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故鄉的金絲猴

斯那頓珠

其實沒有多少外人知道這僻靜的故鄉，更沒有多少人知道故鄉有滇金絲猴，即使知道也未曾見過，只是聽說而已。這正如故鄉的傳說：“這群神秘的滇金絲猴是我們的祖先，若有外人來打擾它們的生活，山神就會把它們藏匿起來?！?/p>

從德欽縣城出發沿著國道214線，向西行駛八十多公里到達叫益達拉雜的地方，車子向右轉繼續爬上一道崎嶇的鄉村公路，走十多公里才會到達這個四面環山的藏家村莊。從遠處眺望顯得格外寧靜、祥和。久別之后，回到這日夜思念的故鄉是要拾回異鄉失落已久的夢，看著這錯落無序的農舍，猶如散落在山谷里的白色珍珠，我感到無比愜意。村莊分巴堆、卡布頂兩小組，共25戶人家100多人口。故鄉的人們勤勞、善良、純樸，而且能歌善舞，即使有時勞累了一天，到晚上也要聚在一起跳弦子舞。

古往今來，人們以半農半牧生活著。在大山上、森林里、草原間都留有祖輩們的深深足跡，田間梗尾充滿著他們的歡歌笑語。在這小村莊里還流傳著許多神話故事，但這些撲朔迷離的傳說中，最引人注目的、我們最不陌生的是這群國家瀕危物種滇金絲猴。迄今為止，許多自然科學家確認這種群的存在，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到現在，見到它們穿梭于林間的人卻少之又少，所以關于該種群的各種數據都停留在原始的資料50-60只。

我十幾歲那年，德欽的松茸走向市場不久，七八月份正是松茸季節。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兒童也不能落下，要跟著大人上山撿松茸，那時我才認識了這些滇金絲猴，聽大人說僅有60多只。時間已過二十多年，往事歷歷在目，也許第一次見到金絲猴的激動或它們獨特的體貌特征，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們灰白而略帶微笑的面龐顯得格外慈祥，母猴抱著猴崽在只有手臂那么粗的松樹枝上悠然自在地蹦跶的情景，或盤腿坐在樹杈上不驚不慌伸手摘下松蘿送到嘴里細細咀嚼時的表情，在蒼天大樹間騰空跳躍的驚人一幕……

老人們是神奇故事的傳承者，也是過去的狩獵能手。尤其是扎西老人，他是孩子們的故事大王，那些充滿神奇色彩的傳說故事，從他嘴里講出來更是栩栩如生，贏得孩子們的歡喜和敬重啊！當孩子們懇求他講年輕時狩獵的故事時，他的臉色變得沉重、昏暗。或許天真幼稚的孩子不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因他年輕時多次無意中傷害過傳說里的這些祖先而萬分愧疚。孩子們的再三糾纏之下，他還是要慢吞吞地講給孩子們，因為他覺得講出來心里反倒輕松了許多，也許這些使他懊惱一輩子的往事，再不愿看到在下一代人的身上重蹈覆轍。記憶里的扎西老人總是微微思忖之后，深深嘆口氣，才會慢慢敘述。他深長的嘆氣，總給孩子們漫長而靜靜地等待的時間?！鞍Α鞘巧蟼€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事了，這些猴子會來到村莊附近的林子里，而我們的生活比較艱苦，過年都吃不上幾塊肉，只好在附近的林子里布下一些鋼絲套，獲取獵物來改善生活。因此，所布下的鋼絲套無意間套住幾只猴子是很平常的事。這樣，這群猴子再也不敢來附近的林子里活動和棲息，只好避開人們的無意傷害。在牧區太仁卡至歸色玖一帶的原始森林中生活，慢慢與我們隔開了一定的距離。對于它們來說，山那邊才會顯得相對安全，但還是躲不過狩獵者的捕殺?！闭f到這兒他情緒有些失控，布滿皺紋的面頰顯得一下蒼老了許多，凹陷的眼眶里掛著幾滴淚珠，繼續說道：“那是一個初冬時節，我去上山打獵，林間的萬物沒有盛夏時候那么神氣，在寒氣彌漫中蜷縮著，并沉靜得使人有點害怕，只有腳底那層薄薄的積雪吱吱地叫響。心想這次空手回家，過年前又要上山一次，真希望這次能有所收獲。忽然，我看見一棵小櫟樹周圍的積葉刨開得干干凈凈，這對于一個狩獵者是多么大的驚喜，于是我連滾帶爬到那兒時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住了。原來我所布的鋼絲套住了一只猴子，而且懷里摟著一只小猴，母子倆又冷又餓得直發抖。不知道它在那兒苦苦掙扎了多少個時辰，更不敢想象它無奈之后坐在那塊裸露冰冷的地上漫長而痛苦地等死的過程。我仔細一看，它的腿被細細的鋼絲扣住，傷口上還淌著幾滴鮮紅的血，無神的小眼睛里布滿了細細的血絲。它看到我突然站在面前，痛苦而驚恐的眼睛里流下幾滴淚水，右手一會兒指著懷里的小猴，一會兒豎起大拇指，我知道它所表達的意思。我的心頭比刀刺了還難受，禁不住流下痛恨、后悔的眼淚。我立刻拿出鉗子掐斷那根鋼絲，然而她像一位蹣跚的老人，一跛一瘸地抱著小猴緩緩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里……”他又一次嘆了口氣，說：“從此我對狩獵再也沒有了興趣。孩子們，我們應該同山林里的動物要和睦相處，作為鄰居再也不能讓它們受到傷害?！敝螅骼先私M織同伴上山清了一次當初布下的鋼絲套，也常常建議年輕人上山清理鋼絲套或組織巡山隊。也許這就是他最好的懺悔之道吧。不久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鄉親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再不需要捕獵來改善生活了。

