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驪 黃燕平
(浙江樹人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曹丕現存完整詩歌約四十四首,以樂府詩和五言詩為主。鐘嶸《詩品》評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新歌百許篇,率皆鄙質①按:曹旭集注依為“鄙直”,但《歷代詩話》《四庫全書》《詩品詩式》《詩紀》等皆作“鄙質”。此處從后者,故改。如偶語。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不然,何以銓衡群彥,對揚厥弟者邪?”②(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02頁。鐘氏只論五言詩,此處的“美贍”“鄙質”主要針對曹丕五言詩,實際上此一概括亦適用于曹丕總體詩歌風格。
曹丕詩歌之“美贍”主要體現在語言工麗、題材內容多敘游宴之歡和擬佳人之詞兩個方面。
其一,語言工麗。曹丕《典論·論文》曰:“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雹?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97-1098頁。他明確提出詩賦兩種文體的語言風格應該講究辭藻,追求綺麗。曹丕在詩歌創作中實踐了“麗”這一文體要求。曹丕詩歌不僅辭藻華贍,而且不乏工整的對仗句式。如:
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善哉行》“朝日樂相樂”)
朝游高臺觀,夕宴華池陰。大酋奉甘醪,狩人獻嘉禽。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
(《善哉行》“朝游高臺觀”)
丹霞蔽日,采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丹霞蔽日行》)
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釣竿行》)王喬假虛辭,赤松垂空言。(《折楊柳行》)俯折蘭英,仰結桂枝。(《秋胡行》)
以上所舉皆來自曹丕的樂府詩。樂府詩至曹操,語言尚淺易古樸,而到曹丕則始有雕潤之氣、文人色彩:“悲弦”與“長笛”,“丹霞”與“采虹”,“潺潺”與“翩翩”,“珊珊”與“簁簁”等,兩兩相對,形式整飭,辭藻彩麗。又,動詞“激”與“吐”,“俯折”與“仰結”等,對仗工整。此顯見作者煉字痕跡。
曹丕有些樂府詩句近于律句。如《猛虎行》“梧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謝榛《四溟詩話》評曰:“為律句,全篇高古?!雹?明)謝榛著,宛平校點:《四溟詩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7頁。相較于曹操,曹丕樂府詩日趨駢化,顯示出文人創作樂府詩,注重形式美的傾向。
曹丕描寫隨軍征戰和鄴下游宴的詩歌較樂府詩更追求語言的工麗。如四言詩《黎陽作詩》“殷殷其雷”:
殷殷其雷,濛濛其雨。我徒我車,涉此艱阻。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班之中路,涂潦是御。轔轔大車,載低載昂。嗷嗷仆夫,載仆載僵。蒙涂冒雨,沾衣濡裳。②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9頁。
《黎陽作詩》共四首,據“朝發鄴城,夕宿韓陵”和“經歷萬歲林,行行到黎陽”兩句,可知此組詩約作于建安八年(203年)曹丕隨軍征袁譚、袁尚兄弟之時。此詩開篇即上下句相對,“殷殷其雷,濛濛其雨”,“殷殷”為雷聲?!皾鳚鳌睘橛陝?,敘行軍途中雷雨交加?!稗O轔大車,載低載昂”與“嗷嗷仆夫,載仆載僵”,雖用語不脫《詩經》四言詩的影響,但從形式上看,為前后兩聯皆對,可見詩人之用力?!稗O轔大車”與“嗷嗷仆夫”相對,“載低載昂”與“載仆載僵”相對,名詞、動詞、疊詞、虛詞前后都相對,十分整飭。此兩句描寫馬車在泥濘道路上時陷時升顛簸向前,駕車的兵士亦隨車的顛簸時而仆倒,時而立起,形象的動作描寫,道盡了行軍之艱難。除這首詩外,組詩其他三首,也夾有對偶句,如“金鼓震上下,干戚紛縱橫”③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9頁。等。
隨軍征行,時間緊湊,因此曹丕此類詩雖注意了整齊形式,但辭藻雕潤尚少。其“詩賦欲麗”理論的實踐還不夠顯明。建安十六年(211年),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曹操為諸子高選文學。在曹丕、曹植兄弟身邊,聚集了一群優秀文士。他們游宴唱和、同題創作,互相較量文才以顯揚自我,同時切磋創作技巧。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描繪了這一盛況:“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雹芊段臑懽?《文心雕龍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6-67頁。鐘嶸《詩品序》亦曰:“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雹?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頁。在“詩可以群”的競賽兼學習氛圍中,曹丕撰作篇章的藝術技巧也日益提高。他創作的詩歌不僅對仗有致,且文詞豐沛。劉楨即贊曰:“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⑥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89頁。卞蘭“竊見所作《典論》,及諸賦頌,逸句爛然,沈思泉涌,華藻云浮……著典憲之高論,作敘歡之麗詩”。⑦(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222頁。曹丕《芙蓉池作詩》:
