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具象逐漸轉向抽象,大抵是多數以抽象為主要作品表征的藝術家所必經的創作歷程。這個過程更趨向為一種認知上的轉變,而促成這種轉變的因素是如此多元,作品面貌亦是千差萬別。就周洋明而言,其圖式上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一種向內的自我探尋所帶來的必然結果。
“我也是按照學院的方式,從寫實一路走過來的。從寫生到印象主義、后印象主義,再到抽象表現主義。因為當時寫實走得太深了,想把這個東西化解一下。抽象表現主義那種涂鴉式的創作方式在剛開始的時候讓我感覺非常痛快,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釋放,但那種感覺更像是在宣泄,隨之而來的卻是空虛、迷茫、匱乏。”
1999年前后,一次回浙江老家的經歷引發了周洋明藝術創作的轉變。青石板路、石拱橋、木樓、黑瓦……如同許多被江南風光所吸引的藝術家一般,家鄉的景致令周洋明的內心生發出莫名的感動,并期望通過繪畫將其表達。然而,在繪制這一類作品時所常見的風格圖式卻被周洋明首先從意識上排斥在外,只因那不足以表現其內心真實而微妙的感受。
于是,周洋明開始嘗試著將畫面向結構主義、幾何化風格過渡。在這個過程中,畫面中負累的元素被逐一摒棄,余下的只有以減省筆觸勾勒的物體輪廓。漸次抽離具體形象的畫面,卻以一種帶有抽象變形的圖式凸顯出一種主觀感受的表達。心手相應之間,周洋明愈發明確了一個理念:“你要表達的應當是你想表達的,并非是別人想要你表達的。”
在其創作于2000年前后的一批紙上素描作品中,藝術家日后抽象創作成熟期的作品面貌已初露端倪。以密集排列的豎線為主要構成的畫面在形象的似有還無間,隱隱透露出藝術家某種頗具玩味的意圖表達。在自身藝術創作的不斷推進中,周洋明的畫面逐漸脫離了隱藏于抽象圖式背后的形象,看似機械的畫面構成,實則催生出一種純粹精神化的表述方式。
在周洋明具有極簡主義外貌的作品背后,是藝術家身體力行的繁復創作過程,而這一在他人看來冗長而枯燥的過程所帶來的最終結果卻是貌似對畫面的“無為”。“整個90年代,人們總體表現出一種急功近利的心態。針對這種現象,我的心態是:整個社會不是都要快、要講究效率嗎?我就偏不要這樣,我反而要慢,而且要慢到讓人感覺沒有效果。”
顯然,通過這種“無用功”式的畫面生產方式,周洋明試圖表達自身對彼時浮躁社會現象的一種對抗,并消解由此帶來的無奈狀態。“這就好像人們看似努力地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實什么都沒有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周洋明的藝術觀點帶有玩世現實主義的某些特征。
然而,與眾不同的是,周洋明并有采取玩世現實主義藝術家們所普遍應用的潑皮形式進行調侃,反而是以一種關注自我內在成長的方式展現自身對功利化社會風氣的否定態度,并以此作為其對現實做出的回應。“用潑皮的方式進行反抗并不符合我的心態,我笑不出來,我要表達自己的感覺,提升自己內在靈魂的成長,這是我一直在追求的。”
2003年,周洋明參與了栗憲庭策劃的展覽——“念珠與筆觸”。在這個對中國玩世現實主義做出總結的展覽中,“玩世”被理解為一種撫慰心靈的方式。而這恰恰與周洋明藝術創作中所帶有的某種自我平復的訴求不謀而合。“如果展開來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平復自己,因為感到不舒服才要去做,這種舒服可以指身體的舒服,也可以指心理的舒服、思想的舒服。”對周洋明而言,其正是通過帶有自我態度植入的藝術創作實現一種對自我精神的緩釋。
從周洋明的畫面中可以看到某種關于差異與統一、重復與變化的關系,并由此引發觀者對相關問題進行思考。阿基萊·伯尼托·奧力在《差異的重復——評周洋明的作品》一文中指出:“周洋明在空間的同質性(重復)中引入暫存性(差異),這一暫存性引入是在上下文和現行性的坡度上進行的。這里時間并非在預定和超前的計劃符號下運動,而是奔行于敏感的內在性和同時在場的坡度:有節制的、限定的節奏同時性地在空間的擴張和延伸中展開。更進一步說,擴張發生在逃逸的各個點上,在表面之下是潛在的超越,它們正是作為差異的自身的統一,作為差異頻率的模式存在。”
