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多義詞義項的設立*

尹 潔

(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 北京 100875)

義位和義項分屬于不同的學科門類，二者所對應的語言單位、范圍、考察對象都有一定差異，(尹潔2013)這就決定了義項的設立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義位的確立。但是，義項的設立要以義位為依據(jù)，義位的客觀性決定了義項的客觀性，這些又都是不爭的事實。為此，需要對設立義項制訂相應的標準。該標準包括兩方面:一是義位的確立標準，體現(xiàn)詞義的應然狀態(tài);二是義項的設立標準，體現(xiàn)詞義的人為處理。關(guān)于義項的設立實質(zhì)上需要解決兩個問題——義位的收錄和義項的分合，即在考慮辭書所需的前提下，以何種方式和標準呈現(xiàn)義位。

一、義項設立的前提

義位是客觀存在的，在一段時期內(nèi)每個詞大致有多少個義位應該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數(shù)值。對古漢語來說，除了尚未從語料中歸納出來的義位，對于已知義位應該是能夠測查和量化的。然而，就我們所見辭書來看，同一個詞卻有數(shù)量不等的義項出現(xiàn)。這常會讓讀者以為并不存在某個意義，或者認為是辭書的性質(zhì)決定義項的多少。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面對眾多的義位，辭書編纂者在收錄義位時應該考慮哪些因素呢?

1．辭書的定位

義位的存在具有客觀性，但是義位的收錄卻具有主觀性。它首先受制于編纂者對辭書的定位。只有在充分考慮辭書的規(guī)模、功用和性質(zhì)的前提下，才能有意識地對一個詞已有的、完整的義位進行選編。

(1)辭書的規(guī)模和功能對義位收錄的影響

“大型語文詞(字)典，以語文專業(yè)工作者為主要服務對象，應以義位為義項，盡可能對詞語的義位、義系作客觀的反映;

中小型語文詞(字)典，主要供各級學校和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人使用，應力求簡明扼要，以簡馭繁，舍棄部分使用頻率較低的義位(即生僻義)，合并相鄰、相近的義位，因而這類詞典的義項有時與義位相當，有時則大于義位。”(蘇寶榮2000:228)

可見，對于大型辭書，義項收錄務必求全。只要是該詞的義位應收盡收，這樣才算完全發(fā)揮了辭書的貯存功能，此時，義位基本等同于義項。對于中小型辭書則要有所甄選，根據(jù)編纂目的和服務對象決定義位的收錄。

(2)辭書的性質(zhì)對義位收錄的影響

從辭書的解釋對象來分類，可以將辭書分為百科辭書和語文辭書。“詞典學家一般從兩方面說明語文詞典的性質(zhì):一是收詞，‘收錄語文詞條的詞典稱為語文詞典’。若兼收百科詞條，也只以常用的、已進入普通語言的為限;二是釋義，對條目只作‘語詞性解釋’。”(黃建華2001:43)但是，越是大型的語文辭書，收錄的百科詞匯就越多，黃建華以“指物符號”與“所指之物”來區(qū)別語詞詞條和百科詞條，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能將二者截然分開。如:

水 ①由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結(jié)合而成的氫氧化合物，是無色、無臭、無味的液體。在一定條件下，也以固態(tài)或氣態(tài)存在。水是生物機體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

水 ①無色無味的透明液體，分子式為H2O。 《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

水 ①水。 《辭源》

水1①最簡單的氫氧化合物，化學式H2O。無色、無味、無臭的液體，在標準大氣壓(101．325 千帕)下，冰點0℃，沸點100℃，4℃時密度最大，為1 克/毫升。《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 版(以下簡稱《現(xiàn)漢》)

