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夏天,進藏部隊克服了各種艱難險阻,以無堅不摧之勢,迅速向拉薩挺進。如何使大部隊在大雪封山之前跨過怒江天險,成了當時最關鍵的問題。在這種形勢下,高志誠率領十幾名戰士來到扎青宗建立兵站,為大部隊渡江作準備。
他們來到怒江邊,渡口上空無一人。高志誠和戰士們站在江邊的巨大巖石上瞭望,只見江兩岸怪石猙獰,巉巖兀立。洶涌的江水,像受驚的野馬嘶叫奔騰。兵站的同志們不約而同地同聲贊嘆,真是怒江天險,名不虛傳。
對岸,座落在山腳下的喇嘛寺,鎏金的小頂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寺廟和村莊之間,有座用青石塊砌的高大建筑,像一座城堡,也像一座監獄,那是宗政府。宗政府近旁,有座規模不大卻十分講究的兩層樓房院落。圍墻和樓房全是雪白色,看樣子是宗本(縣長)的住宅。在這三座突出的高大建筑物四周,散亂而擁擠地排列著一座座低矮的平頂土房和破爛帳篷。
高志誠想,馬上就要和那些高大建筑物里的主人打交道了,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物呢?他們將對進藏大軍持什么樣的態度呢?
時近黃昏,欲渡無船。高志誠和戰士們在河邊靠崖搭起了帳篷。
第二天中午,有兩只牛皮船向江這邊劃來。他們上岸,見解放軍站在路上,馬上裝出降邊嘉措一副笑臉,迎了過來。
這是宗政府秘書隆珠,奉宗本旺扎之命,率人前來迎接兵站同志。
高志誠面帶笑容,邁著穩重的步伐,向前走了兩步。隆珠趕緊跨上一大步,托著哈達的雙手微微向上一抬,頭和身子一起向下傾:“本布啦(長官)辛苦了!我代表旺扎宗本前來歡迎貴軍。”
高志誠側過身子,從洛桑手里拿過哈達,輕輕一抖,將一條嶄新的哈達托在雙手上,向前一伸,搭在隆珠手上,同時接過了隆珠的哈達。高志誠和藹地說:“謝謝宗本的好意。”
高志誠請隆珠到帳篷里坐。隆珠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以后,接著說:“聽說貴軍要到我們這個小縣城,我們上至宗本,下至僧俗百姓,都非常高興。沒有想到你們來得這么快,連住的地方也沒有準備好,讓你們露宿野外,真是抱歉,抱歉!”
高志誠客氣地說:“這沒有什么,我們一路行軍,住慣了帳篷。隆珠啦,我們是不是現在就過江去見宗本?”
“這不行,不行。”隆珠趕緊說,“這幾天河水猛漲,牛皮船顛簸得很厲害。旺扎宗本害怕失禮,才命令我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見本布啦。俗話說:皇帝的心思,夏季的天氣最難捉摸。這些天,氣候變幻無常,不看準天色,千萬不能開船。出了事,我們擔待不起呀。此刻,怕又要起風,就請貴軍在這邊委屈一夜,明天再說。”
高志誠考慮是初次見面,不好過于勉強,要乘牛皮船過江,確實也有困難,只好再住一夜。
俗話說:“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月學狗爬。”就是說在康藏高原上,只有七八九三個月的氣候比較好。但是,隆珠并不像高志誠那樣著急,過了一天又往后推延一天。三天過去了,在兵站同志的一再催促下,他才帶著兵站的同志過江。
牛皮船很小,全部人員要分三批過江,隆珠很客氣地請高志誠先上船。那只船上,有兩個船工,一個四十多歲,另一個有二十七、八歲,身體很壯實。見他們走過來,年長的船工立即放下綰在頭上的辮子,跳下船,吐著舌頭,躬著腰,然后用力拉住繩子請客人上船。那個年輕人卻一動不動,挺立船邊,右手拿著漿,插進水里。他沒有理隆珠,用冷漠、不滿,甚至帶有敵意的目光,看著這些陌生人。
