摘要:法治是規則之治,是供治者選擇的國家治理方法之一,表現在國家治理運行狀態上的特質就是“治者從法”。“從法”而治的國家所“從”之“法”不同,其法治的性質也就不同。社會主義法治與資本主義法治的本質區別是法律的性質不同。社會主義不是自發產生的,社會主義法治是預設前提的法治。要保證法治沿著社會主義方向前進,就必須保持法律的社會主義本質,并不斷給法律輸入社會主義精神。現代法治是憲法之治,而憲法之治的基本要求是遇“事”詢“憲”,依“憲”制法。立法是最重大的國家治理活動,法治國家的最基本特征是依“憲”立法。為了保證法律依“憲”而生,國家應當建立立法的憲法依據闡釋制度及合憲審查制度。
關鍵詞:規則之治;治國方略;法治國家;合憲審查
中圖分類號:D9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12-0005-06
實行法治,建設法治國家是近年來常常被提起的話題。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再一次把人們的注意力聚集到這個話題上來。在我國已經以憲法的形式宣布走法治之路、“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①之后,黨中央專門為加快推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的速度作決定,這是對依法治國基本方略的進一步加強。本文力圖排除存在于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道路上的一些認識障礙,為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成良好的法治,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②而謀劃建設性措施。
一、法治是規則之治
由于我國近代以及新中國成立后一個時期(20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特殊經歷,法治在人們心目中被蒙上了某種理想色彩而備受期待,這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心理基礎。然而,我國能否順暢地走上依法治理之路,不是單靠期待或者通過頒布一項立法、發布一項決定就能決定的。要使我國順暢地走上依法治理之路,使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能夠大踏步前進,必須先掃清對法治認識上的障礙。
在關于法治的討論中存在著一種傾向性認識(或者稱一種近乎結論的認識),即把法治看作來自西方的新文明甚至是僅僅屬于西方的文明。③這種認識的出現一方面源于西方學者的鼓吹,如美國法學家昂格爾就認為法治是僅僅在“現代西方自由主義國家”才存在的一種“罕見的歷史現象”;④另一方面則可能是因為西方法治論影響了太多的受眾。這種論調對人們接受法治構成障礙,甚至會瓦解人們對建設法治國家的信心。
法治其實不是對發達到某種程度或具有某種文明特征的國家的發展狀態等的描述,它是可以普遍適用的國家治理方略,或者更直白些說,是一種治國方法。⑤在數千年政治國家的歷史上,不同國家、不
收稿日期:2014-11-03
作者簡介:徐祥民,又名徐進,男,中國海洋大學法政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法學博士,泰山學者,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985”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基地中國海洋大學海洋發展研究院研究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山東省新成環境法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青島200010)。
同國家的不同時期采取過不同的治理方式。國家管理的實踐和政治家、思想家為國家管理所貢獻的智慧推動國家治理逐步形成了若干典型方式,這若干典型方式首先在歐洲得以展示。殖民地時代,歐洲文明向世界各地傳播,這不同的治理方式獲得了向全世界展示的機會,國家治理方式進一步類型化。所謂法治和人治在人類知識系統中比肩并立,就是這一類型化過程的結果。在近代思想家的認識中,法治和人治的并立一開始就表現出向法治偏離的傾向。思想界對法治的肯定促使越來越多的國家選擇法治,就像越來越多的國家選擇立憲,實施憲法一樣。現代思想家對法治的進一步闡釋,現代國家逐步走向法治,這不過是國家治理方式選擇過程的繼續。我國1999年通過修改《憲法》宣布“實行依法治國”,也可以看作是對國家治理方式的選擇。
在關于法治的討論中還存在另外一種傾向,即喜歡把更多美好的東西披掛在法治上,所謂的“良法之治”給法治加了不可蠲除的“良”的標簽。這種情況的出現與“唯一的法治模型”之類的宣傳有關,而廣大社會成員對我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無法無天”局面的惡感和對法治的好感則為這一“裝飾工程”提供了社會基礎。天然“良”的法治看起來很是美妙,但卻足以叫停任何一種法治建設,因為關于良與不良的爭論可以一直持續到遙遠的未來。⑥