從這四部辭書的性質(zhì)來看，《漢大》是目前規(guī)模最大的漢語語文辭書，廣泛收列古今漢語中的詞語、熟語、成語、典故和較常見的百科詞，集古今漢語詞匯之大成，全面反映語詞的歷史源流演變。《大字典》是當今世界上規(guī)模較大、收集漢字單字較多、釋義較全的一部以解釋漢字的形、音、義為目的的大型漢語語文工具書。《辭源》是我國第一部較大規(guī)模的語文辭書，以語詞為主，兼收百科;以常見為主，強調(diào)適用;結(jié)合書證，重在溯源。《現(xiàn)漢》是中國首部權(quán)威的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型詞典，屬于中型語文詞典。性質(zhì)上，四部詞(字)典都是語文辭書，但從對“水”的釋義來看，《漢大》《大字典》《現(xiàn)漢》都有百科釋義的蹤影，《辭源》的釋義從表面來看似乎沒有解釋，實際上《辭源》的編纂目的是為讀者閱讀古書服務，故用現(xiàn)代漢語釋義以溝通古今。

且不談辭書規(guī)模、性質(zhì)對收詞的制約，單就義位的選取來看，語文辭書本應只收錄語詞義位，但有些語詞義位又只能從專業(yè)角度解釋，如“水”，因此這些需從專科角度解釋的語詞義位也必須收錄。

另外，辭書有共時和歷時之分。《漢大》《大字典》屬于歷時性辭書，源流并重，在義項收錄上以量取勝;《辭源》卻是重源而不重流，多選取較早產(chǎn)生、在古漢語中較為常用的義位，所取義位和書證的時間下限截至1848年;《現(xiàn)漢》屬于共時性詞典，只收錄當代語言生活中的語詞和意義。可見，辭書的不同收詞范圍也決定了義項的多少。

綜合辭書的規(guī)模、功能和性質(zhì)，設立語文辭書的義項應當貫徹如下原則:

a． 大型辭書:盡量全數(shù)列舉字詞的所有義位，充分展示詞義發(fā)展的源流變化，包括本義、引申義;基點義、后續(xù)義;源出義、次生義;基本義、一般義［1］;以及假借義和部分語境義。

b． 中型辭書:以保證詞典的效用為根本，除常用義以外，語義系統(tǒng)中幾個重要義位必須收錄，包括:基本義、基點義，以及引申義列中各層級上的關(guān)鍵義位和能產(chǎn)義位。

c． 小型辭書:從使用頻率出發(fā)，以常見、常用為主導，除基本義外，一般還需收錄引申義列中的部分能產(chǎn)義位。

2．解釋的必要性

以辭書的規(guī)模、性質(zhì)為前提，在此之下考慮哪些義位必收，哪些義位可收。這還需從解釋的必要性方面進行甄選。

(1)詞義的流通范圍

對于大型語文辭書，所收義位越全越好。無論是中等文化水平的讀者還是專家學者可能遇到的字詞方面的閱讀或理解障礙，都應當在查閱大型辭書后得以消除。另外，大型辭書的功能不僅是溝通讀者與文本，更是為了貯存，因此，各義位應悉數(shù)收錄。但對于中小型辭書，限于篇幅和使用對象，有些生僻義因使用頻率較低，則不必收錄。如部分尚未進入共同語領(lǐng)域的專科義位、只在小范圍內(nèi)通行的地域方言義位和社會方言義位等，中小型辭書無需收錄。如:

靸1sǎ ①小兒履。②飄忽貌。③舉。

靸2tā ④只把腳尖伸鞋內(nèi)，拖著走。 《辭源》

靸 sǎ ①古代小兒穿的鞋子(略)。②把鞋后幫踩在腳跟下;穿(拖鞋)。③飄忽貌;輕舉貌。④樂曲中的一個樂段。⑤指低下的物品。亦指事之不振者。…… 《漢大》

靸 sǎ ①古代小兒穿的鞋子(略)。②穿鞋時不提起后跟，拖著行走;穿(拖鞋)。③低下的物品。④樂曲中的一個樂段。⑤飄忽;輕舉。 《大字典》

靸 sǎ〈方〉動 把鞋后幫踩在腳后跟下;穿(拖鞋)。 《現(xiàn)漢》

《說文·革部》:“靸，小兒履也。”桂馥義證:“小兒履也者，履之無后跟者也。”“靸”作為“小孩的鞋”，本是一個古義，并不常用，除《現(xiàn)漢》外皆將其作為本義置于首項。“飄忽”“樂段”“低下的物品”義在語言中并不常用，只有《漢大》《大字典》全數(shù)收錄。而“把鞋后跟踩在腳后跟下”“穿(拖鞋)”作為較常見的方言義，除《辭源》外的幾部辭書均收錄。

可見，辭書編纂者會綜合辭書的性質(zhì)、詞義的通行度考慮義位解釋的必要性，由此擇取義位，選編義項。

(2)辭書全書的統(tǒng)籌性和周遍性

在設立單音多義詞義項時，還應顧及義項對下文復音詞條的覆蓋面。通常情況下，單音詞的義位要能夠解釋下文的復音詞，有時也可借助復音詞的釋義對上文單音詞的意義做必要的補充。如:

博 ③通達，多聞。 《辭源》

《辭源》對“博”列出了“通達、多聞”義，以此可以解釋下文的多個復音詞條。如:

博文 ①通曉古代遺文。

博古 ①博通古事。

博物 博識多知。

博士 ①六國時有博士，……明清有國子博士，太常博士，而以五經(jīng)博士為孔孟及儒家諸族的世襲官。

“博士”本指“博古通今的人”，后引申為“古代學官名”。《辭源》未對其本義設項，大概認為該義是詞組義而非詞義，或此義易懂，不具有解釋性。但“古代學官”義源于本義，故對“博”設立的“通達、多聞”義，有助于“博士”的理解。

除了要求單音詞的義項能覆蓋復音詞條以外，還需照顧到釋語可備檢索。現(xiàn)在編纂辭書時要求用元語言釋義，若釋語較為生僻，則需在同一部辭書中找到對應的解釋，這就得為其設立義項。否則，以難解釋難解，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讀者的理解障礙。如:

諫官 掌諫諍的官。 《辭源》

釋語中出現(xiàn)“諫諍”，若讀者不曉“諫諍”義，則“諫官”義不明。查“諍”，“①直言規(guī)勸，止人之失”。于是“諫官”一詞得解。可見，詞典在設置義項時要通篇考慮，使所收義項能夠覆蓋詞典的釋語。

3．詞義的關(guān)聯(lián)性

對于多義詞，除了要考慮編纂上的客觀因素，還要重視詞義的關(guān)聯(lián)性。一般來說，大中型詞典在排列義項時如果按照歷史或邏輯順序加以排列，則要考慮引申順序下詞義的關(guān)聯(lián)。即在同一引申義列中，最好將處于詞義衍化關(guān)鍵點上的義位收錄，便于讀者串聯(lián)前后的引申關(guān)系，而不至于覺得詞義出現(xiàn)得突兀。這就要求編纂者有較高的專業(yè)素質(zhì)，需要他們在全面掌握詞的所有義位的同時，了解各義位之間的關(guān)系，明確每一個義位在引申義列中的位置，才能有所甄選。如:

宇 ①屋檐。②屋宇。③四境，界限。④空間。⑤風度，器宇。⑥覆蔽，庇護。 《辭源》

《辭源》給“宇”設立了6 個義項。我們整理“宇”的引申義列如下［2］:

以上8 個義位，《辭源》收錄了其中較常見的6 個，沒有收“物體的邊緣”和“大”。從引申義列來看，“宇”的本義(或“基點義”)為“屋檐”，由此產(chǎn)生兩條引申脈絡，一條以“房屋”為源出義，一條以“物體的邊緣”為源出義，在后一條引申脈絡上，“物體的邊緣”起著重要的橋梁作用，引申出后面的次生義。我們認為，應將其收錄，才能使得《辭源》“宇”的義項結(jié)構(gòu)完整、清晰。