高志誠和戰士們親切地向年輕人點頭,問好,年輕人依舊昂然挺立,就像船上沒有來人一樣。
船在江中顛簸前進。這年輕船工引起了高志誠的注意。他裸露著上身,藏袍的兩個袖子系在腰上,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體格健壯,相貌英俊,像是一座古銅雕像。只是上嘴唇顯得過短,一排潔白的上牙異樣地露在外面,盡管留著胡子也掩蓋不住。
上岸了。高志誠和其他同志向兩位船工連聲說:“土吉其(謝謝)!土吉其!”那位年長的船工跳下船,躬著身子,伸開雙手,吐舌頭,表示敬意。年輕人依舊站在船上,看著他們。高志誠親切地問:“卓波(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吉村。”
高志誠再次向他們表示感謝,然后在隆珠的陪同下,走上岸去。
旺扎帶著宗政府的一些僧俗官員前來迎接。他是五品官,是這個宗里官銜最高的一級。今天,他穿著清朝的官服,在一群身穿藏裝和袈裟的人里面特別顯眼。小宋和其他同志好奇地看著他。
在宗本的客廳里,主人和客人分兩邊坐在鋪有藏毯的墊子上。高志誠把一份公函交給旺扎:“宗本拉,這是昌都解放委員會給您的信。我人民解放軍進藏部隊遵照黨中央、毛主席的命令,根據西藏人民的迫切愿望,進軍西藏,鞏固國防,驅逐帝國主義勢力出西藏,完成統一祖國的大業,希望宗積極協助人民解放軍完成自己的光榮歷史使命。”
旺扎表現出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說:“我堅決擁護十七條協議,衷心歡迎解放大軍到西藏。愿為大軍效勞!”
“宗本啦,請問渡江的船只準備得怎么樣了?”
“我們一接到解委會的指示,立即著手準備,該修的修,該補的補。”旺扎神色十分自得地說。
“現在有多少船只?”
旺扎遲疑了一會兒,說:“三、四只。”
“別的船呢?”
“就這么幾只,我們不像內地,窮的很。”
“啊!”高志誠注視著旺扎的神情。又問:“那些船只什么時候能修好?”
旺扎吸了下鼻煙,打了個噴嚏,然后慢悠悠地說:“我們盡量抓緊修吧。”他向隆珠遞了個眼色,隆珠會意,站起來,殷勤地說:“宗本啦,高站長他們今天剛到這里,山高路險,長途跋涉,是不是先請他們休息休息,讓我領著去看看房子?”
旺扎馬上站起來:“那好,那好!你就代表我好好招待!”
藏族戰士洛桑見旺扎和那些官員們虛假應付的樣子,正要說什么,高志誠卻站起來說:“好吧,渡江的事咱們明天再商量。”高志誠覺察這里的氣氛不大對頭,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決定進一步摸清情況。再作決策。
隆珠把兵站的同志帶到了隔壁一座二層樓房里。樓下是宗政府的衛隊,兵站同志外出時,隆珠破例給士兵們大量的酒肉,讓他們大吃大喝,然后像發瘋一樣狂舞亂叫,有時把上身脫得精光,披著長發,在樓梯口揮舞長劍,說是在練劍術。兵站同志無法接近群眾,更沒有辦法去找船。
第二天,吃過早飯,樓下的幾個人又喝得醉醺醺的,來喊洛桑,要同他比劍術。洛桑和高志誠商量一會,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帶劍,要是愿意,可以比槍法。”
一會兒,隆珠出現了:“高站長,剛才洛桑說要同我們比槍法,是真的嗎?”