法治沒有過分復雜的內涵,采用這種治國方法也不需要太多的鋪墊。法治無他,規則之治而已。在政治國家發展的早期,在人們的國家治理水平還比較低的歷史條件下(包括新政權的初興階段),國家治理表現為治者和國務之間的直接關系,其典型形態是命令—服從,即治者下命令、作決策,被治者(事務的承擔者)接受命令、服從決策。在法治與人治并立的話語體系下,這種治理方式被稱為人治。法治之所以被置于與人治“并立”的地位,是因為其治理邏輯與人治似乎正相反、相對。⑦它不是從治者到國務,而是從規則到國務(可以表達為“規則—國務”)。法治下的治者在從規則到國務的國家治理活動中所擔當的角色就像規則搬運工,而不是命令者。這是法治的根本特征。近代以來的國家之所以逐漸選擇法治,不是因為其在法律、制度等方面同步地獲得了無限多的美好(“良”),而是因為其治者認可規則之治的穩定、公正,而不喜歡人治所難以避免的朝令夕改、以私好斷公務等。作為治理國家的一種方法,法治的特質充分展現在國家治理的運行過程中。法治在國家治理運行狀態中所表現出來的特質,就是“治者從法”。⑧
在關于法治的討論中還存在第三種情況,即把法治國家描述為似乎無人操作的機械世界。這種看法的形成一方面可能是受“法律的統治”(rule of law)這一表達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可能源于人們對國家治理中“人”擾“法”現象的擔憂。法治論者喜歡把更多美好的東西披掛在法治上,與這里所說的對“以私人好惡干擾法律正常實施”的擔憂一樣,都服務于論者預設的目標。
法治從來都不是法律的統治,因為法律無法成為真實的治者。無論人們對法律或法律體系進行怎樣的加工,用如何神奇的構思去打造法律系統,人造的法律系統的統治終歸還是人的統治。我們說法治的特質只有在國家治理的運行過程中才能得到充分展現,就是因為法治這種治國方法是用于國家治理的方法。這里所說的“治理國家”或“治理國家的活動”都隱含著治理主體,其完整的表達應當是“主體治理國家”或“主體治理國家的活動”。法治是人類的活動,這項活動的主體只能是人類。“法律不是主體,而是人類的對象”⑨,法律無法成為人類活動的主體。
法治是供人類選擇的國家治理方法之一,實行法治是治者的選擇。我國1999年《憲法》修正案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其首要意義是表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治者(依據《憲法》第2條的規定就是“人民”)選擇了法治。這一選擇,在中國自身發展的歷史場域內,意味著對人治的否定,意味著拒絕曾經出現過的“無法無天”。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宣布要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這既是對我國《憲法》所作選擇的重申,也是中國共產黨作為國家領導者⑩對實行法治這種國家治理方式的鄭重選擇和承諾。《決定》把“依法治國”看作“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要求”,這闡釋了法治在現代國家治理中的作用。
人們可以對法治國家的建設目標設定某種標準,可以對法治國家的治者提出某種要求,或者對治者能否堅持自己的選擇表示擔憂,但這種標準是否符合實際,這種要求是否合理,這種擔憂是否可以避免,都不影響一個國家實行法治這種治國方法。只要一個國家的治者選擇了法治并實際地服從“法律的統治”,這個國家就實行了法治,就走上了法治國家建設之路。
二、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法治的規則之魂
法治作為一種治國方法是可以普遍適用的,它既可以用于古代國家,也可以用于近代國家和現代國家;可以用于資本主義國家,也可以用于社會主義國家。可以普遍適用的法治非常簡單,只要求“從法”或“治者從法”,但適用于不同國家的法治卻可能樣態各異、豐富多彩。這是因為,不同的“從法”而治的國家所“從”之“法”是不同的。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國情,也就會制定不同的“法”。正是所“從”之“法”不同,決定了同樣實行法治的國家可以創造出不同類型的法治。
我國已經走上依法治國之路,我國實行的法治是社會主義法治。這樣說不只是因為我國《憲法》第5條把我國法治建設的目標規定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走法治道路,建設法治國家是我國《憲法》作出的嚴肅規定和莊嚴宣告,而我國《憲法》是社會主義憲法,是將社會主義制度憲法化、制度化的憲法。它確立了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基干,包括基本政治制度、經濟制度、軍事外交制度、社會文化制度等。把法治建設的目標確定為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而不是其他類型的法治國家,這是我國《憲法》的必然要求。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寫在這部《憲法》中的法治的必然走向。
