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顧孟潮
葉廷芳《建筑門外談》書后
——兼論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
文 顧孟潮

葉廷芳先生是建筑界的老朋友,他的文章常常給人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業界普遍認為他有藝術個性。平日他不趨炎附勢,做事不失原則和公平,他的這種做人原則得到朋友們的欣賞和贊嘆。
作為一個同樣受過命運襲擊的人,貝多芬英雄主義精神深刻地影響著他。每次去德國,他總要設法去一趟波恩——去看貝多芬的故居。他說:“是這個城市的偉大兒子,樂圣貝多芬把我吸引。看到他親手寫下的那奔騰跳躍的音符,就仿佛看到他那顆狂奔怒吼的靈魂,貝多芬那熊熊燃燒的生命,從而自己那本來缺乏熱度和烈度的生命被其點燃了。”
貝多芬在面臨不幸遭遇時發出的怒吼:“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不讓它毀滅我!”終生激勵著葉廷芳先生。
作為卓有成就的德國語言文學家,葉廷芳先生有著中外廣闊的文化背景、豐富的知識理論儲備。幾十年來他卻一直關注建筑并潛心研究建筑,建筑界的朋友們也從未把他當成外人,常邀請他參加建筑界的學術活動,傾聽他別有新意的見解。
他是從建筑文化、建筑美學出發而與建筑學結緣的,并為在建筑中注入人文精神和現代精神,為提高建筑的審美品位而奔走呼號。
多年來,建筑領域的“三俗”現象很嚴重。一方面是物質現代化迅速大發展;一方面卻是社會精神和道德的迅速滑坡,作為人類文化綜合反映的建筑實體和城市建設,也同步反映了這一大的文化背景。針對當前不少建筑不美的問題,葉先生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很長時期以來,建筑幾乎成了文化和美學的禁區,甚至到了不敢“美觀”的地步。即使已到改革開放的80年代,北京某名牌中學的一座新蓋的教學樓,只是講究了一下“適當美觀”的問題就引起很大爭論,他認為這是我們的建筑長期在低層面徘徊的重要原因。
在關于國家大劇院造型設計的激烈爭論中,他針對當時業主委員會提出的“三個一看的原則”(即:新設計的這個大劇院必須“一看就是個劇院;一看就是中國的;一看就是建在天安門旁邊的”),搶在大劇院設計評審委員會第一輪評審以前,連寫三篇文章,用悉尼歌劇院、朗香教堂等實例反駁“三個一看”的陳舊觀點,以阻止又一個大屋頂產生,分別發表在《建筑報》、《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上。

位于北京長安街上的國家大劇院
如同對德國文學一樣,葉廷芳對建筑的理解和熱愛到了癡迷的地步。
他把建筑看作是造型藝術的一門,是一種大地的雕塑,而且是一種不依你的意志而存在的客觀審美對象,“它隨時訴諸你的視覺器官,迫使你立即產生情緒反應——愉悅抑或厭惡、輕松抑或壓抑。”因此一座建筑一旦聳立而起,它就不同程度地參與了人的精神情操的塑造。他的結論是:“可以說,一部建筑史就是一部人類文明發展史。宏觀地看,一個時代的建筑水平,是一個時代人類智慧發展程度的標志;一個時代的建筑風貌,是一個時代人的精神面貌的外觀。”
根據他的分析,最初人類在與狹義的動物分手的時候,如果說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在覓食的方式上仍與動物差別不大的話,那么在改善棲身條件方面,其長處卻明顯地顯示出來,最后離開了蹲伏了多少萬年的黑暗洞穴,住進了用自己的肢體構筑起來的“掩體”,然后,由這簡陋的掩體發展到風雨不動的“房屋”,由房屋發展到巍峨的殿堂,進而發展到今天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人類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把所有其他動物遠遠甩在后面,而成了“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
他提醒人們要注意環境對人的精神情操的影響——它的潛移默化的作用,所以城市規劃應有全面眼光,在宏觀美學上要有一個主題,要講整體性和藝術感,具體到北京,“必須在美學上給予古都北京以明確的定位,以南北中軸線上的皇家建筑為主體,以它的高度為天際線,以它的金碧輝煌為主色調,其他建筑都處于服從地位。”他的這一建議得到廣泛反響,并被吸收到北京市的城市總體規劃之中。
在保護古都風貌時他強調,古都風貌的概念不是簡單地把古建風格與古都風貌混為一談,不能用大量的古式單體建筑充塞古都,造成與古都風貌不和諧,舊北京作為獨立古都的存在,其價值是無與倫比的。因此保護古都的原貌是我們的百年大計、千年大計。他寫了“什么是古都風貌”、“談談古城保護”、“古城改造不要傷筋動骨”、“走出古城保護的誤區”、“維護文物的尊嚴”等多篇文章闡述自己的這些見解,其中為保護圓明園就寫了20多篇,呼吁要保護圓明園的“廢墟美”,他甚至被對方譏諷為“廢墟派”。然而恰恰是他堅持把重要的建筑遺存列入審美范疇,提出“廢墟美”的概念,先后兩次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提倡廢墟文化和廢墟美學,引起社會熱烈反響。君不見2014年高考北京市的語文試題現代文部分就是以葉廷芳的文章《發現之美》出題的。
葉廷芳在上世紀80年代寫的長文《偉大的首都,希望你更美麗》,曾被多家報刊轉載,引起百姓的街談巷議。當時他先后在《人民日報》發表的《請建筑師出來謝幕》、《建筑是藝術》等文均引起讀者廣泛共鳴。