高志誠說:“看來秘書對此興趣很高,我們愿意試一試。”
不久前,旺扎和方達活佛一起,在朗杰寺大念《咒經》,散布謠言,把“紅漢人”解放軍說得非常可怕。不準藏民同漢兵來往,強迫他們躲到山里去。今天又一反常態,說是宗本的命令,要老百姓來看比武。旺扎盤算的是借比舞抖抖自己的威風,想方設法讓解放軍在鄉親面前出丑;鄉親們卻也樂意來看,看這些新來的漢兵究竟是什么樣子。
兵站同志看到來了不少群眾,心里很高興,昨天挨門挨戶去訪問,也找不到幾個人,今天來了這么多人,正是和群眾接觸的好機會。
隆珠把老百姓都召集到縣城西面的一個草坪上,然后讓人在一百步外插上十支箭:五支一組,每組是四角擺四支,中間插一支。旺扎和高志誠一起來觀看。隆珠對高志誠說:“我們一邊出一個人,每人五發子彈,看誰能把五支箭頭都打斷。”
高志誠說:“好!你們先打吧!”
隆珠向后面使了一個眼色,一個彪形大漢跳出來,拿枝英式步槍趴在地上。叭!叭!五聲槍響,五支箭頭都斷了。士兵們狂呼亂叫,又吹口哨,又跺腳。那彪形大漢神氣十足地站起來。旺扎賞給那個大漢一條哈達,他把哈達纏在搶筒上,高高地舉起來,繞場走一圈,又引起士兵們一陣狂叫。旺扎看著高志誠,得意地笑了笑,說:“這下該看解放軍的了。”
高志誠對一個射擊能手打了個招呼,那個戰士正在上前。站在高志誠后面的通訊員小宋,早已憋不住了,說了聲:“看我的。”提著卡賓槍一個箭步沖上去,擺開射擊姿式。
鄉親們看見一個小解放軍出來比賽,都感到驚訝,紛紛議論:“這小漢兵能行嗎?”
隆珠問高志誠:“他算數嗎?”
“當然算數。”
隆珠又張開巴掌:“本布啦,只能打五發啊!”
“用不了五發。”高志誠大聲地說,即是對隆珠的回答,更是對小宋的鼓勵。小宋從小參軍,年齡雖然不大,但參加過淮海戰役和大西南進軍,經歷過許多次激烈的戰斗,練得一手好槍法。
在大家的議論喊叫聲中,小宋不慌不忙地看好角度,做好射擊準備,等隆珠說了聲:“開始。”他扣動扳機,從左邊斜穿過去,第一槍打斷了三支箭頭。人聲沸騰,稱贊不已,第二槍打斷了二支。鄉親們熱烈地議論開來,稱贊解放軍的好槍法。
隆珠感到難堪了。他怕宗本怪罪于他,于是靈機一動,又生一計,對高志誠說:“我們西藏人喜歡跑馬射箭,這里草坪小,今天我們就不跑馬,比賽射箭好不好?”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大,讓周圍的人都聽得見。
高志誠以探詢的目光看了看藏族戰士洛桑。洛桑點了點頭,高志誠對隆珠說:“拿弓箭來吧!”
這回答,使隆珠感到意外。他估計漢人不會射箭,說比賽,只是要將他們一軍,挽回面子也好向旺扎交差。這下他只好讓傭人取來弓箭,然后讓人在五十步外擺兩個瓶子,瓶子上各放一個雞蛋。他對高志誠說:“一箭要把雞蛋射掉,但瓶子不能倒。”
高志誠說:“還是你們先射吧!”
隆珠讓一個士兵出來,那人拉滿弓,一箭射去,把雞蛋射落在地,因為羽毛擦著瓶子,晃了兩下,但沒有倒。那些士兵拍手叫好,高喊:“讓漢兵來射!”“這下要看漢人的啦!”
洛桑從士兵手中接過了箭,嗖地一聲,弦響處,蛋已落地,瓶子紋絲不動,干凈利索。
隆珠暗暗佩服洛桑的好箭法,但他不死心,說:“兩個人都射中了,分不了勝負。放遠一點,一百步,怎么樣?”
洛桑點了點頭,好像在說:隨你便吧!
這次還是那個人先射,一箭把雞蛋射了下來。
該洛桑射了。
旺扎說:“唱歌要嗓子,拉弓要膀子,這是一百步啊,臂力不好可不行!”