社會主義法治與資本主義法治怎樣才能區別開來,怎樣才能保證在我國實行的法治必然走向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呢?黨的文件宣布“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這對黨員、黨的領導干部是個告誡,對全國也具有引導作用,但保持法治的社會主義屬性不能只靠文件宣示。如前所述,法治是規則之治,而規則之治的核心是治者從法,決定法治特性的是規則。規則的系統性不同,法治的完善程度就不同;規則的性質不一樣,法治的性質也就不一樣。歷史上存在的法治之所以可以劃分為不同類型,說到底是由相關國家奉行的法律(規則)不同決定的。社會主義法治與資本主義法治的本質區別不是由不同國家法治建設者的宣言所決定的,不是由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的制度標簽所決定的,也不是由開展法治建設的不同歷史時期所決定的,而是由相關國家所實施法律的不同決定的。我們之所以說寫在我國《憲法》中的法治必然走向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因為這部《憲法》提供的規則以及為其他規則的創生所提供的準則是社會主義性質的。譬如,我國《憲法》第6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基礎是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和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社會主義公有制消滅人剝削人的制度,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這樣的規則之治無疑是社會主義法治。
要保證法治沿著社會主義方向前進,必須保證法律保持社會主義本質,必須給“規則之治”中的規則輸入社會主義精神。保持法律的社會主義本質,保證“規則之治”中的規則保持社會主義之魂,這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不管是我國國內的市場經濟,還是經濟全球化趨勢對我國的影響,都對社會主義具有很強的沖擊力,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和人們建設社會主義的思想認識產生銷蝕力。譬如,不管是“市場”的習慣還是全球化的要求,都傾向于把自然資源國家所有從國家壟斷變為自由占有,從國家所有制變為自由財產權。再如,在我國《憲法》承認的按勞分配和其他分配方式之間,一般社會成員包括一些共產黨員,都不會拒絕其他分配方式帶給自己的比實行按勞分配更多的收益。
在現代世界上,談法治并不難,走法治之路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但堅持法治的社會主義屬性,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卻并不容易。這一點似乎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即使是那些積極主張推進法治國家建設的人們,也沒有對法治的社會主義特性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如何保持法治的社會主義特性既是學術問題,又是政治問題。對此,我們應當給予高度重視。在黨中央正式發布《決定》之后,在我國法治建設將要進入快車道的大好形勢下,我們應當旗幟鮮明地宣傳社會主義法治,堅定不移地維護我國法治的社會主義特性。
社會主義法治需要建設,我國要建設的法治的社會主義特性需要維護。這是因為,社會主義不是自發產生的。歷史上,不管是資本主義經濟還是自然經濟,不管是現代化大工業還是家庭作坊,都不會自然地生長出社會主義。相應地,建立在資本主義經濟或自然經濟、現代工業或家庭作坊基礎上的國家不會自動把社會主義法治送到我們面前。如果說社會主義制度是革命的成果,那么,社會主義法治一定是預設前提的法治。這個預設的前提歸根結底就是社會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制度。《決定》對“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的描述,也就是對“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設定的指標,包括“形成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高效的法治實施體系、嚴密的法治監督體系、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等,這些要求的前置條件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貫徹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在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進程中,我們應當始終不渝地堅持這些前置條件。
全球化時代帶來了世界各國的文化趨同,也推動世界各國在國家治理形式上趨同,而法治自身的合理性又使其成為趨同的國家治理形式。在世界范圍內,國家治理形式趨同,法治形式趨同,這是總的發展態勢。盡管如此,法治的本質不能混同。這是社會主義中國必須堅持的原則。在關于法治的理論研究中,有不少學者主張“良法”之治,有人甚至把存在良法作為法治的必要條件。借用一些學者的“良法”概念和相關觀點,筆者認為,貫徹社會主義精神的法才是良法,其法律保持社會主義之魂的法治國家才是社會主義法治國家。
三、《憲法》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的規則之源