悉尼歌劇院
他堅持建筑一定要創新,而要創新建筑必須“走出工匠心態”,不要讓“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馬克思語)!
什么是工匠心態呢?
葉廷芳先生認為,“匠人的習性是重復。”工匠常常按照既定的或傳統的模式行事,依樣畫葫蘆,工作大多是重復的。他分析,與現代藝術家以重復為恥、以創新為榮的普遍文化心態不同的是,我們中國人維護傳統的精神和能力之如此之強,某種意義上說,其文化心態形成的原因總是源于一種封建時代工匠心態的特點,即師承師傅的,沿襲前人的,一般不敢越雷池半步;與此同時既得不到系統的歷史知識,也不可能獲得橫向的參照,學習吸收已經發展了的多元化的美學藝術理論,這是工匠心態的局限性。
在回顧我國建筑史始終以木構形式為主體,并被人長期稱此單一局面為“超穩定結構”時,他很感慨,對這些以及對《建筑慎言藝術》、《建筑慎言創新》、《建筑慎言接軌》等輿論,他寫文章反駁,認為這些是改革開放的“不諧和音”,是“藝術發展的絆腳石”,它們反映了這些言論的作者們“泥古、拒外、厭新”的思維定勢。
葉廷芳認為,中國的“匠文化”是非常強大的,建筑師要創新必須走出工匠心態。
他強調建筑師是創造者,建筑師像其他藝術家一樣,天性是創造。我們不能忽視建筑師的藝術勞動,不能把建筑師視同工匠。建筑師是用色彩和線條表現建筑的活力,表現人的情感,表現民族的特質和精神……這些都說明建筑師的創造是藝術勞動,他希望中國能出現更多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基羅或巴洛克時期的貝爾尼尼那樣的有創造性的大雕塑家、大建筑師。
對于真正有創造性的建筑精品他由衷地贊嘆。他熱情謳歌悉尼歌劇院,對其表現的創造活力和天才奇想尤為欽佩,他寫道:“……作為一座建筑物,你本身絕妙的藝術風貌和周圍那如畫的風光交相輝映,好一派詩情畫意的展現;作為一座歌劇院,你體外從‘形’上煥發出的藝術光彩與你體內從‘聲’里彌漫出的藝術氣氛融而為一,可謂表里如一的藝術實體!”真是贊美有加。
孟子曾說,人人都受經濟的支配性影響,只有士人能夠超越于此。
葉廷芳先生可謂是人格楷模,在精神上他有著超然物外的境界,在學術上他有著無畏的勇氣,在生活中他實踐著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
他的人生哲學是“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為了社會的完美不遺余力。”這些樸實的語言與他的實際行動對照時,更能體會到他內心世界金子般的光彩。他在他的中學母校演講時曾以《虎的勇氣、鷹的視野、牛的精神》為題,要求青年學生們以這樣的人格結構來鑄造自己的精神人格。實際上,這也是葉廷芳自己成長和治學過程中提煉出來的人格模式的標本。
葉先生的本職工作是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所研究員、中國德國文學研究會會長,曾出版《現代藝術的探險者》、《現代審美意識的覺醒》、《卡夫卡及其他》《美學操練》等10余部著作以及編著、譯著等近50部,還有相當數量的散文、隨筆和評論文章。在德國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驕人的成就。
他還曾任全國政協第九屆、第十屆政協委員,他的繁忙可想而知。但是,葉先生堅持關注并積極參與促進中華民族文化和思想的傳承與創新工作。他不僅真摯負責地從事輿論文字方面的大量工作,還常常身臨其境到現場促進落實。
當他聽說僅1994、1995這兩年,全國文物遭受的破壞即超過了“文革”時,他非常震驚和焦慮,決心投入搶救行動。此后他20年如一日,竭盡全力地為保護古城鎮和全國重點文物奔忙,做了健全人都難以勝任的大量工作。他還先后多次通過寫提案、發表文章等方式,呼吁全社會關心城市生態、維護文物尊嚴。年近80的葉先生曾兩次與謝辰生、陳志華、毛照晰等老專家,不辭辛苦地遠赴蘇州和建德參加保護古村落研討會,一起簽名發表“蘇州宣言” “建德宣言”。
《建筑門外談》一書凝聚了他對建筑的心血。全書從整體上生動地體現了他對建筑科學發展觀的原則鏈——保存、保護、創新發展的重視,從妥善保存城鎮歷史文化遺產,科學保護自然生態資源,創新協調發展城鎮高品質的人居環境的高度,全面闡述了他的建筑觀點,對建設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五位一體”的文明極有參考價值的內容,讀起來也生動有趣、很有啟發。
有記者曾問他,您那么忙怎么還要做這些?他的回答是:“只要對推動社會文化有利,現在我還能做一點兒就做一點兒。”
面對中國建筑文化創新與建筑教育差強人意的現狀,太需要像葉先生這樣有擔當精神的知識分子了!他的社會責任感,他的忘我精神實在令我感動。于是欣然提筆寫下這篇感念文字,以表達我對《建筑門外談》作者葉廷芳先生的衷心敬意。
責任編輯 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