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空的會面——巴黎拜謁雨果

呂海力

維克多·雨果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初識雨果是1980年在他去世95年后的春天，我從學校圖書館里借了他的三本著作《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和《海上勞工》。他對人道、仁愛、善良的主張一直像冬日的陽光溫暖著我，在我的內心里產生強烈的共鳴。以至于30多年后初到巴黎，我最重要的行程就是去拜謁雨果墓。

6月巴黎，下午5點鐘的陽光依然強烈、明晃晃的。圣母院里正做著禮拜，悠揚的男聲在教堂里回響，莊嚴圣潔的儀式讓人們的心變得安靜祥和。盡管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能體會到，宗教給人們心靈帶來的無盡慰藉與升華。然而望著圣母院高高的鐘樓，腦子里揮之不去的仍是雨果筆下的《巴黎圣母院》。那是30多年前我讀過的作品。他把人性放在道德的天平上考量。美與丑、善與惡、真誠與虛偽通過卡西莫多、艾絲美拉達和弗羅洛三個人物刻畫得淋漓盡致。相貌丑陋的卡西莫多那種超越愛情之上的壯舉，更是對善良、仁愛的有力詮釋，它在我心中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和強烈的認同。雨果的另一部代表作《悲慘世界》也是我的最愛。書中的主人公冉阿讓，人物形象塑造的更加飽滿。仁慈、博愛、包容、寬恕是雨果提倡和歌頌的主題。那時我幾乎愛上了冉阿讓，幻想著能夠陪伴在他身邊。從那時起雨果對信仰的執著，對愛情的謳歌，對丑惡的鞭笞，對自然的禮贊，對人生的探索，對哲理的深思，在我18歲少女的心中播下崇拜的種子。30多年后，經歷了人生眾多變故的我，對雨果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敬仰。

從圣母院出來到先賢祠的路不遠，大約二、三公里的樣子，我決定步行前往。我要用自己的腳步丈量由圣母院到雨果墓的距離，以我自己的形式讓這次拜謁之旅變得更加莊嚴、有儀式感。

去往先賢祠的腳步我邁得很從容，我并不急于到達目的地。我知道雨果就躺在那里。每跨出一步，我就與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大師接近一分。這種穿越時空與心中偶像相會的感覺讓人興奮，充滿期待，我需要細細地體味。我甚至路過巴黎大學的時候，還在街角買了一份冰激凌，坐在大學側門的臺階上，讓自己停下來品著冰激凌想著心事。

從巴黎大學出來，離先賢祠就很近了。盡管我的方向感很好，我還是向路邊的紅十字會的志愿者問了路，確認了方向。走過一條街，紅綠燈左轉，先賢祠赫然矗立在眼前。

先賢祠法語是k Pantheon Pantheon音譯是帕特農，源于希臘語，最初的含義是“所有的神”。這類建筑通常以供奉諸神而著稱。先賢祠與希臘雅典的帕特農神廟、意大利羅馬的萬神殿一樣都是神廟。1791年法國大革命期間將神廟去宗教化，制憲會議決定把它從教堂改為存放國家名人骨灰的祠堂——先賢祠（Pantheon）。后來又經過幾次反復，從安放雨果骨灰開始，再度改成國家名人祠墓。

1831年，大衛·當杰斯在這塊三角楣上創作了浮雕《在自由和歷史之間的祖國》，下面是著名的銘文：偉人們，祖國感謝你們。

到達先賢祠時已是6點鐘了，距閉館還有半個小時，參觀的人很少。在售票處一男一女工作人員微笑著迎接我。我把北京攝影藝術協會的會員證遞給他們，然而他們看不懂上面的英文，對我嘰里咕嚕講法語。我對法語一竅不通，所以一時無法溝通。正在這時從我身后過來一個黑人工作人員，看了看我的證件，用英語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指了指掛在胸前的相機，他轉過頭對里面的人說了句什么，女工作人員便低頭為我打印了一張門票。我接過來一看上面醒目地寫著“￡0”。黑人工作人員側過身，伸出左手做了一個請進的姿勢。入口處另外一個胖胖的女工作人員，用英語詳盡地為我指明了地下墓室的入口。我微笑著對他們點頭并致謝。

昂起頭向遠處的地下室入口走去，心里一股暖流涌動。一本會員證免去了門票的付費，這在國內是做不到的。巴黎人對藝術的尊重讓我感動，令我肅然起敬！

本該是供奉耶酥的位置上矗立著一組“國民公會”大型群雕。地下墓室的人口就在群雕右側走廊的盡頭。

拾級而下來到墓室入口，這里安葬了72位對法蘭西做出非凡貢獻的人。他們包括伏爾泰、盧梭、維克多·雨果、愛彌爾·左拉、馬塞蘭·貝托洛、讓·饒勒斯、柏遼茲、安德烈·馬爾羅、居里夫婦和大仲馬等。

