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殘垣、老照片、舊作……種種都讓莊輝的“無人區”項目彌漫著追述記憶的溫情與祭奠消逝的感傷。這一情懷在他看似毫無聯系的集體照系列、公共浴室系列、關于三峽的作品以及玉門照相館項目靜靜流淌。一直以來,莊輝都是肯花大力氣長時間地進行創作的藝術家,時間的積淀和空間的跨度在這次作為中期回顧的項目中達到了更加飽滿的狀態。對于他來說,這次“回歸內心”的梳理與總結也是幾十年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節點。
I ART:做“無人區”這一藝術項目的初衷是什么?
莊輝:做藝術并不是簡單地將一個單向的想法慢慢推進,這個項目跟我個人的藝術經歷、當下整個藝術界面對的問題,以及心理上回鄉的情緒都有關系。這三個方面共同構成了這個藝術項目的想法和初衷。
I ART:能否具體地講一下呢?
莊輝:就我個人來說,到了一定的年齡對自己過往的藝術從業經歷有一些懷疑。每天忙忙碌碌做很多跟藝術毫不相關的事情,你會發現自己逐漸地被藝術系統、藝術制度消化掉了。比如說一個藝術家剛開始主動創作的時候,打擾你的人很少。可是當你越來越多地進入到藝術角色中,就會有很多事情與你發生關聯。以策展人策劃展覽的機制為例,策展人如果今天想要提出“東方主義”,就來問藝術家工作室里是否有“東方主義”的作品;如果明天“西方主義”又來了,就來問有沒有“西方主義”的作品。策展人來跟你談他對這個世界、對藝術的認識,藝術家會覺得挺有意思,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思路思考,然后提供相關的作品方案。如果這個方案被接受了,你就開始加工生產,把想法物化。隨著與策展人探討的觀念不斷地思考,逐漸就會被這個制度消費掉了。
我做藝術的初衷還是很敬慕自己的職業,也熱愛,除了旅行和藝術我沒有更多的愛好了。人到了中年總要想想過往的一些事情,發現在這樣的制度消費過程中,自己做了非常多的事情,但是都跟自己的內心沒有關系。做這些事情都是依靠大腦去運作,但是我們的信念已經被慢慢覆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藝術,最終的樂趣都喪失了。而且隨著一個人的成功,很多的展覽機會都會找上你,這時候只能加大生產力度,多找些助手,工作室不斷增大,隨著制度不斷擴張。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藝術資源貧瘠的時候大家的展覽機會都非常少,那個時候可以更多地觀照自己的內部情境。而現在從概念上、體力上藝術家們都在不斷地被制度消費,我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每天一起床就會想怎么把工作室的費用和養活助手的費用賺出來,你發現自己就是一架勞動機器,轉的越快越成功,轉的慢了就被拋棄。這是和個人對藝術制度的思考和藝術遭遇有關系。
回到“無人區”,這個藝術項目還關系到我個人的一個情結。我在甘肅玉門長大,1976年13歲到河南洛陽找我姐姐。那個時候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有想象力,特別想往外跑,1996年又跑到北京。現在覺得這個現實環境提供給我的想象力和空間已經不夠了。做這件作品之前,我也特別想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把自己50歲之前的東西做一個梳理。一般常規的就是做一個中期回顧展,這個方式最后還是跑到藝術制度設定的邏輯當中了。我就在想哪個地方還能給我提供更寬闊的想象,自然而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我一直有在戈壁上行走的愿望,它空無一物,除了地平線之外什么都沒有,我的作品如果放在那樣的一個空間中,我也會有一個聯想,覺得它能夠跟我建立一種關系。常規的展覽在結束撤展后就與藝術家沒有關系了,但我將作品永遠的放在無人區了,我們探討作品的時候,我能夠想到它們也在那樣的地方享受著藍天、白云、沙塵暴等等,我的思緒時時地對它們有一個牽掛。有些時候一個特定的空間和時間能夠起到搭建人的心理橋梁的作用。
I ART:你的四件作品的放置地點在戈壁,相較于在畫廊中進行的展覽,作品明確的空間和時間關系都被打破,這是否意味著你想要通過“無人區”項目對展覽機制進行挑戰?