洛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擺開架式,用勁開滿弓。本來可以射了,但看著那些人囂張的氣焰,他肚子里有股氣,想射得更猛些,憋足氣,使狠勁拉了一下,“咔嚓”一聲,箭未出手,弓卻斷成了兩截。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一個孩子情不自禁地拍手歡呼:“金珠瑪米力氣大!”“金珠瑪米贏啦!”他看得太高興,竟忘了豺狼般的老爺就在身旁。
連輸了兩場。隆珠狼狽不堪。一肚子的火正沒地方出,聽見那孩子叫,扭頭一看是宗本家的傭人小次登。他猛撲過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衣領,狠狠朝前一推,把小次登摔倒在地,又從背后抽出皮鞭,往他頭上叭、叭就是幾下。這時,突然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沖出來,一把奪過皮鞭,折成兩節,憤怒地摔在地上。隆珠惱羞成怒,揮拳就打,大聲喊:“給我抓起來!”幾個士兵如狼似虎地沖了上去。洛桑大吼一聲:“不許抓人!”一個箭步沖上去,擋住了士兵。隆珠怒火未消。一揮手,又有幾個士兵沖上去。高志誠忙走到隆珠面前,態度平靜而語調堅定地說:“秘書,這樣不好吧!”
面對著高志誠從容大方,堅定沉著的神氣,隆珠內心恐慌,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高志誠轉過身對旺扎和那些官員們說:“藏族同胞喜歡跑馬射箭,比賽槍法,像過節一樣,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這是件好事。今天我們應邀來比賽,也是為了尊重藏族同胞的風俗習慣,增強藏、漢民族之間的團結和友誼,并不是為了比輸贏。在這樣喜慶的日子里,隨便抓人、打人,多掃興呢。”旺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看見高志誠的目光里含有溫和和不妥協的神色,只得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個字:“是。”
隆珠耷拉著腦袋,悻悻地走開了。
高志誠轉過身去看,從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和由于上嘴唇短了些,露著牙齒的嘴,他一下子認出這敢于沖出來的年輕人,就是那天送他們過江來的船工吉村。高志誠忙上前要和他說話,吉村卻走開了。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高志誠和戰士們,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漢兵。
洛桑走近小次登,緊緊摟著他的肩膀,親切地撫摸著他臉上帶血的鞭痕。這個倔強的孩子放聲痛哭起來。
現在,樓下的那伙士兵老實多了,再也不來挑釁,也不借口保護,明目張膽地尾隨解放軍了。
兵站黨支部決定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組織大家向廣大群眾和上層人士廣泛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和十七條協議,爭取他們的支持和幫助。
高志誠了解到,吉村的阿媽有病,前幾天到寺廟去點酥油燈,腿又被狗咬傷。他便派衛生員小周去為老人醫治。那個和吉村一起送他們的年長船工叫鄧珠,是個閱歷豐富的人。經常去支烏拉,高志誠決定先到鄧珠家里去看看。
這天高志誠剛走進鄧珠家不久,就見有一個人影在窗外晃了一下。鄧珠朝他使個眼色,又朝窗外努努嘴,低聲說:“不許我們隨便和漢人說話,誰不聽話就割舌頭,抽腳筋,剜膝蓋骨。”高志誠聽著,濃眉一皺,回想這幾天的情形,原來是明里不跟,暗里跟得更緊了,怪不得鄉親們還是不敢講話。為了不使鄧珠為難,他隨便聊了幾句就回去了。
由于害怕被偷聽,鄧珠沒有和金珠瑪米多說話,但是他知道金珠瑪米的心意,他為金珠瑪米找不到船著急。他知道宗本把所有的船都藏起來了,但是他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他的鄰居吉村知道,他決定偷偷地為大軍做吉村的工作。
經過幾天的訪問摸底,高志誠發現這里的很多群眾還不知道有個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對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這樣重大的事情缺乏了解。旺扎指派人跟蹤、監視解放軍的行為,更是違反協議規定的。于是他要求旺扎宗本把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公布給廣大僧俗人民,做到家喻戶曉,老幼皆知。
“這個……”旺扎面有難色,隨即眼珠一轉,靈機一動,馬上取出那本紅色精裝的藏文版協議在他們面前晃了晃,“我照這個講過了,可是我們這里的老百姓和你們漢民不同,天生的愚笨,再好的道理他們也聽不明白,白費唇舌。”
高志誠說:“百姓并不愚笨,應該經常給他們講,還應該貼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
“就這么一本,怎么貼呀?”