二、義項設立的形式

從單個詞來看，在一段時間內(nèi)，義位的現(xiàn)實存在情況和數(shù)目多少是客觀、穩(wěn)定的，但是這些義位進入辭書表現(xiàn)為義項的形式卻紛繁各異。符淮青(2006:147—148)將義項的表現(xiàn)形式分為三類:

1．一個義項是一個意義。

(1)單義詞的義項。如:

碳 非金屬元素，符號C，無定形碳有焦炭、木炭等，晶體碳有金剛石、石墨等。……

《新華字典》(以下簡稱《新華》)

(2)經(jīng)過細致分析確定的多義詞的義項。如:

淺 ①從表面到底或從外面到里面距離小，跟“深”相對。②不久，時間短。③程度不深。④顏色淡。 《新華》

2．一個義項是幾個相近意義的排列。如:

繁 ③許多，不少。 《新華》

3．一個義項是某幾個方面意義的概括，其下細分為不同的意義。如“打”:

打 ②表示各種動作，代替許多有具體意義的動詞:1． 除去;2． 毀壞，損傷，破碎;3． 取，收，捕捉;4． 購買;5． 舉;6． 揭開，破開;7． 建造，修筑;8． 制作，編織;9． 捆扎;10． 涂抹;11． 玩耍，做某種文體活動;12． 通，發(fā);13． 計算;14． 立，定;15． 從事或擔任某些工作;16． 表示身體上的某些動作。 《新華》

這三種類型的義項所包含的意義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他分別稱之為“義項(狹義的義項)”“義項組”和“義項目”。

應該說，只有第一種義項才可能基本和義位對應。義項組是將兩個或以上的義位平列所形成的釋義組織，集合的義位在語義屬性或使用屬性上相近，或在引申義列中處于相鄰位置，可稱為“義項變體”［3］。根據(jù)各義位在語言中出現(xiàn)的頻率，高頻者可稱為“中心變體”，其余稱為“非中心變體”，中心變體就是這個義項的中心意義。

義項目是通過提取多個義位的共同特征，歸納為一個概括性極強的釋義，后面再以釋義分述、用法分解、語例分證等方式對釋義做出更具針對性的訓解。如:

打 ②表示各種動作。(略) 《新華》

宓 同“密”。1．安定;安寧;平靜。2．寂靜;靜默。3．止。4．秘密;不公開。 《大字典》

即 瑏瑥連詞。1．表示相承，相當于“則”、“乃”。2．表示假設關(guān)系，相當于“如果”、“假使”。3．表示讓步關(guān)系，相當于“即使”、“盡管”。4．表示轉(zhuǎn)折關(guān)系，相當于“但是”、“只是”。 《大字典》

編排義項目的好處是，對于中小型辭書，可以將部分實義位［4］概括合并，以例證代釋義，節(jié)省篇幅;在大型辭書中，對于強調(diào)功能的義位，如某些實義位、副義位和虛義位，可據(jù)用法、詞性統(tǒng)轄義位，形成義項目，之下再設小項，分釋具體意義或功能，以便讀者查檢。

義項在辭書中可以狹義義項、義項目和義項組的形式呈現(xiàn)，它們是建立在對客觀詞義的準確把握基礎上的技術(shù)操作。由于規(guī)模不同，體例各異，不同辭書可選擇適合的編排方式。在編排多義詞的義項時，大型辭書為了全面展示該詞的所有詞義，應以義位為基礎，不加歸并，將詞義的本來面貌呈現(xiàn)出來。《漢大》對義項的編排就基本遵此原則。如《漢大》“打”列出40 個義項，大多能各自對應于一個義位。對比上文所引《新華》“打”條的義項②卻囊括了《漢大》十來個義項。