如今，國家對野生動物的保護政策落實得越來越完善，鄉親們為了防外村的盜獵者而自行組織了一個25人的巡山隊，每年義務巡山三次，果真有了效果，盜獵者的行徑越來越少。年復一年地堅持這些措施，逐漸形成了鄉親們的野生動物保護制度，從此，這些與世隔絕的靈猴們才得以安定生活。

到了村莊，因為還要走半天的山路才能到達牧區，所以我們進山時請鄉親們備上幾匹騾子或馬，馱上生活必須物品和拍攝器材，做好野外風餐露宿的準備。馬兒不緊不慢地跨著自己的步子，脖頸上的鈴鐺斷續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回蕩在靜靜的密林中清脆悅耳。

我們越往前走秋意越濃。

這次陪同我們一起上山的有村組長和幾個小伙子，還有自茫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德欽分局肖林局長和項目辦主任斯那此里。晌午時分，我們到了場子卡埡口，用不了多時就會到達目的地。當我們快要翻過場子卡埡口時，我打電話告訴二哥我正與巡山隊一起去山上看金絲猴。二哥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以前我六、七月份巡山時，發現它們下午兩三點鐘準會靜靜地午休，一對對金絲猴夫婦在高高的松樹枝上打盹，不可思議的是有猴崽的會摟在夫妻中間。但有一個哨兵，若哨兵發現了你，就會叫醒正在熟睡的每只金絲猴?！?/p>

牧場初玖只不過是一個面積不到一公頃的林間草甸，到了那兒我們簡單張羅了一頓午飯后，太陽已經偏西，大家匆忙背上拍攝器材朝著那片林海走去。當我再次走進這片浩瀚的原始森林，望著這片蒼翠的原始林海，我的思想又禁錮在童年那些瑣碎的故事上，十月是惆悵而思念的季節，也許紛紛飄落的黃葉和滿山暗紅的楓樹，勾起我久以抑制的往事。當我從回憶的美好中醒來，心中油然升起幾十年來鄉親們的付出是多么值得的敬佩之情！這氣勢磅礴的猴群與我幾十年前所見到的迥然不同，如今它們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顧及周圍的一切，看見我們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友，不驚不慌地在林間蕩來耍去，清脆響亮的嬉戲聲顯得有些雜亂。仔細一看，這群無憂無慮的猴群各個體格肥壯，而且毛色黑白鮮明，如果只是遠處模糊望見還誤以為是大熊貓呢。它們這樣集體的運動，有著一定的規律，體材瘦小或者較頑皮的猴子在樹枝間自由無序地跳躍過去，搖擺的樹枝像千萬把扇子在上下搖晃。如果能夠離它站的更近些就會有微微涼風吹拂的感覺。而體材稍微肥壯的公猴或有猴崽的母猴則沿著同一根樹枝穩步走過，看著會產生因支撐不足而摔落下去的擔心。猴崽緊貼著母猴的腹底，可愛的小手緊緊抓著母猴腰部兩側長長的毛，好像絲毫不敢放松。