洛桑馬上說:“這里印得有一些,請宗本向僧俗百姓散發。”洛桑不等他回答,從皮包里取出一疊鉛印的宣傳品交給他。旺扎用顫抖的手,像接一個火團似的勉強接收下來。
高志誠把口氣放緩和一些,說:“宗本啦,不僅要宣傳,更重要的是要照著協議的規定去做。這樣不僅對廣大群眾有利,對您自己也是有好處的。只要您同人民站在一起,真心為人民辦事情,像您這樣的上層人士,也是有光明前途的。協饒活佛和曲扎頭人不是和我們合作的很好嗎?”
旺扎肚里氣得冒火,鼻子里卻不冒一點煙,還裝出誠心誠意的樣子:“這個我明白。我明白。”他心里卻想著,藏民不會聽漢人的話,只要你找不著船和船工,哼,過怒江天險,進西藏,妄想!還得派人加緊暗中監視高志誠他們,甚至放冷槍,投恐嚇信。
回到兵站,同志們在一起又商量了怎樣發動群眾,自己造船的事。
洛桑說:“現在造船材料已準備好了,協饒活佛和曲扎頭人也答應派人幫助我們。”
“鄧珠大伯說,他也要找一些人來幫助我們。”小宋說。
高志誠對洛桑說:“我們要繼續做好吉村的工作,一方面把他們藏的船弄到手,還要動員逃到山里的船工和鄉親們早點回來。”
正在這時,衛生員小周和一個戰士急匆匆地走進來,向高志誠報告:“站長,巴桑卓嘎阿媽不讓我們給她看病了。”
“為什么?”
“她說隆珠給了巧莎(用活佛的尿拌著黃土制成的‘藥),把我們上的藥和紗布扔在了門口。”
高志誠覺得這不是一般的迷信思想,肯定和宗本他們破壞我們找船,造船的工作有關。他對洛桑說:“你和小周再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給吉村做做工作。”
洛桑和小周到吉村家時,正好鄧珠也在那里。
洛桑關切地問:“阿媽,好一點了嗎?”
鄧珠代她回答:“她說這兩天痛得更厲害了。”
鄧珠生氣地說:“隆珠不讓她找解放軍醫病,把你們上的藥扯下來扔了,吃的藥也拿走了。”
這時吉村從渡口回來,見他們來看阿媽,向鄧珠大伯尊敬地點了點頭,又看看洛桑和小周沒有說話。
洛桑主動向他打招呼:“又上渡口了?我們來看看阿媽的病。”
吉村盯著他,欲言又止,他的腦子像水磨石一樣飛速轉動,老是想著一個問題:金珠瑪米究竟是什么人?他們到西藏來干什么?一年前“送鬼”的那天,喇嘛寺堂懸掛的紅漢人圖像至今仍攪擾得他心神不寧:散亂的頭發拖在地上,鼻孔里冒著烈焰,張開血盆大口,隨時準備把人吞下肚去。眼睛里閃射著鬼火,那雙毛茸茸、血淋淋的手伸向正在念經的老喇嘛。這形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窮達活佛還講了好多從前漢人殺藏民、燒寺廟、搶東西的事。他對旺扎和窮達活佛講的那些話產生了懷疑,他迷迷茫茫,覺得那只毛茸茸、血淋淋的黑手不是長在紅漢人身上,而是長在隆珠身上,長在旺扎身上,正是那些被他們說成是魔鬼轉世的金珠瑪米,卻在真心實意地幫助我們窮苦百姓。這時,他腦子里像塞了一團羊毛,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他心緒不寧地走灶邊,添了一根柴。
小周見吉村和過去一樣,不和他們說話,又對巴桑卓嘎說:“不上藥怎么行,傷口會感染化膿的。”
巴桑卓嘎吃力地說:“管家給了巧莎,涂上就會好的。”
小周搖搖頭,心想,那東西越擦越壞,越吃越糟。
洛桑心里著急。又不好勉強,誠懇地說:“您信不過我們的醫生也沒有關系。我也是受苦的農奴,跟你們說句實話,阿媽啦本來就有病,這次狗咬得又很厲害,巧莎是治不好的,趕緊想辦法擦一點麝香,要不整條腿都會爛掉。”這幾句話說得很樸實,很真摯。深深打動了吉村的心。他猛地站起來,走到洛桑身邊,抓住他的肩膀問:“你真是受苦的農奴?”
