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跑線

格桑玉珍

我最愛在這片草甸子上玩兒了，雖然爸爸說它不及那曲草原最小的一角大，但我就是喜歡這里。要知道，我剛出生沒過多久就開始在這片草甸子上曬太陽了。那時候，外婆總會往我身上抹好多藏蓖麻油，然后讓我光著油亮的小身子仰面躺在草甸子上，鋪好的一塊溫暖的大氆氌攤子上曬太陽。等身子前面曬得差不多了，外婆再把我抱起來換成趴的姿勢繼續(xù)曬。當(dāng)然，我更喜歡趴著，因?yàn)榕恐臅r候我可以趁外婆閉眼念經(jīng)的功夫，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到清涼的草甸子上去，那些絨絨的清涼的小草撓得我咯咯直笑，我的外婆便會暫停念經(jīng)，邊笑瞇瞇地看著我，邊把佛珠一圈一圈地纏在手腕上，再用厚實(shí)的手掌重新把我抱回氆氌上。

草甸子的盡頭有一座彎得很好看的石橋，面朝石橋。草甸子的左邊是一個夏天和秋天總是歌聲不斷的小林卡，右邊是一個鋪滿碎石子的小廣場。廣場前面，隔著一堵墻就是賽馬場的馬廄了。從那里終年都能聞到一股美妙的馬糞味道，為了拜訪這些馬糞的制造者，每個藏歷年我都會央求爸爸媽媽帶我去賽馬場觀看比賽。我們總是搶不到座位，只好站在賽道旁觀看，但是賽道旁的人也很多，爸爸就會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這樣我一下子就變成了全場最高的人，不僅能看清全場比賽，還能看到每一匹馬漂亮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它們好像也注意到了我，畢竟我是人群中最高的一位，也或者是它們認(rèn)出了我這個老鄰居。

我家就在草壩子的前方，橫跨在一個小水渠上，在石橋的對面，人行道旁邊。我們家每天都有好多客人來拜訪，媽媽為了讓客人們覺得賞心悅目，就在我們家的窗臺上擺滿了各色的天竺菊和格桑花，因?yàn)榛▋洪_的實(shí)在太好看了，總有一些路人會停下來，仔細(xì)看那些花兒，也有一些看上去好像一直很驚訝地背大包的叔叔阿姨，會用手機(jī)和特別大的相機(jī)拍攝它們，他們偶爾也會要求我站在花兒旁，再把我也照進(jìn)去。媽媽還會在家門口，用一只漂亮的器皿盛上千爽的松柏香草煨上桑煙，使我們的家時刻都顯得清香潔凈。

到了夏天，爸爸通常會很早起來，在我家門前支起一座很漂亮的七彩太陽傘，再在傘下擺好桌椅，桌子上擱著媽媽蓋著銀色蓋子的油潤的木茶碗，和我的小花碗，還有一壺早餐外額外熬的甜茶，以便我和媽媽可以愜意地坐在傘下度過愉快的一天。天氣特別晴朗的時候，傘和桌椅會連夜放在外面，等爸爸忙完工作回來我們吃過晚飯，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坐在外面，看著路上飛馳而過的車，來來回回散步的人，還有天上的星星，一起發(fā)呆。

我們家對面，隔一條馬路有一個小區(qū)。由于那個小區(qū)門口也有一座從馬路往小區(qū)方向延展的拱橋，從我家望過去，我們就得用仰望的角度去看小區(qū)里來來往往的車和人。小卓瑪就住在那個小區(qū)里。

她有一雙笑起來和我家后面的橋一樣彎彎的好看的眼睛，一根活潑的小辮子。小卓瑪總是在傍晚，跟著她的爺爺一起過馬路來我們這邊散步，他們通常是先到小廣場上去，小卓瑪?shù)臓敔敶┮浑p底子特別薄的布鞋，開始在磕腳的碎石子地上來回踱步。小卓瑪告訴我，她的爺爺說這樣走對身體好，我回去立即告訴爸爸媽媽，為了他們身體好，也該像爺爺一樣穿軟軟的布鞋去踩碎石子，但他們只是哈哈大笑，說，他們每天都在不停地鍛煉，不需要去踩石頭。后來，我也學(xué)小卓瑪爺爺?shù)臉幼樱冗^幾回石子，我沒有爺爺那樣的布鞋，就脫了鞋子光腳踩，沒走幾步就因?yàn)樘鄯艞壛恕Ｎ也幻靼?，小卓瑪?shù)臓敔敒槭裁匆@樣鍛煉身體，像我的爸爸媽媽那樣快快活活的鍛煉身體多好啊。雖然我也沒明白，我的爸爸媽媽是怎樣鍛煉的，但他們每天都在笑，這至少說明他們的鍛煉不會那么難受。