在義項的組織編排上，辭書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這充分反映了辭書編纂的靈活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辭書的性質(zhì)和特點。盡管編纂者可以對義項的編排進行主觀性的處理，但主觀卻不代表隨意，需要在一定的準則指導下進行，才能使得辭書的編纂有據(jù)可循，而非隨意堆砌。

三、義項分合的標準

義項分合標準實為義位歸并標準。若從嚴，最精密的義項對應于義位;若從寬，幾個義位可歸并為一個義項。除大型辭書外，一般很少有辭書將一個詞的所有義位全部呈現(xiàn)。編纂者會根據(jù)編纂的目的、要求選編義位，并盡可能地將意義相近、相關(guān)或用法相同、相似的義位歸并為一個義項，使得每一個義項的覆蓋面廣，解釋力強。這就涉及如何歸并義位、設立義項的問題。然而，如何確定義位的相近、相關(guān)、相同、相似，有沒有一個較為客觀、確切的參照標準呢?我們根據(jù)義位性質(zhì)，以義位分析的語義屬性、使用屬性為基礎，制訂義項分合的標準。

1．實義位的歸并

語義屬性是實義位的主要屬性，研究實義位的歸并也應由此入手。

(1)中心義素不同，一定不能合并。

“宇”有“疆土”和“上下四方、天地之間”兩個義位，但是中心義素不同，不能歸并。具體見表1 和表2:

表1

表2

(2)中心義素相同，類義素不同，一般不能合并;若兩個義位的語義屬性有直接關(guān)系的可視情況靈活處理。如:

徹 ①通，穿，透。 《辭源》

徹 ④通，貫通。⑤引申為透;滲透。瑏瑡明;顯明。 《漢大》

徹 ③通;穿。⑤清澈;透明。 《大字典》

“徹”的三個義位“穿透”“通透”“顯明”源于《說文·攴部》“徹，通也。”“通”可作為述謂類義位，表示“貫通、穿透”，也可作為修限類義位，表示“通透、顯明”，“穿透”與“透明”的引申關(guān)系明顯。于是，“徹”的三個義位在《辭源》和《大字典》中有不同程度的歸并。它們的類義素不同，但中心義素基本相同或者相通，可歸并形成義項組。

(3)中心義素相同，類義素相同，語義關(guān)涉義素不同，視情況而定。主要區(qū)別性關(guān)涉義素不同，一般不能歸并。如:

守1①守衛(wèi);防守;把守。

守2①戍守疆域土地。……《左傳·莊公二十一年》:“五月鄭厲公卒。王巡虢守。”杜預注:“巡守于虢國也。” 《漢大》

守1⑥保護;防衛(wèi)。

守2①諸侯為天子守土。《字匯·宀部》:“守，諸侯為天子守土亦曰守。” 《大字典》

《漢大》和《大字典》將“守衛(wèi)”和“戍守疆土”分開，除了因為讀音不同(守1:書九切;守2:舒救切)，也可以從語義上尋其根由。具體情況見表3 和表4:

表3

表4

比較兩個義位的語義屬性，中心義素和類義素一致，關(guān)涉義素中的主要區(qū)別性義素:主體、客體出現(xiàn)較大差異，故分屬不同義位，也不宜歸并為一個義項。兩個義位屬于泛指與特指的關(guān)系。

再如動作的“使動”“意動”，它們在語義屬性框架中屬“動態(tài)”參數(shù)的內(nèi)容，不同辭書的處理不同。

“屏”可表示主動地隱藏，作為不及物動詞義為“退避、隱退”。如:

(1)《禮記·曲禮上》:“侍坐于君子，若有告者曰:‘少間，愿有復也。’則左右屏而待。”鄭玄注:“屏，猶退也，隱也。”

也表使動，有“令人退避，使回避”義。如:

(2)《戰(zhàn)國策·秦策》:“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請。”

辭書歸納如下:

屏2③退避;隱退。④使退避。 《漢大》

屏2①退避。 《大字典》

屏2⑦退避。 《辭源》

這三部辭書只有《漢大》為“使動”義單獨列項。從語義屬性看，二者只有“動態(tài)”一項不同，一為“主動”，一為“使動”;從使用屬性看，在語法搭配上，表“主動”的義位不帶賓語，“使動”的帶賓語，其余屬性皆同。辭書沒有列出使動用法，大概將“使動”等同于詞類活用。那么，辭書該不該為“使動”單獨立項，對于這類用法該怎樣處理?