跟我所見過的其它金絲猴相比較，故鄉的金絲猴有些與眾不同，它的體格肥壯之外，毛發黑白鮮明，且從它們的一舉一動略感一種野性的滋味。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若有所思地問大家。肖局長的反應最敏捷，他具有典型的康巴漢子的面龐，爽朗地說，“太好了，除保護區以外我還沒遇到過這么龐大的種群，這次又可以好好地拍攝?！毙ぞ珠L說著迅速把攝像機的鏡頭對準前面那支龐大的隊伍。我也半開玩笑地對大家說：“我們老家的金絲猴，今天終于可以上電視了。”

我的攝像鏡頭鎖定在一個大公猴身上，它的體格非常肥壯，臀部的白毛濃而長，雖然滿頭已花白，但挺時髦地留著流行的“公雞頭”發型，我確定這是一只公猴，是從它的體型及身上的毛質來甄別的，也不難看出它已是屬于年長者。它突然發現我的鏡頭正對著它，定眼朝我一瞥，然后悠悠蕩蕩地走到樹杈間盤腿坐下，再次朝我一瞥，眼神里充滿恐慌和不安，鮮紅的嘴唇動彈嘀咕著什么似的，稍作思索之后躲到大樹背后，一會兒從這邊探出頭，一會兒又從那面悄悄把頭伸出來，在縱橫交叉的枝縫間窺視著我。發現我對它并沒有傷害的舉動，才放心地從樹背后爬出，坐在樹杈上用左手緊緊握住頭頂上的枝條，右手輕輕擦一擦臉，然后伸手摘下綿綿的松蘿，毫不猶豫地送到嘴里。它一邊充饑，一邊環視四周，但此時的眼神里煥發著輕松和友善。它又開始在樹枝間爬上爬下，還不停地窺視我的樣子無比可愛，好像在我拍攝時故意耍猴表演似的，我也把它所表演的每個細節攝了下來，為它留下了一幅幅難忘美好的畫面。

當我們看到金絲猴的那一刻，我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激動、興奮的心情。過去人們用食指扣動的是獵槍的扳機，如今連連按動照相像機的快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卻永遠留住了靈猴們精彩的表演。

時間過的真快，瞬間已日落山頭，在夕陽斜照下，蒼翠的松林已變成一片金色。晚霞的余暉中誰也不想放開照相機的快門，但是在時間無情的催促下，只能依依惜別。

那天我們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在河邊的老松樹下燃起篝火，圍著篝火閑聊。我借著黯淡的火光，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絲毫沒有疲勞和倦意。時而敘舊，時而歡笑，在寧靜的山夜里充滿著不一樣的熱鬧。肖局長認真地說：“這是西藏紅拉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德欽白茫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之間獨立的種群，數量有150只以上，而且它們活動的面積非常廣闊。這又是一個我們值得研究和保護的新課題?！彼难凵窭锍錆M了堅定和自信。是的，原來稀疏而見人就躲的猴子，如今變成浩浩蕩蕩遇人不躲不閃的“故人”，有點兒“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滋味，也為鄉親們的付出我感到了無比的驕傲和自豪！這幾十年里，鄉親們以農民的純樸、善良、勤勞的本質保護珍稀動物作為自己的義務，默默為人與自然和諧發展作出了積極的貢獻。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嗎？

晴朗的秋夜，群星閃爍。這寧靜的夜的林海里，有欣慰，有遐想，也有淡淡的憂愁……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