踩完石子后，小卓瑪?shù)臓敔敃叩讲莸樽颖M頭的那座橋上去，他站在橋的最頂端四下張望一下，就走下橋去那個小林卡里了。林卡里有一套露天的鍛煉器材，他會挨個兒的一個個全部做一遍，除了翻鐵鏈網(wǎng)外。小卓瑪?shù)臓敔斆刻於际沁@個路線這個程序，小卓瑪就在這段時間里漸漸變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領(lǐng)她到草甸子上翻跟斗玩兒，我會翻各種花樣的跟斗，橫著側(cè)著連慣著，總之各種跟斗。跟小卓瑪在一起時，我翻跟頭的花樣總是很多，樣子也很帥，我確信這點(diǎn)，因?yàn)槊看涡∽楷敹紩谂赃厷g笑著鼓掌。我還帶小卓瑪站在我們的橋的最頂端，朝馬廄的方向伸長脖子使勁兒聞，“你聞，這些馬的味道是不是特別棒？”我問小卓瑪?？蓯鄣男∽楷敚銜锲鹱约杭t撲撲的小臉蛋往空氣里拱了又拱，然后認(rèn)真的說：“布瓊哥哥，真的有，真的有馬的味道，墻的那邊有草原嗎？”接著，我們?nèi)ソ∩砥鞑膮^(qū)和小卓瑪?shù)臓敔敃停ǔＮ覀兊侥抢飼r爺爺還在認(rèn)真的做扭腰運(yùn)動?；蛘吒纱啻虼蛱珮O什么的，我們便在一旁蕩秋千，翻鐵鏈，玩蹺蹺板，走平衡木等等，所有器材我都玩的特別好，所以小卓瑪對我特別崇拜，而我總認(rèn)為我是小哥哥，會盡量做出哥哥的樣子。有一次，有一個很瘦的叔叔在小卓瑪蕩秋千時從后面搡了一把，他可能也和我一樣覺得小卓瑪太可愛了，就想讓她更開心，可惜好心干了件壞事，他用力太大差點(diǎn)讓小卓瑪?shù)袅讼聛?，幸好有我及時沖過去用身體抵住了高高蕩起的秋千，才沒讓小卓瑪?shù)粝聛?。那件事情的代價是我的手臂骨折了。

算是因禍得福吧，在我骨折的日子里，我收獲了人生中的第一份來自朋友的禮物。

一天傍晚，爸爸還沒回家，我剛喝過媽媽熬的骨頭湯，坐在家里靠在媽媽身邊，聞著桑煙的味道昏昏欲睡。有人來敲門，門沒關(guān)，媽媽剛撩起門簾，小卓瑪?shù)目蓯勰樀熬豌@進(jìn)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卡墊上的我，還沒等媽媽反應(yīng)過來就跑進(jìn)來坐在了我的身邊，在她身后還有她的爺爺。爺爺跟媽媽說，特別感謝上次我救了小卓瑪，小卓瑪和爺爺特別惦記我的傷勢，就過來探望了。他們能來看我，我特別高興，媽媽似乎也很高興，她用平時過年才會用的龍碗給爺爺?shù)股纤钟筒瑁钟梦易钕矚g的高腳杯盛了外婆帶來的牛奶給小卓瑪，還切了兩大塊叔叔剛送來的瑪散糕（用糌粑、酥油、奶渣、紅糖、葡萄干等制作的藏式糕點(diǎn)），請爺爺和小卓瑪吃，小卓瑪和她的爺爺則送給了我一些衣服，說是小卓瑪表哥的，沒穿過幾次，都是干凈的，貼近了聞，能聞到一股好聞的味道。