洛桑用左手撫摸著吉村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粗大手,滿含悲痛地說:“不僅是受苦的農奴,而且是‘犯了罪的農奴的孩子。”
“什么?‘犯了罪的農奴的孩子?”吉村從身后跳到前面,兩手緊緊抓住他的肩頭,好像他會跑掉似的。
洛桑指著自己額頭上的傷疤:“你看這個。”
“烙過‘狗字的傷疤!”吉村急切地問:“誰給你烙的?為什么?”
洛桑拍了拍吉村的肩頭:“你坐下,聽我慢慢給你講。”洛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好像是要讓自己激憤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后用深沉有力的聲音,敘述著:“二十多年前,爺爺因為還不起高利貸,日子沒法過,帶著阿爸、阿媽逃出了莊園。但是,他們沒跑多遠,就被領主抓了回來,剜掉了爺爺的膝蓋骨,扔進蝎子洞,活活地被蜇死了。他們還說我阿爸和阿媽是犯了罪的逃亡農奴的孩子,在阿爸阿媽的額頭上烙了‘狗字。我剛落地,他們就說我也是有‘罪的人,不久額頭上也被烙了一個‘狗字,說我們犯了罪的農奴跟狗一樣下賤。”說到這里,洛桑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后來呢?”吉村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洛桑。
“農奴還有什么好下場?”洛桑接著說下去,“后來阿爸被捆在銅馬上活活燒死了。阿媽也被迫跳進了金沙江。只剩下我一個孤兒,被一個好心的爺爺帶到江東,到處流浪,靠要飯過日子。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金珠瑪米像神鷹一樣飛到了西藏,把我從苦海里救出來,我才當上了金珠瑪米,走上了光明幸福的道路。”
雪山上的青松根連著根,受苦的農奴心連著心。洛桑一家三代人的悲慘遭遇,引起了吉村對自己苦難身世的聯想,也激起了他對旺扎滿腔的仇恨。他抓住洛桑的手,激動地說:“洛桑兄弟,我也是‘犯了罪的農奴的孩子。”他指著自己嘴唇,又指著阿媽的嘴唇:“你們看。”還沒有等吉村說完,巴桑卓嘎雙手捂住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洛桑走到跟前,親切地說:“阿媽啦,您不要難過。”等巴桑卓嘎稍微平靜下來,他對吉村說:“雪山上的青松過一年會增加一道年紋,農奴的孩子長一歲會積一層恨。卓波,這些仇和恨使我們聰明了起來。”
吉村也滿懷悲憤地訴說著:“我阿爸也是船工。阿爸為了偷偷地把三個年輕的牧民送過江,被旺扎抓住,說他違抗了宗本的命令,犯了死罪,第二天就用濕牛皮包著身子扔到怒江里了。”說到這里,吉村緊緊咬著牙,眼睛里射出一道憤怒的光,一會兒又猛地抬起頭,指指自己的嘴唇說:“因為我是犯了罪的農奴的兒子,把我和阿媽的嘴唇割了。幸虧那天割嘴唇的士兵也是一個窮人的孩子,他下不了狠心,閉著眼,只割了一半。不然整個嘴唇都會割掉的。”
吉村說:“旺扎把阿媽我倆的嘴唇用繩子穿起來,在江邊的大樹上吊掛了七天七夜,說要給不聽話的農奴作個樣子。”
吉村兩代人的血淚仇,激起了洛桑對他的深切同情,覺得的心和吉村的心貼得更緊了,他懷著真摯的感情對吉村說:“卓波。我們都是皮鞭下長大的,你為什么相信那些黑心腸人的話,把親人金珠瑪米當仇人?”
