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它們咬鉤了”(Theyre Biting),就這么簡單到單純的短短一句,完全配合起這樣頑童般的一幅畫作。當人們在看到保羅˙克利的畫作之后,都不禁暗自疑問,現代繪畫的面貌究竟該怎樣概括,是越簡單越單純就越好嗎?這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疑問。然而,深諳現代繪畫的人都會明白這樣的一個道理,就是擁有頑童般的作畫心態其實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創作狀態,因為漸漸長大的我們最容易矢去的正是那種最初的單純,尤其是對一個畫家而言,清澈如水的單純是最最難能可貴的。
成長于世紀之交的克利恰恰是一個難得一遇的繪畫頑童,他用他那份世間罕有的單純守護著那份才情與熱忱。初學畫時,他受到比亞茲萊和“野獸派”繪畫的影響,隨后又在“立體主義”那里汲取營養,在33歲時與康定斯墓、馬爾凱等人組成“青騎士畫派”,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又任教于包豪斯建筑學院和杜塞爾多夫美術學校。可以說他一直置身于現代藝術的潮流之中,可是他的藝術面貌又很難被歸納進任何一個藝術流派,無論是“表現主義”、“抽象主義”還是“未來主義”,后人只好寬泛地稱其為現代派畫家。如果,克利的繪畫生涯從童年時期算起的話,那么,他的畫面經歷了自由、嚴謹、重回自由的一個歷程。 當然,出生在濃厚藝術氛圍里的畫家也會贊嘆著達˙芬奇的偉大或是提香的精美,可是他更多的時候是在反思古典繪畫與現代藝術的關系。最終,他放棄了日爾曼式的學院教條,重新回到天然的自由之境,同時還否定了四百年前的古典歐洲繪畫與二十世紀初的現代繪畫之間的關聯,因為他只想創造出專屬于他的繪畫樣式,一種屬于新時代的繪畫形態。
深居簡出的克利本人極具現代文藝范,他除了畫畫以外的大把時間都是用來自得其樂地讀書、聽音樂和寫曰記。所以他能夠平心靜氣地保持在一種單純的狀態下,把畫畫得從簡單到再簡單一點,但并沒有一味地簡單到極致,而是始終處于既不張揚也不內斂的中間狀態,同時也是有意在理性于感性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在看似隨意的背后組織起理性的構成。他畫出的每一根線條在承載著獨特的形式意味的同時,總是能看到年幼時涂抹蠟筆的無拘無束,他似乎永遠是在懷念他的童年,或者,他的心靈并沒有隨著身體的成長而變得事故,似乎是刻意滯留在童年的純真里。
縱觀克利的繪畫生涯,幾乎沒有鴻篇巨制的作品出現,絕大多數都是略顯小巧的一幅,就像是一篇篇短小精致的旅途隨筆。這幅滿是黃綠色調的畫作完成于1920年,波瀾不驚的畫面恰似一譚幽靜的湖水,其間完全由克利風格的線條串連起來,連成了一片安逸、悠閑的風景。簡單地說,我們看到的每一幅畫面都是由色彩與線條組成,而克利尤其鐘情于線條的表達。不可否認,他是一位駕御線條的大師,在他的繪畫世界里線條不再只是起到勾勒形象、分割空間的作用,更多的是在建立一種純粹的形式意味,一種外露出來的情感。線條在他的畫作間像是情侶一般纏綿和多情,或者,在他看來繪畫就是筆與紙的戀愛。他筆下的線條仿佛具有某種魔法,能夠牢牢地吸引住我們的視線,并且讓我們的眼球隨著線條的運動而運動,甚至就是追隨著多變的線條開啟一次不需要終點的旅行。
這次奇異的視覺旅行由畫面中央的一條直線開始,這是觀看者視平線的恰當位置,從此開始,我們可以自自然然地漸入眼前這個與眾不同的繪畫之境。像書寫長長的字符一樣,有點稚拙的線條從左至右緩慢行進,期間平穩地串連起花萼狀的帆船與鐘鈴狀的島嶼,直至在右側碰觸到由一條單線勾勒起的岸堤。這條線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單薄,而是作用顯而易見,一方面等分了畫面的上下兩部分,另一方面又劃分開了天空部份,以及表明了水面的存在,同時使得畫面里的一切都合乎情理地出現,即便是靠近河岸的漁網像風中的飄帶一樣婉轉反復也毫不突兀。只袒露一端的岸堤略顯逼仄,臨水的岸邊上一團相對繁復的線條確定出一大一小兩個人物形像,他們的動作及其相似,可能是一對正在垂釣的父子或是兄弟。其實,這一組線條并不在意對于人物細節(包括性別、年齡以及相貌和肢體特征)的描畫,只在意表達出畫中人物的某種特定狀態,這是克利塑造人物時的一貫作風。雖談不上不悠然但卻自得其樂的二人是畫面的又一個轉折處,也可以說是分散處。在上部,兩根略顯纖細的直爽線條從他們懷里急速沖出,這是極具力道的釣桿和漁線,居然會全然不顧明黃色太陽的存在,直逼畫面左上角,在即將沖破畫面的時候突然急轉,留下刀尖狀的折角后返向畫面的下端,毫無做作地掠過水面直抵群魚的所在。在下部,身軀之下的堤岸依然陡峭,連貫的單線條像是大寫的字母J,在略加停頓后勾畫起平坦的河底,一直到畫面左側呼應著從上部垂下來的魚鉤,巧妙地完成了繪畫中的雙環型結構。畫家筆下的那些魚兒都是怪模怪樣的,仿佛幽靈般游弋著,雖然只有四條,但感覺卻是滿滿的一群。它們大小不一地分出前后左右,使得畫面下部空間再也沒有多余的空隙,還能夠得以反襯出上部空間的舒朗。與此同時,這次不同以往的旅行也就此達到高潮,就如同畫面中央那個大大的驚嘆號一樣,這一瞬間,我們仿佛能夠聽到釣魚人嘴角間的一陣暗自竊喜:“哈哈!它們咬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