那是一個特別愉快的傍晚，媽媽恭恭敬敬的和爺爺聊著大人的話題，她總是很恭敬。我和小卓瑪則天南海北地說著各種有趣的事情，小卓瑪告訴我她在一個叫做幼兒園的學(xué)校念中班，現(xiàn)在正好是放暑假的時間，所以她來和爺爺住在一起，反正她的媽媽特別忙，這會兒又在一座人們都熱得直吐舌頭的內(nèi)地城市出差，她也總是見不到爸爸。她還向我展示了她在幼兒園學(xué)到的各種本領(lǐng)，畫畫寫字跳舞什么的，并且模仿了一遍她爸爸醉酒后踉踉蹌蹌走路的樣子，逗得我哈哈大笑。我跟她講外婆給我講的一些故事，講那些用照相機(jī)照我們家的花連帶我，看上去總是很驚訝的人，還講小林卡里一到夏天一直到秋天都不斷的歡笑聲，那是來林卡的人發(fā)出的，他們總是在工作了一天后的傍晚時分才來，席地而坐，喝好多好多酒，喝高興了就會把小林卡當(dāng)成是家鄉(xiāng)的田野，站起來唱歌跳舞大聲的笑鬧。有時，爸爸也會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坐在那里喝酒。而我很樂意為這群叔叔阿姨們服務(wù)，我不斷的在家和林卡之間往返奔跑，幫他們在水龍頭底下鎮(zhèn)涼啤酒，取回鎮(zhèn)好的啤酒。爸爸的一位朋友還送我一個木頭做的小狗，是他用干完活剩下的木料做的，后來媽媽又用印度指甲油細(xì)心的為這只小狗上了色，“你看，好看嗎？”我踮起腳尖從柜子上把小狗取下來給小卓瑪看，小卓瑪?shù)难劬镆查W出了驚訝的眼神。我有點(diǎn)想把小狗送給她，又覺得不能把別人送我的禮物再送給另外一個人，只好忍住沒送。我斷定從此以后我和小卓瑪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當(dāng)阿姨巴桑啦從我們家門前經(jīng)過的次數(shù)開始越來越多時，我就知道秋天將要來了。一陣風(fēng)吹過，剛被掃干凈的人行道上又散落下好多黃色的、紅色的、半黃半綠的、半紅半綠的落葉來，阿姨巴桑啦便會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揮舞著她的大掃帚又從我們家門前經(jīng)過一次，媽媽經(jīng)常會邀請她一起坐在七彩傘下喝一杯茶聊聊天，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歇一會兒。這時阿姨巴桑啦就會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鼻煙壺，瞇起眼睛哧溜哧溜的吸鼻煙，再以很響亮的擤鼻涕聲來做這次中場休息的收尾，站起來接著做她的工作。

就是這樣一個下午，阿姨巴桑啦剛擤完鼻涕離開，爸爸竟然提前下班回來了，他告訴我們他剛接了一個新工地上的活兒，有很好的薪酬。爸爸顯得特別高興，手里還拎了一袋兒涼拌菜，說晚上要好好慶祝一下，我隔著袋子看到紅褐色的油辣子，立即吞著口水假裝成很貼心的樣子，從爸爸的手中接過了袋子，打開一看，是涼拌豬肘子，我的最愛。關(guān)于涼拌，媽媽曾嚴(yán)肅要求過爸爸，叫他不要買鹵菜店的食物，說里面各種奇怪的佐料放的太多，辣椒太多，還放了好多對佛堂大不敬的大蒜，熏得屋子臭烘烘的?？梢?yàn)槲液桶职侄紣鄢赃@些聞起來不怎么樣吃起來卻很香的食物，終于還是拗不過我們，允許爸爸偶爾買回家來。不巧的是，那天是藏歷十五，不能吃肉，作為補(bǔ)償媽媽用很多奶渣酥油和紅糖為我們做了噴香酸甜的巴子麻古，當(dāng)我們正要開始享用晚餐時，家里又來了一位客人。一位來自居委會的胖阿姨，胳膊底下還夾了一個黑本本，媽媽很熱情地請胖阿姨和我們一起分享巴子麻古。這是那天晚餐的第二次打擊，看來我和爸爸第二天早上把剩下的巴子麻古熱一下美美地當(dāng)早點(diǎn)吃的打算是泡湯了，因?yàn)榭雌饋碓趺匆膊粫Ｏ铝恕?/p>