法治是規則之治,這個說法展現給人們一個直觀簡略的法治圖景——“從規則到國務”。其實,法治并非如此簡單。常識告訴我們,法律古已有之、國皆有之,但并非有法律之時就有法治,并非有法律之國便是法治之國。從一國法律體系內部的門類劃分著眼,主要用于調整日常生活行為的民法、商法等法律部門與用于規范國家機關運行的憲法、行政法等法律部門,對國家治理的影響是大不相同的。于是,在把法治定義為法律之治的基礎上還需要作進一步提升——法治是憲法之治。按照這種理解,所謂依法治國自然也應被“提升”為“依憲治國”。這是許多法治研究者普遍接受的結論。這樣的看法并不錯,法治應當表現為對憲法的遵守和服從。在我國,在大力推進依法治國的今天,“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一切違反憲法的行為都必須予以追究和糾正”。但是,對“依憲治國”、對憲法在法治中的作用僅作這樣的理解還不夠。在以往的研究中筆者就注意到,“治國方略意義上的法治顯然不能滿足于‘已經公布的法律,而應是追求制定一切應當制定的法律”。遵守憲法不應只表現為按憲法的規定(規則)作具體的事(國務),還應表現為依照憲法的精神進行法律創制,遵循憲法規范或憲法確立的原則創制新法律。
根據憲法制定憲法的下位法,法律、法規不得與憲法相抵觸,這些都是法治這個話題下的常識。然而,在國家和地方立法實踐中,這些常識卻會被遺忘。在立法實踐中,立法的基本過程是“事—法”或者“國務—國法”。不管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應急立法,如1958年國務院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關于領海的聲明》,還是改革開放以來“摸著石頭過河”的立法,如1979年《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1980年《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所得稅法》、1981年《經濟合同法》等,都帶有因事立法、法隨事生的立法印跡。為了擴大國際經濟合作和技術交流而制定《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為了保護經濟合同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社會經濟秩序,提高經濟效益,保證國家計劃的執行,促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發展”而制定《經濟合同法》等,都是顯例。實踐中事務的需要尤其是急迫事務的需要,常常成為立法的充分理由。國家立法機關常常是按照事務的急迫性而安排立法議程,走立法程序(包括走立法的“簡易程序”)。沒有人能夠保證這些因事而生的法一定符合憲法精神,也沒有人在意這些法律是否與憲法相抵觸,或是否遵循了憲法的基本原則。我國1997年《刑法》修正案明顯與當時《憲法》的規定不一致(不是一般的“抵觸”),且學界在討論這份修正案時就指出了兩者的不一致,但該修正案還是幾乎毫無阻滯地通過了立法程序。以上情況都表明,要實行法治,要“依憲治國”,重要的不是宣布“立法不得與憲法相抵觸”,而是承認憲法是法律之源,確保制定的法律等有憲法根據。
按照以往立法從“事”到“法”的軌跡,憲法之治的基本要求是遇“事”詢“憲”,依“憲”制法。這個過程可以概括為“事—憲—法”。從這個過程來看,“事”不是生法的充足理由,有“事”不一定就有與之相應的“法”產生。如果不能從憲法中找到根據,這個“事”就是不應被法律化的事,就是不應該得到法律支持的事。并且,從這個過程來看,法產生的直接根據是憲法而不是其他。憲法的最高法律地位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如果立法機關不是按照這個過程中法與憲法的關系去實施立法活動,憲法的最高法律地位就在事實上被取消了。
國家治理活動種類萬千,按照法治的要求應被納入法律規制之下的治理活動也多種多樣。僅《決定》中提出的治理活動,就有“法治體系”建設、“法律體系”建設、“依法行政”“司法”“黨的領導”等種類。這些種類的治理活動都很重要,都是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實行法治的重要檢測點。不過,對其中的“法律體系”建設這項治理活動,還需要作進一步分解。“法律體系”建設具有為“規則之治”提供規則,為國家治理活動提供依據的使命。在這個意義上,“法律體系”建設是我國法治國家建設的重要任務。然而,“法律體系”建設(更直白些說就是立法)的意義絕不僅是這些。立法對于被其規范的國家治理活動而言,其意義在于提供規則,也就是提供“治”的依據。立法的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它是最重要的國家治理活動,是應當被規范、被約束、被“治”的國家治理活動。“依法行政”是治理活動,是按照既存的法律進行的治理活動。“司法”是治理活動。在我國,在大多數情況下,司法是指依據法律的“明文規定”裁判有關案件。“黨的領導”是我國重要的治理活動。按照《決定》的要求,這項治理活動也要“依法”進行。這若干項國家治理活動都是循法而治的活動,而“法律體系”建設卻是為這若干項國家治理活動提供治具(造法)的國家治理活動。循法的活動與造法的活動相比,后者顯然更重要。按照有法可依是法治的前提的說法,造法重于循法,因為造法活動為循法活動提供前提。按照法治國家需要有“良法”的看法,造法重于循法,因為是否有“良法”決定于造法活動。總之,立法才是最重大的國家治理活動。法治的原理告訴我們,這項最重大的國家治理活動也應當是法律規制下的活動。規制這項治理活動的基本法律準則不是別的,就是憲法。一個國家是不是法治國家,要看其治理活動是否遵守法律。一個國家是不是法治國家,關鍵要看這個國家“最重大的國家治理活動”是否遵守憲法。由此可見,法治國家的最基本特征應當是依憲立法。也可以說,依憲立法是法治國家的標志。
