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在南方以北（組詩）

蔣志武

生命 ?在南方以北

在生活中，看每一個人臉上變幻的表情

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們在茫茫的生活之中

或許遇到險情、驚愕、奇跡

或者是一個久未謀面的人

將他們的記憶打開

例如我，在南方以北的地方

生存了將近十年，生命的美學

和命運的輾轉，一次次

在租房與廠房之間書寫

在南方以北，每一個命運的翻滾

都像春天里用力投擲的石子

每次都擊中自己，我選擇了寫詩

在孤獨加深的夜晚

生命，在南方以北

風箏的骨頭掛在樹梢上

四月的雨水嗅出了清明的味道

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祖輩在南方以南

繁殖出更多思念和流浪

我想，誰還在記憶中緬懷過去的苦難

誰將成為鬼魂

異鄉的黃昏有著共同的面孔

生命，在南方以北的地方

我們總是在聆聽黑暗中的花語

因為黑暗帶給我們幻想

交給我們一個個漂泊又醒著的夢

夜行火車

三分鐘后，火車離開婁底站

夜色降下來，在窗外

是一些快速掠過的黑影子

它們在匆匆之中向我們告別

我可以把它們叫做土地、稻苗，牛羊

或童年、背影，或者父親的教鞭

甚至即將離去的故鄉

一路上，火車呼嘯而過

開始，很多人在談論

關于工作、工資、電子廠、塑膠廠

關于遠房的親戚，關于地址

關于何時返鄉

深夜，車廂靜下來

趴在座位上熟睡的人，微微的鼾聲

像在自己的床上，他們多么容易滿足

輾轉于千里之外的異鄉，一張舊報紙

就能蓋住這個夜的寒冷

夜行火車

粗魯地闖過長沙，穿過韶關

又堅定地停在廣州火車站

像車上這些堅定漂泊著的人

他們毅然離開故鄉，又分流到

南方城市的街道或者工業區

像一群涉世不深

而又掌握異鄉真理的人

馬 鞍

馬從遠方走來，經過村莊

后面有馬鞭作響，趕馬人的足音

是一首男人的詩，落地有聲

消失在山崗之后

馬鞍也從這里消失

并且消失得一干二凈

在村莊的深處，沒有回音

而此時，我看見了泥土

在馬所到之處

寫滿我們誕生的語言

那些堅強的馬蹄印

明天繼續 ?只為離你更近

如果明天，我只剩下呼吸

我也會安靜地工作，丟掉所有的幻想

克服所有的困難，將一切的不公和汗水

深深藏進內心里

城市，撲面而來的風如此冷峻

我不拍打灰塵，也不反抗

我得繼續行走，每前進一步

都會靠近成功一步

酒醉的人依舊在路上，奄奄一息

從這座站臺下車，向左拐幾個彎

將到達我租住的房間

洗凈一天的塵埃，握緊文字

談論故鄉的那棵榕樹又掉落多少葉子

明天還要繼續，掙夠錢

回家建棟房子，養些牲畜，種些花草

那時我回到故鄉，就像光芒上的一支箭

射向哪里，哪里就會閃閃發光

輸 ? 入

輸入云的密碼，云朵便散開了

輸入愛的密碼，故鄉便流出愛的河流

我輸入一顆心，鮮紅的血液

將秋天的葉子染紅

在故鄉，每一個人都在輸入

輸入含鹽的汗水，輸入失眠

輸入酒精的季節，輸入清晨的露水

那些屋頂的霧靄多么可愛

那些雨水的珠簾多么迷人

歲月輪番更替，種子按時發芽

一草一木，在黑褐色的泥土中

輸入牙根，扎緊故土

這些年，我沒有像農民那樣

在自己的故土上輸入年華

我愧對母親那一次次叫人

帶往城市的糧食與蔬菜

陽光彌漫的日子

在渺小的故鄉，在渺小的土坡

每一個時刻都有花兒開放

每一個時刻有蔬菜，果子探出頭來

有豐富的氧氣來自于樹林

有溪水正扭動著身子穿過河堤

陽光一層層，一寸寸灑在屋頂

報喜的杜鵑鳥掀開瓦片

翠綠的青苔潛伏在瓦片下

收藏一點點到達的陽光

在故鄉，陽光彌漫的日子

每個窗戶都長出幸福的觸角

在接近豐收的季節，扎實的稻谷

開始躁動，而父親的繁榮

也在醞釀當中

穿過村莊

沿著小河，流水從上而下

圍著村莊呼嘯

樹木越來越少了，也不高

炊煙憋著氣似的在屋頂盤旋

穿過村莊，蔬菜地里的蟲子

緊緊咬著菜葉子，石頭靜默

多少風雨的侵蝕仍保存著好身子

在村東，風從山峰口涌入

我站在這里，跟我之前在這里

放牛的姿勢一樣

在一片墳地，墓碑上的字體

被風刻入三分，在離開墳場的時候

我發現先輩們腐爛的生命，靈魂

漸漸在我的身上綻放，延伸

想著，念著

天大亮，城市的發動機在轟鳴

趕路的人，背負千斤重擔

從一棟棟臨租房涌出來

而這個氣節，故鄉的早稻種子

剛好發出嫩芽兒

我緩緩穿過辦公室的走廊

眼睛在昨夜被故鄉的樹枝打腫

父親前幾天告訴我

家里的奶奶病重，靠藥劑撐著

爺爺墳前的草長出一人高了

過幾天去修整

攤開日記本，密密麻麻的滄桑

攤開這個城市給我的輕浮

攤開我十年每一次回歸的路

那一幕幕故鄉的影像，血與水的記憶

那一絲絲滲出的鄉愁、思念

如異鄉沉重的雨滴

懸在我的心弦

被子，時間

被子捂住了時間，生命被云霧纏繞

躺下來，思考倒下的人生

深夜，命運其實在站立、蹲下，平坐中

反復輾轉

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

掀開寒意中保暖的被子

睡意全無，要是能長久這么醒著多好

可以種更多的菜，體會更長的暗夜

買更多的肉，為自己增肥

寫更長的詩，找到海子的墳墓

被子，蓋住了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

在點燃被子之際

我得稀釋附庸在身體上的酒精

我得卸去這個時代給我們太多的思考

我是經過故鄉的一陣風

流水洗過的鄉音如此動聽

因為離開，所以無法破譯

這個春天的密碼到底有多幸福

我只是經過故鄉的一陣風

每一次回鄉，亢奮之后的情感

帶著久久的離愁，這深沉的呼吸

這深刻的命運，我們搭乘列車一路向南

生命，生活，一陣風，一個抬頭

我一手捂住故鄉的疼痛

一手握住城市鋒利的刀口

在這個秋季即將來臨的時刻

突然感覺到，無論如何往返故鄉

我只是經過故鄉的一陣風

一轉眼就去了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