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⑧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0頁。
此詩作于建安十六年(211年),同時共作的還有曹植、劉楨、阮瑀、應玚等。其首句交待了游宴的歡悅心情及地點。西園,據《三國志集解》引趙一清載:“《名勝志》:西園在鄴城西,魏曹丕同弟植、賓從游幸之地也?!雹岜R弼:《三國志集解》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22頁。次寫輦車所經所見之勝景:兩邊的池水相通互流,其間錯落著佳木,兩邊下垂的樹枝輕拂著悠游而過的車蓋,長長的枝條伸向天空。風吹著疾動的車輪,飛鳥在車前差池其羽,上下翱翔。抬頭望蒼穹,明月伴彩霞,星云相輝映。最后,面對四周一片祥和的氣象,詩人悠然生愜意。雖然不能如赤松、王喬般永壽,但是眼前的賞心美景,正可以頤養天年,以得長壽。“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寫美景繪聲繪色,基本兩兩相對,為二一二句式,其中“卑枝拂羽蓋”兩句對仗精工;用詞上,明顯有錘煉之跡,“拂”“摩”“扶”“夾”等動詞形象到位,呈現動態之美?!暗は肌薄叭A星”則具色彩之美。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曰:“建安正格,后人非不追仿,然正不易似,試細玩味之,‘雙渠’四句,寫景何其生動!‘飛鳥’句,健?!は肌?,光澤鮮麗。”①(清)陳祚明評選,李金松點校:《采菽堂古詩選》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頁。
曹丕其他敘歡宴的詩如《孟津詩》《于譙作》,與《芙蓉池作詩》一樣,皆以華美駢儷的文藻描寫良辰勝景,賞心樂事。如《孟津詩》②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0頁。“良辰啟初節,高會構歡娛”“羽爵浮象樽,珍膳盈豆區”;《于譙作》③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9-400頁。“清夜延貴客,明燭發高光。豐膳漫星陳,旨酒盈玉觴”“羅纓從風飛,長劍自低昂”等句,句句相對,字字綺麗。
曹丕結撰篇章好豐辭麗藻的傾向不僅體現在其詩歌創作中,在其他文體寫作上也十分明顯。如賦作《瑪瑙勒賦》“稟金德之靈施,舍白虎之華章。扇朔方之玄氣,喜南離之焱陽。歙中區之黃采,曜東夏之純蒼。苞五色之明麗,配皎日之流光。”直可謂“繁文縟藻,交采接連”。④(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75頁。曹丕與吳質、繁欽等人的書信亦目之文采飛揚,讀之泠泠有聲,如《與吳質書》: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凄然傷懷。⑤(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89頁
以流麗自然之辭回憶往日與諸子游宴歡景。又《答繁欽書》:
于是振袂徐進,揚蛾微眺,芳聲清激,逸足橫集,眾倡騰游,群賓失席。然后修容飾妝,改曲變席,激清角,揚白雪,接孤聲,赴危節。⑥(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88頁。
敘歌女清音妙喉,婉轉舞姿,栩栩生動,攝人心魄。
由上可知,曹丕秉持并踐行“詩賦欲麗”的文學創作理念,其詩歌語言日益駢化,呈現華美豐贍的風貌。
其二,題材內容艷麗。此主要指曹丕擅長敘游宴之樂和擬佳人游子之詞。曹丕詩歌從題材內容上看,大致可分為三類:紀事詩、游宴詩和游子思婦詩。其中后兩類居多。這兩類詩歌以情見長,以陰柔婉麗為體,少激昂剛壯之氣。其游宴詩,多以保養天年為結尾,宣揚及時行樂思想?!队谛溱樽鳌贰巴鼞n其容與,暢此行秋情”⑦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0頁。、《于譙作》“穆穆眾君子,和合同樂康”等,較之曹操《短歌行》“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雖然少了雄壯之氣,但多了悠婉之致??偠灾?,曹丕詩歌偏于敘歡宴離愁,多言承歡佳人;曹操詩篇主要抒亂世慨嘆,多言治世賢人。兩人詩歌在題材內容方面具有明顯的差異。鐘惺云:“文帝詩便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士氣,不及老瞞遠矣。然其風雅缊藉,又非六朝人所及。”⑧(明)鐘惺譚元春撰:《古詩歸》卷七,續修四庫全書本,“集部·1589冊”,第426頁。曹丕擬佳人之詞,最具代表性當推《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在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⑨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4-395頁。