畫布上,無數由藝術家親自繪制的點、線,按照其內在的特定規律被復制,看似機械的行為因為有了人為的操作而呈現出細微的差異。“手工繪制和機器生產肯定是不一樣的,縱橫之間的韻律與我當時的狀態緊密相關,就像你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都是不一樣的,就像你沒辦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然而,一切充斥著細微差異的局部又似乎被整體所掩蓋。在這里,藝術家仿佛是在向觀者提出一個關于重復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生活其實都是在不斷地重復中度過的,但身處其中的我們究竟是否能夠真正體會到這種發生在每一個人生活中的重復性。“人們虛幻地感覺自己不是在重復,而是為了將來。這是一種錯覺,錯覺能夠勾起人的很多欲望,最終把人的生命消耗掉,其實是一種勞而無獲。”
創作中冗長而繁復的體力勞作揭示的是藝術家對創作過程中體驗感的強調。藝術家的這一理念反襯出的正是現代人急功近利追求結果的現狀。“人們往往追求結果,但結果是個虛幻的東西。可以有目標,但很多目標本身就有問題,結果常常是事與愿違,越走越遠。過去抓不住,將來看不到,重要的是當下。”在緩慢的畫面推進中,周洋明用自身的繪畫行動無聲地闡明著自己對生活的領悟。“其實生活不需要太快的節奏,不需要只想到結果。快樂存在于具體的過程之中。結果是表面上的,內在的成長其實比什么都重要。”從這個角度來看,周洋明的繪畫又包含了某種行為藝術因素的介入。

周洋明的繪畫過程極為具體,在分秒流淌中行進的筆觸仿佛具有了某種記錄的性質。這也使得其作品帶有一種時間性特質。由點線交織而成的畫面,其創作完成時間或許跨越數月,甚至數載。而最終,線性的時間被藝術家轉化為一張呈現于平面之上的縱橫交織的網。在這里,繪制于不同時間節點中的點線被并列呈現于同一個維度之中。而這恰恰體現了藝術家對時間所持有的觀點。
“看著自己15年前的畫,就像是剛畫的一樣,時間仿佛是不存在的。什么是時間,其實并不一定像我們所定義的那樣。就像現在這個年代,你能感受到最古老的東西,也能感受到最先進的東西,各個年代在你面前不斷地跳躍,它們可以是并列的。”這樣來看,與其說周洋明的畫面承載了時間性因素,不如說由繪制過程所帶來的時間性因素被其最終消解于畫面之中。所有的筆觸、痕跡共同構成了充斥于同一時空維度中的整體。
拋開對畫作細部的觀察,周洋明的抽象作品在整體上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光感。凝視其畫面,會發現某些內在的、靈動的、閃爍的物質性元素的存在,盡管這些僅僅是縱橫交織的線條在某種光線作用下產生的視覺幻象,但其所呈現出的效果卻如此令人著迷,不禁使觀者聯想至存在于大千世界中被塵埃所覆蓋,卻又無處不在的亮點。或許,藝術家在這其中所指涉的亦包括人性中的亮點。而這一切只有在敏銳的找尋中方得窺見。
不難發現,周洋明藝術創作的出發點與意圖均涉及對自我內在的關注與表達。如其所言,藝術終究是為了表達自己。“也許很多人會認為這樣的藝術觀點太個人化了,但正像楊絳所說的那樣,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你所做的一切無非都是讓自己的內心成長。”與此同時,周洋明并不否認客觀環境對個體產生的必然影響。事實上,其所強調的正是從共性中產生的個性所具有的獨特價值與意義。
“你生活的社會環境、政治環境肯定會對你產生某種影響,就像是種在不同土壤中的種子,其成長必然是存在差異的。你必須敞開去吸收,因為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的環境當中。藝術家必須是敞開的,但同時必須要保持敏銳、敏感,你要能感知到別人可能還沒有感知到的東西,并做到不被束縛。”
在自身的藝術成長中,周洋明始終按照自己的方式行進。與其他很多藝術家不同的是,周洋明并不刻意對藝術史進行研讀。相反,其甚至有意避免這種對已存藝術風格的過度了解,而這樣做的初衷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避免由此可能對其產生的影響。“有人認為應該把藝術史讀透了,然后選擇自己的風格,我覺得每個個體都有他的獨特性,只要你順著自己的脈絡去發展就可以。”盡管如此,周洋明卻對包括哲學、宗教在內的知識領域進行涉獵,而這些正是對其藝術創作產生影響的關鍵性因素。如其所言,“藝術家的綜合素養決定了其自身的藝術高度。對更高層面藝術的追求方向永遠是在藝術之外。”(采訪/撰文:王薇 攝影: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