“使動”“意動”是古漢語中特殊且常見的用法，人們大都習慣認作詞類活用。李運富(2008:483)認為，將“使動用法”和“意動用法”與“詞類活用”混同是不妥的，原因在于“詞類活用是根據(jù)同一標準劃分的同一級別的不同類詞的變用問題，它著眼于詞的語法特點;而使動用法和意動用法是同一類詞(動詞)的特殊用法問題，它著眼于語句的意義即主動賓間的邏輯關(guān)系”。我們同意李運富的看法。辭書收錄的是語言中較為穩(wěn)定的意義和用法，臨時的活用、換用或修辭用法自不必收錄，但“使動”“意動”是漢語動詞中特殊且穩(wěn)定的用法，它們不僅直接影響該動詞的語法功能和句法結(jié)構(gòu)，而且還凝固為某些搭配，成為固定意義。因此，對于“使動”“意動”，在編纂辭書時應充分體現(xiàn)其特殊性及其在語言中的穩(wěn)定性。雖不必單列義項，但可處理為義項變體，歸于義項組;在不同義項變體下，宜給出對應的書證，以便讓讀者了解其各種用法。

這里還需要附帶說明一類模棱兩可的“動態(tài)”屬性，它們既可看作“主動”“自動”，也可看作“使動”或“意動”。我們認為，雖然某些意義可從“使動”或“意動”的角度理解，但只要能直接理解為“主動”“自動”，則不需繞行。尤其當語言中已有表示“主動”“自動”的詞的時候，就應將“使動”或“意動”歸并到“主動”“自動”的義項中。如:

平1①平坦。②謂使之平。……瑏瑤整治;治理;填平。 《漢大》

《漢大》為“平”的“使動”參數(shù)單列義項，實際上，“平”的“使動”屬性可有兩解:“整治、平治”和“平定、平息”。義項②所表達的是“整治、平治”義，宜歸于義項瑏瑤中。

2．副義位的歸并

副義位是一個分類復雜、內(nèi)質(zhì)不均的義位，有的部分(包括:狀態(tài)類、方式類、程度類、范圍類、時間類、頻率類、指代類、語情類)具有明顯的語義屬性，偏向于實義位，有的部分只表現(xiàn)出使用屬性，具有虛義位的特質(zhì)。然而，在確定副義位的歸并時，卻不能簡單地一分為二，即具有語義屬性的副義位，按照實義位的歸并原則，由中心義素、關(guān)涉義素一一對比后，決定歸并與否;具有使用屬性的副義位，由語法性質(zhì)和功能決定。對比幾部辭書對“絕”和“已”兩個副義位的處理。

絕 瑏瑣副詞。極;最。瑏瑤副詞。全然;絕對。 《漢大》

絕 瑏瑥副詞。表示程度，相當于“最”、“極”。瑐瑠絕對;全然。 《大字典》

絕 副詞。1． 用于形容詞前，表示事物的狀態(tài)或性質(zhì)到了極點。可譯為“十分”、“最”，或仍作“絕”。2． 用于動詞前，表示程度之甚。可譯為“非常”、“十分”、“極”，或根據(jù)上下文義靈活譯出。3． 常用于否定動詞前，表示對所述事實的強調(diào)。可譯為“根本”、“絕對”等。4． 用于動詞或形容詞之后，表示事態(tài)的結(jié)果或程度之甚。可譯為“斷”、“極”等，或仍作“絕”。