此詩以季候、草木、禽鳥起興,蕭瑟清寒的秋天,凋零枯干的草木,營造出悲涼肅殺的氣氛,而各自歸居的禽鳥,則勾聯下一句“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群燕回巢,侯雁向南,皆喻“歸”。禽鳥皆歸,而人未歸。前之季候、草木為正興,以襯佳人凄涼心境,后之禽鳥則反興,反襯佳人念游子之不歸的悲緒。悲緒不揭則已,一揭則一發不可收拾。思婦由觸物生悲,至心涌萬悲。接下來,便是思婦綿綿無絕的悲怨。游子為何停留外鄉不歸,使得佳人空房獨立,切切生孤悲。念及游子,便無端淚下,衣裳為濕可見佳人泣淚之久。憂不可斷,怨不可止,悲不可抑,無奈之中,佳人只能取琴抒愁,“援琴鳴弦發清商”,清商,為古代五音之一,其調凄清悲涼。心懷愁憂,纖指之下所奏之樂自然隨心成悲,發為清商。悲傷成河,致使琴聲難續,只得罷樂望天。此時瑩亮皎潔的明月當空,將一床灑滿清輝,更見床之空,佳人之孤。獨守最懼長夜,可恨“星漢西流夜未央”。未央,即未半?!对姟ば⊙拧ねチ恰?“夜如何其?夜未央。”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32頁。牽牛星和織女星遙遙隔河相望不相及,思婦聯及己身,愁緒萬端涌于心,不禁噙悲扣問:你們又有何過錯,如此河梁永隔?這亦是思婦幽怨自問。庾信《哀江南賦》曰:“《燕歌》遠別,悲不自勝。”②(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卷二,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4頁。王夫之云:“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從‘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徑酣適,殆天授,非人力!”③(明)王夫之評選,張國星校點:《古詩評選》,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頁。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亦評曰:“故此體之語,須柔脆徘徊,聲欲止而情自流,緒相尋而言若絕。后人仿此體,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語雜于其間,失靡靡之態也?!雹?清)陳祚明評選,李金松點校:《采菽堂古詩選》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頁。王氏和陳氏皆贊此詩之容色具鮮,幽艷纏綿。
除《燕歌行》為擬佳人之詞外,還有《寡婦詩》⑤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3頁。為擬孀婦口吻而作,曹丕《寡婦賦并序》曰:“陳留阮元瑜,與余有舊,薄命早亡。每感其遺孤,未嘗不愴然傷心。故作斯賦,以敘其妻子悲苦之情。”⑥(清)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73頁。此詩與《燕歌行》結構相類,開頭亦以季候、草木、禽鳥起興,“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凄凄。候鳥叫兮云中,歸燕翩兮徘徊”,繼而由物至人,言寡婦之孤悲。次而怨夜長,星月之光未暗,而悲苦太甚。“守長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悵延佇兮仰視,星月隨兮天回。”最后言愿隨君共赴黃泉,不愿獨存而長懷悲愁。受到鐘嶸稱賞的《雜詩》“漫漫秋夜長”一詩行文亦類《燕歌行》。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⑦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1頁。
此詩所敘季節為秋季。開篇寫景起興,寒夜長,北風烈,游子輾轉難眠,遂披衣而起,推門而出,于外來回踱步,沉吟彷徨。衣裳為白露所沾,可見徘徊逗留之久。憂愁無處抒泄之際,遂觀四周景物:“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與“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一樣皆寫一俯一仰所見之景。“天漢回西流”喻夜已漸深。“三五正縱橫”出自《詩·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東”⑧(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91頁。,指群星點點棋布于長空。草蟲悲鳴,孤雁南翔,一切景語皆情語,通過渲染秋意,以表達詩人內心之寒悲,此為暗寫。“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則明寫,直言游子離鄉懷歸之悲愁。“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則又暗合《燕歌行》之“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皆嘆欲渡河而無橋梁之困。最后一句,迎風飲悲,直寫斷腸之痛。