莊輝:表面上看是有這個目的。我最初設定這個展覽方案包括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張在媒體上刊登的廣告招貼,但上面只有開始時間沒有截止時間,另外沒有地點。再好的美術館也是人為制造的環境,它們相對于自然無法構成任何的對抗。打個比方說,去之前我的圓明園水法作品在廣州參加過一個叫做“關系”的展覽,擺在展覽入口的大廳位置,可是進去以后我發現那個很高的空間對這件十幾米的作品壓力太大。這次我最大的一個擔心也是這件作品放在空無一物的無人區,那么高的天空那么廣闊的地平線,這些作品可能就消失在環境中了。但在我們搭建作品之后,大家發現效果特別好,就應該放在那個地方,安安靜靜的不大也不小。從這里我得出一個結論,在人造的空間里,展覽是在“打仗”之后爭取來的一個相對和解的空間形態,而在戈壁上放置一百米長的東西也不顯得大,那個空間提供給你的是無限,人的活動根本無法對抗。作品擺放以后會遇到沙塵暴、陰天、晴天,每次過往的時候,你會看到地平線之后的天空像帷幕一樣在作品背后不斷變化。云彩、光照隨著日出日落在作品上反射出來,作品的呈現也因此是變化的、靈活的。反過來想,我們在藝術空間里做展覽是把作品放在展臺上,打上燈光不斷調整看哪個角度更合適,但是作品非常僵死,任人擺布。藝術的展覽制度與自然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I ART:是不是作品的放置環境是自然,在實現過程中就有了更多的偶然性和不可控性?“永久陳列”會不會也僅僅是你的一個期望,并不能實現呢?
莊輝:這是肯定的,之前我們都沒有過這種經驗,我這次做的也并不是大地藝術。展覽當中有個錄像就記錄了作品被刮走的情形。一個4米高1.5米寬的柱體,雖然是用硬度很強的泡沫做的,但是也要4個人才能扛起來。在安裝其他作品的時候來了一場沙塵暴,就看那個柱體隨著風沙越滾越遠,我們都覺得特別開心。在自然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可控的,會特別有意思,未知的部分是我特別有興趣的地方。
I ART:為什么你說要避免把作品做成“大地藝術”?
莊輝:因為我不想走入這樣的邏輯當中,其實我挺煩被歸類的。我覺得在今天這樣的一個藝術情境之下,所有材料都是綜合的,我們還是去歸類沒有必要。
I ART:選擇這樣的四件作品進行放置也是考慮到它們會與自然發生聯系么?
莊輝:我是刻意選擇的,但是當時實際上沒有想到它們會如何與自然發生聯系。為了強調這是一個展覽,我從自己以往的作品中挑選了這四件,挑選標準是從它們的體積、材料質感、強度等方面綜合考慮。這四件作品中有馬賽克、泡沫、玻璃鋼、鋼鐵等等。我一直想找到一個能和當地發生關系的一個作品,又要避開大地藝術的概念。在查閱自己以往資料的時候,看到了一張老照片,是1990年我和一個叫小練的朋友騎車從洛陽到拉薩的途中,經過了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遇到了一個小姑娘叫牟莉莉。當地正在過古爾邦節,我們就多待了幾天,她帶我們去哈薩克人住的氈包參觀,特別好客。那個民族的開放、豁達、熱心一直讓我牢記在心。一天晚上她帶我們去縣城后面的一座山上去看落日,我們合影留念,后來我們并沒有來往。2011年我又想去看看這個縣城,然而到了縣城很恍惚,我記憶中是有大山的,但是看到的是一個平展的新城。后來得知這個縣城已經搬遷到離老縣城幾十公里的位置。我們開車去到老縣城,發現21年過去了,只有很少的東西能和記憶相關聯。當時覺得這個情緒挺奇怪,我沒法準確地用一個詞來表達這種感情,也不是傷感,就是覺得所有生命形態跟這個情形很接近。到了2014年,我想把這兩張照片畫在當地民房的土墻上,這個作品能夠跟“無人區”主要展示的空間構成一個時間和空間上的關系。
《尋找牟莉莉》是20多年前發生的一個故事,從北京到“無人區”主要展區有1000公里,主展區和《尋找牟莉莉》的展區也相聚1000多公里,從時間和空間的跨度上這個展覽就會比較飽滿。我覺得整個把這情緒穿連在一起會比較有意思吧。
I ART:這個藝術項目既有時間上的持續性又有空間上的呼應,但在展廳里展出的就只有影像和圖片,這些影像和圖片對于觀眾來說是一個線索么?對于你來說這些記錄又意味著什么呢?