這還不夠，這位胖阿姨邊吃著我們的早點(diǎn)邊跟爸爸說，她是為我的事情而來的，“布瓊已經(jīng)到入學(xué)年齡了吧？按照我們這邊區(qū)域劃分的話應(yīng)該去拉薩市師范附小上小學(xué)了。”媽媽在一旁溫順地聽著胖阿姨油汪汪的嘴不停說出的話，戶籍什么的，爸爸也認(rèn)真地聽著似乎若有所思。等胖阿姨終于說完，爸爸示意媽媽往胖阿姨的杯子里添茶，說：“德吉啦，感謝居委會惦記著我們家孩子的事兒，但我還是覺得布瓊現(xiàn)在上學(xué)有點(diǎn)早了，我想等到七歲的時候再讓他去上學(xué)，現(xiàn)在只是按照藏歷算虛歲到了上學(xué)年齡，實(shí)際上還小，在我們老家布瓊這個年齡正是撒著腳丫子在草地上瘋玩兒的時候，再長大點(diǎn)兒就該開始干活了。雖然我們現(xiàn)在在城市里，我還是想讓孩子再好好玩一年，一年之后，我一定送他去師范附小報到。您看這樣行嗎？”胖阿姨德吉啦，似乎覺得爸爸說的有理，抿了抿油亮的嘴想了一下。就說：“我了解了，那我先告辭了。”

那天，我沒有吃完我的晚餐。因?yàn)槲矣行╇y過。我的難過，不是為沒吃上肘子，也不是為巴子麻古，更加不是為了暫時不用上學(xué)。我不期待早早的上學(xué)，我的表哥來我家做客時，曾向我展示過他的作業(yè)，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在做客的時間里，他一刻不停地寫著，換了不同的筆和不同的本子以及不同的姿勢。我嘗試過背他的書包，在確認(rèn)了書包里背著的絕不是石頭而全部都是書本時，我驚呆了。他曾經(jīng)和我，小卓瑪一樣快樂，也喜歡在草壩子上翻跟斗，伸長脖子聞馬糞味兒，翻鐵鏈網(wǎng)，還有爬樹，但自從上學(xué)后，我就很少能看見他了，就算看見了，也是那樣一副可憐的尊容。所以我不會為暫時不上學(xué)而難過，我難過是因?yàn)槲覔?dān)心我的親密朋友小卓瑪是否也會被要求去上學(xué)，我不希望她背著石頭一樣重的書包，沒完沒了的寫作業(yè)?？伤陌职忠矔裎野职诌@樣想嗎？

一連好幾周，小卓瑪和爺爺都沒有再來我們這邊散步。我特地穿上她送我的有些偏大的衣服，仰著脖子站在家門口。往路那邊高高的橋上方小區(qū)門口張望，甚至站在椅子上望，都沒有看到小卓瑪他們。終于有一天，我又伸長脖子打量，透過一輛車窗玻璃，我看到了小卓瑪?shù)臓敔?，我立刻爬到椅子上朝小卓瑪?shù)臓敔斒箘艃簱]手。他們沒看到我，我又爬到了桌子上，媽媽急忙撂下手頭的活兒，跑過來守在我下面防止我摔下去，我又叫又蹦又揮手，關(guān)鍵是我還站在桌子上，總算引起了車?yán)锶说淖⒁猓_車的女人露出驚訝的神情指向我，然后爺爺也看見我了，再然后我看見可愛的小卓瑪也從后面探出腦袋來看我，她也高興地朝我揮手了。

車開到我家門口停下來，開車的阿姨下車走到車的另一端開車門，又從小卓瑪身上解開安全帶，扎著活潑辮子的小卓瑪才從車?yán)锾聛怼?/p>

“小卓瑪，你最近去哪兒了，好久沒見你？”我高興地問我的好朋友小卓瑪。

“啊！你就是布瓊吧？”沒等小卓瑪回答，旁邊的阿姨就插話說：“我是卓瑪?shù)膵寢?。剛剛看到你這身衣服就覺得眼熟，嘖嘖，可憐的孩子，住在公共廁所旁邊，看上去倒是干凈又漂亮啊。”

真奇怪，為什么我是可憐的孩子？為什么

她還沒說完：“下次阿姨來的時候，再給你帶幾件我哥哥家兒子的衣服，寶貝兒。”她又用冰涼的指尖撫了撫我的面頰。

我知道哪里不對了，小卓瑪媽媽和我說話的神情和我媽媽帶我去色拉寺朝圣時跟那些流浪狗說話的神情一模一樣。我還是沒想明白我為什么可憐，這些衣服我是因?yàn)榘阉?dāng)作小卓瑪送的禮物才如此莊重地穿著的，可我并不需要更多的衣服啊，再說住在公共廁所旁邊為什么就不能干凈漂亮。