《古代漢語虛詞詞典》

已 ⑦太;過分。⑧已經(jīng)。⑨已往，從前。瑏瑠隨后，旋即。瑏瑡又。……瑏瑣必，一定。 《漢大》

已 ⑥一定，必然。⑧最終;終歸。⑨從前;已往。瑏瑡副詞。1．表示動作、變化達到的程度。相當于“已經(jīng)”。2．表示時間靠后的。相當于“已而”、“隨后”。3．表示程度。相當于“太”、“甚”。4．表示行為的頻率。相當于“又”。 《大字典》

已 ②副詞。1．用于動詞、形容詞、時間名詞、方位名詞、數(shù)量短語前，表示情況已經(jīng)如此、動作已經(jīng)進行，或已經(jīng)達到某個時點、某個時量等。可仍譯作“已”。2．用于復句的后一分句，表示前一分句敘述的情況發(fā)生不久，便出現(xiàn)后一分句敘述的情況。可譯為“不久”、“隨后”等。“已”后有時用“而”作“已而”。3．用于形容詞前，表示程度之甚。可譯為“太”、“過”等。 《古代漢語虛詞詞典》

以上例子中，“絕”屬于意義較為實在的副義位，“已”的用法中較實、較虛的義位皆有，但它們在不同辭書中卻未表現(xiàn)出一致性。

從義位歸并的角度來看，《漢大》給每一個能夠?qū)ψg或具有功能的義位設立義項，不加歸并。《大字典》的處理較為凌亂，時而以語義為標準，不加歸并全數(shù)列出;時而以功能為標準，將屬性和功能相近的義位進行歸并。《古代漢語虛詞詞典》的處理較為一致:以功能和結(jié)構(gòu)特征為標準，將具有近似屬性的義位在“詞性”統(tǒng)轄下以義項目呈現(xiàn)。從釋義的角度看，《漢大》和《大字典》沒有統(tǒng)一原則，時而注明詞性，時而不注，表現(xiàn)出較大的隨意性。

我們認為，盡管副義位的分類復雜，但仍可制訂操作標準。方案有二:

(1)全數(shù)列出，不加歸并

無論是具有語義屬性的義位，或是僅具有使用屬性的義位，都代表副義位的一種意義或用法，無需區(qū)別和歸并，全部展示。

(2)部分并列，部分歸并

這種情況又可以下分:

a． 具有語義屬性特征的，按照語義屬性特征將具有共同中心義素的義位歸并;僅具有使用屬性特征的，按功能歸并。如:

已 ①副詞，表時間。1．最終;終歸。2．從前;已往。3．已經(jīng)。4．已而;隨后。②副詞，表程度。太;過分。③副詞，表頻率。又。④副詞，表語氣。一定;必定。

b． 表狀態(tài)的副義位，因意義最實在，故全數(shù)并列;其余則不論類別，均按照各自的語義屬性或使用屬性歸并為義項目。即:

【X】①副詞，表狀態(tài)。……。②副詞，表狀態(tài)。……。③副詞，表程度。1． ……2．……。④副詞，用于……。

這兩種義項歸并的方案都可行，目的在于既體現(xiàn)副義位的語義屬性，又便于讀者根據(jù)功能理解和查檢。同時，我們建議，除表狀態(tài)的副義位可能與修限類義位有交叉混用以外，其他副義位的類義素和中心義素基本能夠準確顯示副義位的類別，因此在編纂時最好一律標注詞性。

3．特殊情況

盡管我們?yōu)閷嵙x位和副義位的歸并制訂了相應的標準，但還需注意一項特殊原則——相關(guān)相同原則。也就是說，當兩個義位在語義上具有直接引申關(guān)系或使用屬性上具有相同的語法性質(zhì)，可根據(jù)需要靈活處理。

(1)直接引申關(guān)系

有些義位雖然語義屬性和使用屬性均不符合歸并的標準，但因具有直接引申關(guān)系，可置于同一義項組之下，成為不同的義項變體。

“定”有“約定、預定”義，表示雙方或多方就某事在事前商議后確定。

a． 《穀梁傳·宣公七年》:“春，衛(wèi)侯使孫良夫來盟。來盟，前定也。”