吉村再也憋不住,把心中的疑團告訴了自己的朋友:“卓波,請您告訴我,金珠瑪米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同過去的漢人有什么不同?”
洛桑告訴他:“漢藏人民都是兄弟,過去欺負我們西藏人民的,是國民黨反動派。現在共產黨、毛主席領導各族人民把國民黨反動派趕出了大陸,如今又派來金珠瑪米,幫助我們西藏人民過好日子。這是我們真正的親人啊!”
吉村又問:“他們說,紅漢人是浮云,老爺是藍天,云走藍天在;紅漢人是流水,老爺是巖石,水流巖石在,漢人終究是靠不住的。”
洛桑回答說:“金珠瑪米像雪山上的青松,要永遠扎根在西藏高原上,他們要世世代代同西藏人民在一起,共同建設繁榮幸福的新西藏。”
吉村用激動而歡快的聲調說:“沙子和金子混在一起,用水一淘就會被沖走,留下的是真金;真理和謊言混在一起,用事實一對照,謊言就會被揭穿,真理的光輝能把人們的心兒照亮。感謝你,我的好朋友,你用金子一樣純潔的心,擦亮了我被風沙迷住的眼睛。請您告訴我,我能為親人金珠瑪米做些什么?”
洛桑直接了當地說:“翻山要有路,過河要有橋,沒有橋就要船。解放大軍就要渡過怒江,進軍拉薩。卓波,請你告訴我們,他們把船藏在什么地方?”
吉村說:“他們把船藏在……”
“阿加巴桑,您的病好一點了嗎?”隆珠推開門闖進來,故作親熱,打斷了吉村的話。他后面跟著三個士兵,和過去不同的是都沒有背長槍。
屋里的人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他們,沒有人答理。隆珠笑嘻嘻地說:“洛桑啦也在這里!”
他把一口袋糌粑和用羊肚子包著的酥油,放到巴桑卓嘎跟前:“宗本說,這幾天你別來干活,好好在家養病。宗本怕你家里沒有吃的,讓我送一點糌粑和酥油來”。
巴桑卓嘎和吉村都沒有理他,他也不管別人理不理。繼續說:“吉村,宗本說有重要事要過江,你要辛苦一趟。”
吉村拍了拍身上的灰,冷冷地說:“找別人去吧,我剛回來。”
隆珠伸出大拇指說:“誰不知道你是扎青渡口最能干的船工,船開得穩,開得好。坐別人的船,宗本還不放心呢。”
吉村不知道宗本是不是真要過江,不愿去。巴桑卓嘎雖然不相信宗本會發善心,但害怕他們下毒手,對兒子說:“孩子,你就去一趟吧!”
隆珠趕緊說:“對,快去快回。回來好照顧阿媽。”說著連拉帶推把吉村帶走了。到了門口,吉村回過頭,看著洛桑要說什么,隆珠卻搶先說:“洛桑啦,你們坐,我們先走一步。吉村很快就會回來。”說著硬把吉村帶走了。
看著隆珠不同尋常的舉動,洛桑警惕地說:“旺扎真的要過江?”
鄧珠走到門口,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他說:“野獸的花紋在外頭,人的計謀在里頭。誰知他們打的是什么主意!”
當天,吉村沒有回家。第二天上午,吉村還沒有回家。
同志們都為吉村的安全擔心,正在想辦法要弄清他的下落時,小次登急急忙忙跑了進來,他到高志誠跟前,撲通一聲跪在跟前,帶著哭聲說:“高站長,請你們快去救吉村哥。”
高志誠和同志們趕緊把他扶起來,連忙問:“吉村在哪里?”