忘了介紹了，我的媽媽是一位全世界最棒的公共廁所保潔員，因?yàn)樗褞蚶淼奶蓛簦沾煽偸橇涟椎模匕迳蠜]有一絲灰塵。水臺和鏡子也時刻保持清爽干凈，還有從不間斷的松柏熏香，來方便的客人們總是夸贊我媽媽保潔的廁所比他們家里的還要干凈。爸爸是一位木工，也是全世界最厲害的，我們家里的家具都是爸爸親手打制的，連小板凳也是。我們一家就住在公廁旁的房子里。

我家的房子里和廟里一樣也有經(jīng)堂，爸爸媽媽取了柜子靠里面長長的一截作為神龕，恭敬地供奉著幾尊佛像和轉(zhuǎn)經(jīng)筒，以及一盞長明酥油燈，還有每天都會更換的凈水，柜子上還有一臺大電視和其它一些生活用品。對著柜子的另兩面是兩張藏式茶幾，和后面的兩張卡墊床，白天我們把被子收起來擺上靠墊做沙發(fā)用，可以坐下好多人，晚上鋪上床單和厚毯子收起靠墊，就變成了我們?nèi)彳浀拇?，我和媽媽一張，爸爸一個人一張。臨睡覺時爸爸媽媽喜歡把頭靠在一起聊天，我就在兩張床上蹦來蹦去的玩兒，有時我會在半夜偷偷鉆進(jìn)爸爸的被窩。

小卓瑪來過我家，她很羨慕我們的小房子，她說因?yàn)榉孔有?，所以我們一家能在一起度過每一個美好的夜晚，她家就不會，她爸爸媽媽從不陪她一起看電視，她也不可能在臨睡前在兩張床上蹦來蹦去，只能在自己床上蹦，蹦完了被發(fā)現(xiàn)還會挨罵，因?yàn)樗龐寢屨f床上的彈簧會被蹦壞的。這真是無法想象。

小卓瑪?shù)膵寢屨f完話，就去上廁所了。爺爺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下車，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慈愛地向我們打招呼，只是從窗戶里探出目光和一絲不宜察覺的笑，向我和媽媽問好，又重新望著前面發(fā)呆。小卓瑪?shù)哪樀斑€是紅撲撲的，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透著純真的快樂，她告訴我，她開始上學(xué)了。

“可你不是比我還小嗎？”我焦急地問她。

“可媽媽托人想了辦法，費(fèi)了好大的勁讓學(xué)校破格接收我。”

怎么和我爸爸正好相反，我實(shí)在想不通，“這是為什么呀？”我又問小卓瑪。

“我也不知道?！笨蓱z的小卓瑪?shù)皖^踢著地面。活潑的小辮子也變得不活潑了?！拔覌寢屨f，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小卓瑪還想再說什么，但是她媽媽那種奇怪的語調(diào)又出現(xiàn)了，“布瓊，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阿姨說哦，卓瑪要開始上學(xué)啦，以后你們見面的次數(shù)就少了。對了，你不是也該上學(xué)了嗎？”

“阿姨，我暫時還不用上學(xué)，爸爸說我應(yīng)該好好再玩一年?！蔽依蠈?shí)回答。

這一次驚訝的神情從小卓瑪媽媽的眼睛里閃過，她看看我，又看看正在廁所忙著拖地的媽媽，再次說了一句：“嘖嘖，心疼啊，可憐的孩子”。

爺爺從車?yán)镉貌粣偟恼Z氣催小卓瑪她們快一點(diǎn)。小卓瑪?shù)膵寢層窒駝偛乓粯?，跑到車前，打開車門，讓小卓瑪坐進(jìn)去，幫她綁緊安全帶，再關(guān)上門。才跑到車的另一邊，和我做了一個又像揮手又像擺手的動作。車子開走的一霎時，我注意到小卓瑪在車?yán)飹暝敫腋鎰e，但可能是安全帶系的太緊了，她只能用眼神和不易被察覺的笑來向我們道別，就像她的爺爺一樣。

我再也沒有碰見過小卓瑪。這是我在上學(xué)前一年，惟一一件憂傷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