《決定》提出“將每年十二月四日定為國家憲法日”,營造氣氛“弘揚憲法精神”,“建立憲法宣誓制度,凡經人大及其常委會選舉或者決定任命的國家工作人員正式就職時公開向憲法宣誓”。這些主張的付諸實施對于培養全社會的法治意識,對于樹立憲法權威,都將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但是,對當下中國而言,要想樹立憲法的權威,要想培養廣大社會成員的憲法精神,就需要強化憲法自身的約束力,需要明確治者,首先是立法者對憲法約束力的承受和服從。
為了給憲法以約束力,為了樹立憲法的權威,也為了使“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進程從“法治國家的最基本的特征”入手,筆者建議采取以下兩項具體的法治措施。
第一,建立憲法依據闡釋制度。所謂憲法依據闡釋制度,是指在制定、修改或廢除法律時,要求立法機關對制定法律、修改法律或廢除法律的草案,提供憲法依據、作出合憲解釋的制度。這一制度的完整表達應當是“立法的憲法依據闡釋制度”。按照我國立法的常規做法,立法草案在進入全國人大或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議決程序時都要由全國人大有關委員會或國務院有關部委作起草說明。憲法依據闡釋制度要求這種說明必須包括對憲法依據的說明。審議立法案的全國人大或全國人大常委會除審議立法的其他內容是否恰當之外,還應當審議立法案的憲法依據。憲法依據闡釋制度可以寫進立法。譬如,在法律文本的“立法依據條”(一般都是法律文本的第1條或第2條)中寫明,本法依據憲法某項規定或某項原則制定。如果我國建立立法的憲法依據闡釋制度,那么,在以后新制定的法律中將普遍存在這樣的表述:根據憲法……,制定本法。
第二,建立合憲審查制度。本文所說的合憲審查制度,是指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國務院及其所屬部委頒布的行政法規和部門規章,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立法機關或人民政府頒布的自治條例、地方法規和地方規章等,是否符合憲法進行審查的制度。這一制度的完整表達應當是“立法的合憲審查制度”。依據我國《憲法》的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職權包括“撤銷國務院制定的同憲法、法律相抵觸的行政法規、決定和命令”,“撤銷省、自治區、直轄市國家權力機關制定的同憲法、法律和行政法規相抵觸的地方性法規和決議”。如果說撤銷是一種決定權,那么,合憲審查則是為作決定而為的準備。也就是說,《憲法》對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這一授權,已經包含了合憲審查的內容。
如果我國建立立法的合憲審查制度,則在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實踐中,將會在國家立法機關的常設機關和中央行政機關、地方立法機關、地方行政機關之間,出現經常性的以憲法為內容的信息傳遞。這個傳遞過程將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最鮮艷的標志。
筆者曾使用“良好的法治”的提法。上述兩項法治措施對于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成“良好的法治”,一定大有助益。
注釋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5條。②《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對此,筆者的理解是: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為制度基干的“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就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治國家。③法治不僅不專屬于西方,而且不是由西方獨創。作為一種國家治理方式,它產生于國家治理實踐,由探索國家治理方法的人們將其概念化、理論化。參見徐祥民:《亞里士多德的法治與先秦法家的法治》,《法律史論集》第2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徐進:《法家的法治合理論》,《山東法學》1994年第1期;徐祥民、馬建紅:《法治:把法律的本質要求普遍化——張國華先生法制論續展》,《中外法學》1999年第4期。④[美]昂格爾:《現代社會中的法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9—66頁。⑤習近平關于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的看法抓住了法治的實質。參見習近平:《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司法部網站,http://www.moj.gov.cn/index/content/201410/29/content58211114.htm,2014年10月29日。