小次登急得話不成句,斷續地說:“昨晚半夜我聽見有人走動,又聽見用皮鞭抽打聲,可是沒有聽見有人喊痛,連哼也沒有哼一聲。過了一會兒,幾個士兵抬著一個長東西,好像是人,送到土牢里關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是吉村?”高志誠想把情況弄確實一些。
小次登說:“今天一早,我去找隆珠,聽見宗本在他房子里說話,我悄悄地站在外面,聽到宗本說:‘先把他關好,等漢人一走,和他爸爸一樣,扔到河里喂魚去。”
洛桑氣憤地說:“真比毒蛇還要狠。”
小次登央求說:“高站長,吉村哥哥可是好人,請你們趕快去救他吧……”說著又要下跪。
經過一番周折,當高志誠和洛桑找到吉村時,他正在黑暗的牢房里。高志誠用手電橫掃了一下,從黑暗的角落里突然發出一個粗獷沉悶的聲音:“誰?”他們一下就聽出是吉村的聲音,高志誠和洛桑同時高興地回答:“吉村,是我們。”吉村也聽出是高志誠和洛桑啦。“我在這里。”他猛然站起來,可是啊喲一聲,又沉重地倒了下去。原來,旺扎把吉村當成要犯,把他一人關在鐵桶一樣的牢房里還不放心,又給腳上了沉重的大木枷,使吉村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倆看見吉村的藏袍被撕成碎片,打得遍體傷痕,血肉模糊,又心痛,又氣憤,撲過去,抱著他,親切地說,“吉村,你受苦了。”
吉村萬萬沒有想到金珠瑪米會來這個地方。他就像被激流沖走,快要奄奄一息的時候,突然遇到救生船一般,吉村緊緊抱住高志誠,含著淚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高志誠命令旺扎的小管家打開大木枷,和洛桑一起攙扶著吉村出來。
他們剛走出牢房,鄧珠,小宋,小周,小次登和鄉親們都迎了上來,大家熱情地向他問好,關切地詢問他的傷勢。看著這一張張親切的面孔,聽著這一聲聲感人肺腑的話語,吉村心里無比激動,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好像經歷了兩個世界。
吉村懷著感激的心情,看著像慈父一樣關心自己的鄧珠大伯,又看著大家,然后用嘶啞而深沉的聲音,用力地說:“我要帶著金珠瑪米去找船,幫助大軍過江。”他那帶血的嘴角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閃射出一道從未有過的光芒。
“對,大家都去幫助金珠瑪米找船,造船,讓大軍早一點到拉薩!”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山洪暴發般的巨大聲音。
一直在窗口偷看的旺扎,聽見這聲音,感到心驚肉跳,他懷著恐懼而陰暗的心理,趕緊把窗戶關上。
正是“七八九正好走”的季節。這天,高志誠陪著部隊首長來察看過江的情形。江邊是一派繁忙而歡快的景象。兵站同志新造了幾十只牛皮船,被旺扎藏匿的船只也全部找了回來,逃到山里的船工和群眾,也陸繼回家了,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做好,大部隊到達扎青后,便不失時機地開始渡江。此刻,他們看見身穿長袍,身上裸露的藏族船工和身著草綠色軍裝的解放軍戰士,在一只只牛皮船上齊心協力,奮臂搖漿,牛皮船在波濤洶涌的怒江之上,劈波斬浪,隨著澎湃的江水,一起一伏,向西飛馳。高志誠高興地對首長說:“藏族同胞為我們架設了一條通向拉薩的吉祥彩虹。”
這時,洛桑和吉村他們劃的那只大牛皮船,滿載著戰士靠岸了。吉村高興地舉起漿,向首長們揮舞致意,并用他那雄渾豪放的聲音,唱起了一首新編的藏族民歌:
哈達不要太多,
雪白純潔就好;
朋友不要太多,
結識金珠瑪米就好:
我的心呀,
就像盛開的格桑花。
其他船上的船工和岸上的人們,也跟著唱了起來。這歌聲越來越雄壯,越來越高亢,壓倒了怒江的波濤聲,在峽谷中久久回蕩,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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