“約定”可用在很多方面，專指訂婚則產(chǎn)生“聘訂、訂婚”義。該義產(chǎn)生的時間約在中古。

b． 唐唐彥謙《漢代》:“王氏憐諸謝，周郎定小喬。”

從動詞“訂婚”引申為名詞“訂婚的聘禮”。

c． 《紅樓夢》:“我哥哥已經(jīng)相準了，只等來家才放定。”

對于這個意義，《漢大》和《大字典》的處理并不一致。

定 ⑦約定;預定。……瑏瑡聘訂。瑏瑢指訂婚的禮物。 《漢大》

定 瑏瑠約定;預定。如:定貨;定婚。瑏瑡定婚的聘禮。 《大字典》

我們試著分析“聘定”和“聘禮”的語義、使用屬性。具體見表5、表6、表7:

表5

表6

表7

從屬性上看，二者的參數(shù)條件相距甚遠，照理應分設義項。但從語義的關(guān)聯(lián)來看，這兩個意義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是“動作—憑借物”的同域相關(guān)。為了便于讀者的理解，可將這兩個義位置于同一義項之下，作為不同的義項變體。這樣，既避免了《漢大》的分散，也避免了《大字典》的不完整和欠準確。

定 瑏瑠約定;預定。瑏瑡聘定。也指訂婚的禮物。

(2)相同語法性質(zhì)

有些義位的類義素相同，中心義素和關(guān)涉義素均不同，但具有近似的語法屬性，屬于同一詞類，可利用義項目的形式歸并。

乃 ④代詞。1．表示人稱。a．相當于“你”、“你的”。b． 相當于“他的”。2． 指示代詞。相當于

“此”、“這個”。3．表示疑問或指示，相當于“這樣”、“如此”。 《大字典》

“乃”作為代詞有三個義位，它們的類義素相同，中心義素分別為人稱、指示和疑問，對應的關(guān)涉義素也不相同，不符合義位歸并的標準。但因具有相同的語法性質(zhì)，可歸并后以義項目的形式呈現(xiàn)。

對于這類具有相同語法性質(zhì)可歸并且以義項目形式呈現(xiàn)的情況一般不適用于指稱、述謂、修限類義位(泛指性極強的義位除外，如“打”)，而僅限于除此以外的其他實義位和虛義位。

附 注

［1］這幾類義位是從不同角度分類的結(jié)果:本義與引申義是從歷史角度對義位的分類，最早的是本義，由本義引申而來的是引申義。基點義與后續(xù)義是從邏輯角度對義位的分類，在引申義列中處于基礎和起點的義位是基點義，當本義不可考時，它是引申義列的開端;后續(xù)義與基點義相對應，是在引申義列中基點義以下所有義位，基本等于引申義。源出義與次生義也是從邏輯角度對義位的分類，源出義是后續(xù)義的下位概念，指在引申義列中，除基點義以外，能引申出其他意義的義位;次生義與源出義相對應，指由源出義直接引申得到的義位。基本義與一般義是從頻率角度對義位的分類，最常見的是基本義，其余為一般義。

［2］該義列中，除表述或歸納的寬嚴不同外，標出陰影的義位基本對應《辭源》義項。

［3］蔣紹愚在《古漢語詞匯綱要》(2005:42—43)中稱之為“義位變體”，實則對應本文的義項變體。

［4］“實義位”是統(tǒng)稱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數(shù)詞、量詞和部分具有實在意義的副詞所對應的義位，“虛義位”是指除實詞以外的虛詞所對應的義位。

1．符淮青． 詞義的分析和描寫．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2．黃建華． 詞典論．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

3．蔣紹愚． 古漢語詞匯綱要．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李運富． 漢字漢語論稿． 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

5．蘇寶榮． 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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