雨果的墓在24室，找到它不難也不很容易，因為墓室牌號的規律在時間緊促的情況下很難搞清。雨果靜靜地躺在24室的左側。大理石的石棺肅穆簡潔，除了姓名和生卒年份沒有任何的雕刻和裝飾，在具有高超雕塑藝術水準的巴黎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地下墓室都是由大理石砌成，每個墓室都有一個一米寬拱形的門洞，門洞外側配有內開的安全門。開放時間安全門是打開的，只是門洞下方攔起上了鎖的鐵欄桿，以防參觀者進入。三個中東人在雨果的墓前參觀，待他們離開后，我上前靜靜地憑吊敬仰已久的文學巨匠和偉大的思想家。老人家一生襟懷遼闊，情感至真，追求不斷，著作等身。他是一位絕對的人道主義者，對自己的信仰堅定不移。他的遺囑開頭這樣說：“神、靈魂、責任這三個概念對一個人足夠了，對我來說也足夠了，宗教的本質就在其中。我抱著這個信念生活過，我也要抱著這個信念去死。真理、光明、正義、良心，這就是神。神如同白晝。我留下4萬法郎給貧苦的人們。……我的肉眼很快要閉上了，但我精神的明眸將一如既往地燦若朝霞。”

墓室里的光線幽暗，棺槨上維克多·雨果的名字看起來都很模糊，但雨果的至理名言卻清晰地回響在耳畔：

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未來將屬于兩種人：思想的人和勞動的人，實際上，這兩種人是一種人，因為思想也是勞動。

人的智慧掌握著三把鑰匙，一把開啟數字，一把開啟字母，一把開啟音符。知識、思想、幻想就在其中。

腳步不能達到的地方，眼光可以到達；眼光不能到達的地方，精神可以飛到。

意識在時間隧道里穿梭！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我對雨果的思想理解的就更為深刻。一百年前他所思索的正是今天我用生命所體驗的！讓精神插上翅膀吧，飛到我們腳步所不能到達的地方！

不遠處傳來了關閉安全門的“啪啪”聲。一定是閉館的時間到了。我從背后的雙肩背包里，拿出了從北京帶來的兩枝玫瑰花，彎身將它們斜立在鐵欄桿上。紅色的玫瑰在昏暗的燈光下嬌艷欲滴，那是我特意帶給雨果的。我想天國中的雨果一定會收到一位來自遙遠東方讀者的祝福與問候。

兩位保安來關安全門了，是該告別的時候了。我依依不舍地挪開腳步，回頭望著那兩只在清一色石頭建筑里格外醒目的玫瑰。黑人保安拾起玫瑰，望了望除我們三人外已空無一人的走廊，說：“是你的玫瑰？”“是。”“給雨果？”“對！”他笑著點點頭，從褲兜里摸出一串鑰匙，然后嘩啦一下拉開了鐵欄桿，說：“請您親自放進去吧。”我愕然了！沒想到他們會讓我走進墓室。兩只玫瑰被我放在石棺上，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依偎在雨果的胸前。臨別時，我將其中的一朵放到對面愛彌爾·左拉的石棺上。我想雨果一定會贊同我的做法。黃色的燈光包圍著石棺和玫瑰，空間里顯得溫暖柔和。“Thank you for your understand！”（感謝你的理解！）黑人保安鄭重地對我說。我再一次感動無言……

坐在先賢祠外的臺階上已是晚上7點，金色的陽光張開懷抱溫暖著我。腦海里回蕩起約翰·丹佛的旋律：陽光照在我肩上讓我幸福歡暢，陽光照在我眼里讓我淚水流淌，陽光在水面上映照出可愛的風光，陽光總讓我情緒高揚……如果我能為你歌唱，我要歌唱讓你的心靈一樣充滿陽光……

我的思緒飛揚：文學、藝術和信仰帶給人類心靈的慰藉是無盡的，讓人們相互理解，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范疇。憑著這種慰藉和理解，人們可以快樂地生活，坦然地去死；憑著這種慰藉和理解，人們可以在歷史的長河中徜徉，去尋找曾經的精神依托和知音；憑著這種慰藉和理解，人們可以升華自己的境界，從而做到靈魂不朽，精神永存！我沒有時間再去拜謁伏爾泰、盧梭、柏遼茲、居里夫婦和大仲馬，但我感受得到他們就在我身后，在我身后面帶微笑地注視著我，當然還有雨果。我在取先賢祠中文介紹時再一次看到了黑人保安的那句“Thank you for your understand”——感謝你的理解！

這也是我想對你們說的話。淚水從墨鏡后面的眼睛里撲簌簌地流下，不為別的，只為這份理解，這份不分語言，不分種族，不分年代，穿越時空的理解！

Thank you for your understand！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