此詩的主旨存在爭議,諸多學者多將其與曹丕政治生活相聯系,加以比附,如吳淇《六朝選詩定論》云:“此二詩有疑懼意,應作于魏武欲易太子時?!庇衷?“‘月光’者,喻丁儀、王粲之徒。蓋‘彗彼小星,三五在東’者,乃妾不敢當正之詩,謂此三五小星在東地平之上,用以自比,而以中天之位,讓當正之嫡后也。”⑨(清)吳淇撰,汪俊、黃進德點校:《六朝選詩定論》卷五,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104-105頁。劉履《風雅翼·選詩補注》曰:“(《雜詩》“漫漫秋夜長”)賦也……按文帝黃初五年八月以舟師伐吳,九月遂至廣陵。會暴風至,龍舟幾覆。今此詩首言秋夜北風烈烈,以至彷徨不寐,感物思歸,而有向風長嘆,斷絕中腸之悲。其必作于斯時歟?下篇意亦相合。”⑩劉履補注:《風雅翼·選詩補注》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集部·1370冊”,第22-23頁。吳氏認為此詩影射曹丕爭太子之事,并將詩中名物與現實人物加以一一對應,實有穿鑿之嫌。而劉氏認為此詩作于曹丕登祚之后,亦多猜測之語,不足為據。論者認為此詩主旨與《寡婦詩》《清河作》等一樣,乃曹丕在接受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的影響后,揣摩游子思婦心理而擬作的,它既體現了曹丕好寫悲情的傾向,又寄寓了他對游子思婦的悲憫之心。因而此類詩歌一味求悲,極力渲染悲緒悲情,有明顯的雕琢用功之跡。從《燕歌行》《寡婦詩》《雜詩》“漫漫秋夜長”三首行文結構、語言、主旨等方面來看,它們都有相類之處,似出于同一創作模式。由此可知,曹丕有心制作游子思婦之詞。此或基于其鍛煉創作技巧的需要和亂世同情心的表達。而“歡愉之辭難工”,①馬通伯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54頁。悲怨憂愁之詞多能酸人心目,動人衷腸,曹丕致力于以游子思婦為題材,營鑄豐贍的悲詞,頗為成功,于詩境、詩意言之,自有悲艷之美。故而以“美贍”概之,絲毫不為過。而曹丕謚為“文”,抑或基于此。
鐘嶸以“鄙質”評曹丕詩歌,實有譏貶之意。曹丕現存詩歌,一半以上為樂府詩。鐘嶸與南朝其他文學評論家如劉勰、蕭綱等一樣,重視詩歌的抒情性,強調詩歌應具有華美風貌,因而他們普遍輕視詩風相對質樸的漢樂府詩、陶淵明詩歌等。漢樂府詩重在敘事,其雖不少五言樂府詩,如膾炙人口的《孔雀東南飛》等,但是鐘嶸《詩品》予以忽視,不加置評。陶淵明詩歌不好雕潤,語言平易直白,鐘嶸將其置于中品,評曰“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靜,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②(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頁。鐘嶸認為陶淵明詩歌“源出于應璩”“真古”“質直”“田家語”,而應璩則“祖襲魏文,善為古語”。③(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頁。以此為鑒,可得曹丕詩歌,尤其是樂府詩,總體還是偏于古樸,近于俚俗。胡應麟《詩藪·內編》便指出:“魏文《雜詩》‘漫漫秋夜長’,獨可與屬國并驅,然去少卿尚一線也。樂府雖酷是本色,時有俚語,不若子建純用己調。蓋漢人語似非俚,此最難體認處。”④(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頁。曹丕樂府詩時有“俚語”,或即鐘氏不滿曹丕詩歌的原因。但此亦是曹丕詩歌的獨特之處。
其一,曹丕詩歌之“鄙質”表現在作品旨意淺近。其詩語言通俗,近于口語,尤以樂府詩為甚。如《秋胡行》“得人則安,失人則?!薄半p魚比目,鴛鴦交頸”⑤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0頁。;《丹霞蔽日行》“古來有之,嗟我何言”⑥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1頁。;《臨高臺》“行為臣,當盡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歲”,以及化自《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⑦(南朝)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3頁。的“五里一顧,六里徘徊”,《善哉行》“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等等,皆明白如話,篇意主旨亦淺顯易懂。其《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與粱,上留田。貧子食糟與糠,上留田。賤亦何傷,上留田。祿命懸在蒼天,上留田。今爾嘆息將欲誰怨,上留田。⑧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6頁。