⑥我國先秦時期的法治論要求法律盡可能良好,古希臘的法治論也論及法律制定得好與不好的問題,但二者都沒有把法律良好作為法治的必備條件。參見徐祥民:《亞里士多德的法治與先秦法家的法治》,《法律史論集》第2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徐祥民:《申不害的法治思想及其局限性》,《文史哲》2003年第2期。⑦法治和人治的并立關系在許多著作中被表述為對立關系。這種對立是學術加工出來的,而非真實存在的。因為法治不是法律的統治,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以后也不會有法律的統治這種事實。所謂法律的統治,如果不違背法治作為一種治國方法的原意,其真實含義是治者從法,是治者以法律為國王或治者施治服從法律。⑧參見徐祥民:《法治的基本要件:從法》,《法學論壇》2001年第2期。⑨徐祥民:《文化基礎與道路選擇——法治國家建設的深層思考》,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47頁。⑩我國《憲法》序言中對中國共產黨在國家的領導地位有明確的規定。《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提出,實現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必須堅持的首要原則是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的表述中,提出“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參見徐祥民:《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之所有制說》,《法學研究》2013年第4期。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二章,也提出“良法是善治之前提”。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白皮書》把民法和商法合為一個部門,稱“民法商法”部門。參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白皮書》,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201110/27/c111127507.htm,2011-10-27.《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接受這個看法。不過,該決定在接受這個看法的基礎上還有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其第二章標題提出的“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67條第3項、第7項、第8項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第1條規定,“擴大國際經濟合作和技術交流”是國家允許外國公司、企業和其他經濟組織或個人在中國境內同中國的公司、企業或其他經濟組織共同舉辦合營企業的理由。該規定實際上也給出了制定這部法律的理由——“擴大國際經濟合作和技術交流”。198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合同法》第1條。《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一章提出:要恪守以民為本、立法為民的理念,使每一項立法都符合憲法精神。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3條規定,立法應當遵循憲法的基本原則。《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七章,分別對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深入推進依法行政、保證公正司法、加強和改進黨的領導作了深刻闡述。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立法先行的重要意義在于提供規則。如果立法不先行,治理活動就沒有規則可循,規則之治也就成了無源之水。《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對“加強和改進黨對法治工作的領導”提出的第一項要求,就是“堅持依法執政”。《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在“推進依法治國”的過程中“發揮立法的引領和推動作用”,這一主張反映了立法在法治國家建設中的重要性。“引領”如果發生錯誤,將導致方向性錯誤;“推動”如果發生錯誤,將造成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更遠的后果。“給憲法以約束力”,這樣的表達看起來好像是荒唐的,因為在法治國家,憲法是一切權力的源泉。其實,法治是治者的選擇,憲法的約束力是承認憲法具有約束力的機關和人們賦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67條第7項、第8項。徐祥民:《演進的法治》,《學習與探索》2001年第4期。
責任編輯: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