莊輝:我剛剛說這個展覽最初設定是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廣告的招貼和發布,第二個部分就是我剛剛談到的整個項目的結構和實施,第三部分就是在站臺中國向大家匯報的展覽。包括一本畫冊,文字上的注釋還有照片。就是讓大家對戶外發生的作品進行觀看的線索,所以展期只有一個星期,本來我想展出一天就夠了。最后呈現的展覽只能是一個片段,甚至連片段都算不上,因為空間和時間在一個展廳中用文字表達是不可能的。
剛從西北回來后我發現自己特別進入不了展廳的工作當中,總覺得自己圖片沒有拍好。因為沒有辦法把身臨其境的感受通過錄像、圖片反映出來。大概過了一個多星期,人換到這個空間后才慢慢進入角色,尤其是專門請了宋元元進行拍照和攝像,效果還不錯。當時很不愿意回來,途中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車、房屋,一腦門子扎進北京后發現我們空氣中有油質,黏糊糊的。就想自己這輩子怎么就到這個鬼地方了。人就是制造垃圾的動物,幾十年時間也就把自己消耗掉了。
I ART:從早期的集體照系列、公共浴室系列到關于三峽的作品再到玉門照相館的項目,似乎所有的作品都在關注即將消逝的形式,你對這種即將消亡的形式有著特殊的情感么?這是否是你作品一直以來的線索呢?
莊輝:很多人跟我聊天都說你的作品怎么相互之間都沒有聯系,我說你可以慢慢看,估計到了做回顧展的時候線索就慢慢出來了,沒想到你找到了一條線索。
我的作品表面上看沒有連貫性,你說的“關注即將消逝的事物”我估計跟我個人的生活經驗有關系。我父親在我7歲時去世,母親在我13歲時去世,這個可能對我看待生命的狀態和興趣產生影響,我沒有認真想過。消失的東西可能在感情上能夠觸動我。
我做作品有一個簡單的要求是,熟悉的就不要碰,不管在材料上還是概念上。做藝術除了把大腦當中的有效的形象物化,還是邊勞動邊學習的過程。這是我做作品的一個態度,不是為了做作品而做。某一件作品完成之后,這類的題材和材料我會盡可能遠離,我覺得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我已經有過了,更希望在其他方面有新的想法和認識。藝術家有不同的個人趣味和偏好,我認為自己的工作方式、關注角度豐富了,藝術才好玩。好玩兒是藝術最樸素的一個要求。
I ART:做完“無人區”藝術項目后,對今后的創作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莊輝:不會期待、想象下一個展覽,回到自己的內心,這個是最大的一個變化。在年輕的時候特別想做一個作品進入到學術的展覽空間,或者參加展覽,現在都無所謂了。如果我的內心不死,還有想表達的東西,就通過我的藝術語言和方式說出來表達出來,這個就是我最大的愿望。(采訪/撰文:郭毛豆 圖片提供:站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