詩中“上留田”三個字,為樂曲的和聲。這首詩語義淺顯,無非是慨嘆社會的貧富懸殊現象。它與漢樂府詩無異,又近于里巷孩童瑯瑯于嘴邊的淺俗民歌。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此篇語亦古質不群?!雹?清)陳祚明評選,李金松點校:《采菽堂古詩選》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頁。
葛曉音指出:“曹丕作詩更明顯地傾向于民歌化。他善于模仿各種歌謠的體制,大膽嘗試各種新的詩歌形式,除四言、五言、七言外,《黎陽作》用六言,也是新體,《陌上桑》以三三七句式為主,源自歌謠?!雹飧饡砸?《八代詩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7頁。曹丕不僅創作當時較為流行的“雅潤為本”的四言詩和“清麗居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頁。的五言詩,還撰作較少文人涉及的六言、七言等形式的詩歌,如《董逃行》等。以六言詩、七言詩為例,雖然它們產生較早,如七言詩可以溯源自戰國荀子《成相辭》,但其普遍受到文人的冷落。兩漢時期,除張衡《四愁詩》近于七言詩外,其他文人很少撰作這二詩體。由于六言詩、七言詩較少文人習作,因此它們在文人撰作這一道路上發展緩慢。民間歌謠則不然,只要能夠反映現實,讀之順口,任何文學形式都可以用來創作歌謠,因而六言詩、七言詩在這一土壤上有較大的發展。曹丕這類詩歌應是脫胎于民間歌謠。民間歌謠畢竟藝術成就不高,因此除了七言詩《燕歌行》為成功之作外,其他如六言詩類的詩歌都還是比較古拙質直。如《艷歌何嘗行》:
何嘗快,獨無憂。但當飲醇酒,炙肥牛。長兄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小弟雖無官爵,鞍馬馺馺,往來王侯長者游。但當在王侯殿上,快獨摴蒲六博,對坐彈棋。男兒居世,各當努力,蹙迫日暮,殊不久留。少小相觸抵,寒苦常相隨,忿恚安足諍。吾中道與卿共別離,約身奉事君。禮節不可虧,上慚滄浪之天,下顧黃口小兒。奈何復老心皇皇,獨悲誰能知。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7-398頁。
此詩旨意明顯,主要諷富家子弟縱情奢淫的生活,朱乾《樂府正義》曰:“首六字為句。生富貴之家,襲父兄之寵,浮蕩樗蒱,途窮日暮,以至中道乖離,室家相棄。詩人敘其妻悲怨之情也?!雹谥烨?《樂府正義》,乾隆五十四年朱氏刊本。它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和八言等,長短不齊,因事設語,直敘無傍,中夾勸嘆“男兒居世,各當努力”“禮節不可虧”,最后抒悲“奈何復老心皇皇,獨悲誰能知”。全詩句式不一,長短錯落,但行文自然,且語言近于白話,總體上可與民歌相儕。
其二,“鄙質”表現在作品格調方面。曹丕好作游子思婦之詞,是成就其“美贍”詩風的原因之一,但亦是造成詩歌格調偏于“鄙質”的一面。一般而言,中國文學史上反映社會現實、表達濟世的壯志豪情的作品方能登大雅之堂,與士大夫身份相配,而男女之情、游子思婦之哀則與之相反,為下層百姓的情感表現,品格較為低下。曹丕身為一國之君,不寫匡世扶弱所謂正格的作品,而作婦人之語,溺于兒女情長,流連哀思,持儒家正統文學觀的鐘嶸以“鄙質”評之,在所難免。王國維《人間詞話》曾對“鄙詞”有論,其曰:“‘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③王國維撰,黃霖等導讀:《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頁。正如王國維所言,曹丕詩歌固然婉轉纏綿,艷麗動人,感情真摯,但究其性質,不脫情愛,故終為鄭衛之音,格調不高,難登雅正之堂奧。如《善哉行》“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此詩主要寫作者追求清秀動人又精于音律的女子,并抒發了為其愁、為其憂的心思。首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取自《詩·鄭風·野有蔓草》④(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6頁。的成句。次句“妍姿巧笑”化自《詩·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⑤(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22頁。。該女子既有美麗的容貌,又善音律,其奏則“哀弦微妙”,唱則“清氣含芳”,為鄭楚之音,能夠使人“感心動耳,綺麗難忘”。因其難忘,故求之,求之不得,故愁深。全詩可謂哀婉低回。但作者所賞為鄭楚之樂,所引之語為鄭衛之詩,此皆不近雅。故劉勰《文心雕龍·樂府》即指出:“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⑥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02頁。
綜之,曹丕詩歌重視藝術技巧的錘煉,語言工麗,題材內容多敘游宴之樂、游子思婦之悲,具有美贍可玩的一面。他學習民歌,語意淺近,詞尚直白,主要抒寫兒女之情,亦體現鄙質俚俗的一面。故鐘嶸“美贍”“鄙質”之評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