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淼[北京語言大學,北京100083]
英雄堂吉訶德的隕落
——《堂吉訶德》中悲劇與滑稽的對立統一
⊙趙淼[北京語言大學,北京100083]
本文用文藝心理學分析方法,以在西方文藝作品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堂吉訶德形象為例,深入探討了悲喜劇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以及滑稽與崇高的審美本質意義。
《堂吉訶德》悲劇崇高滑稽英雄
從問世之初的普通喜劇到如今的文學巨著,《堂吉訶德》已經成為文學史上一座屹立不倒的豐碑。作品通過堂吉訶德這一豐滿的人物形象,真實地反映了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社會風貌,同時以風趣的筆觸刻畫出人性的復雜。幾百年來,這部作品以其豐富的內涵滋養世人,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世人,以其真摯的精神感動世人。其光彩并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黯淡;相反,與日俱增的魅力仍然深深吸引著世人,給人歷久彌新的精神動力。
本文選取悲劇與滑稽的對立統一作為切入點,意在說明堂吉訶德身上的悲劇感與崇高感是怎樣在表面的滑稽性與喜劇感中表現出來的,進而說明這一英雄人物的崇高感是如何瓦解的。
首先,悲劇感的產生得益于一定的“審美距離”,而審美距離的“度”則關系到我們是否能以較為準確的態度評價作品。堂吉訶德的悲劇性的產生是要依靠審美主體(讀者)與審美客體(堂吉訶德)雙方面的條件才可實現的。要分析他的悲劇性,審美主體既不可與他離得過遠,也不可與他貼得過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避免用過于客觀的視角來看待堂吉訶德,從而將他的行為看作單純的喜劇;另一方面,也可避免將自身的生活經驗與堂吉訶德的行為聯系起來,而失掉客觀的態度。保持適當的審美距離,可以讓我們更全面地剖析堂吉訶德的性格。
作者在作品中采用了一些手段,為將堂吉訶德距離化創造了條件。比如時間與空間距離、利害關系距離。此外,作者還刻畫了堂吉訶德異于常人的精神與忍耐力,以保證讀者不將他等同于某個現實人物,從而保證了審美距離的存在。如《堂吉訶德》開篇一段敘述便為空間距離的設置提供了可能性:陌生的村莊、不知具體姓名的人物,都自然會激起我們的好奇心,對我們產生莫名的吸引力。而作為一個生活在幾百年前的人物,他的日常生活、所見所感都已然有異于如今的現實世界,這也使讀者能夠與人物保持一定的時間距離。此外,讀者與作品人物實際利害關系間的心理距離也可產生審美距離。值得一提的是,對于讀者而言,最好的距離莫過于最大限度地縮短距離,卻始終保持距離。我們需要時時在感同身受的投入與超然物外的旁觀間保持平衡,取一種中間態度來分析堂吉訶德。只有保持這一態度,才有可能發現人物身上的這兩大對立面。
其次,我們會發現堂吉訶德身上具有異于其他人物的英雄主義特質。他對理想的信念與執著已然超出了普通人,這種強大的、向上的精神力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這正是堂吉訶德精神的崇高與過人之處。由于一般讀者很難擁有如此強大的正能量,他們便不會輕易將自身與堂吉訶德等同起來。這樣一來,我們便有機會以旁觀且理解的態度看待這個人物。這在客觀上就為悲劇感的產生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性。
此外,堂吉訶德性格中的一些因素也為悲劇感的產生奠定了基礎。由于失去了現實依據,他的行為無論有多高尚,總會以失敗告終。崇高行動的注定失敗成為他悲劇性的一大關鍵因素;另一方面,理想與理想不可能實現之現實間的矛盾也成為悲劇感產生的原因。他性格中的另一個悲劇因素則是由其滑稽性反襯出來的。堂吉訶德身邊的人將他當作嘲弄與取樂的對象,而他自己對此卻渾然不知。可笑是喜劇性,而“不知道自己可笑”便形成了悲劇性。
除上述因素外,滑稽行為與崇高精神間的對立也可體現出堂吉訶德的悲劇性。堂吉訶德的行為總是很荒唐,甚至不合時宜,但他絕不是為了搏眾人一笑才有意做出這些事來,他不是小丑。正相反,他在追求夢想的崎嶇道路上所表現出的果斷、堅決與樂觀,恰恰是種偉大的精神力量。當一個英雄人物需要面對更多的挑戰時,他的正義之路便會更加艱難,他便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來克服困難。這時,他的頑強與堅韌、信念與執著、勇往直前和毫不畏懼所體現出的精神力量就愈加飽滿和強大。
首先,堂吉訶德對待理想與信念時,有著堅定的決心與意志力。在實現理想的過程中,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與退縮。表面上看,這個精神失常的小老頭,以異乎尋常的熱情,風風火火地做了一件異想天開的荒唐事,而他對此竟還懷揣著無比的敬意、投入滿腔的熱情。作者的高明之處恰恰在于此:讓一個高尚的瘋子承擔拯救世界的重任。我們都知道,人在清醒時是有理性的。因此很少有人能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由著性子、大著膽子、在感性的指引下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對于堂吉訶德而言,理性帶來的壓力消失了,一切不切實際的做法在“精神失常”的世界里都變成了真實的存在。在現實世界的人們看來,他所做的一切或許毫無意義、滑稽可笑,有時甚至會給旁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就其出發點與其投入其中的熱切程度而言,這些滑稽可笑的事情恰恰反映出一種感人的、崇高的、強大的精神力量。在讀到這些故事時,我們先是覺得好笑,笑過之后便是一種心酸的難過。我們不禁被這個瘦弱的騎士深深打動,并對他肅然起敬。
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堂吉訶德所表現出的,是一種信仰的力量。他的出發點總是善良、仗義且高貴的。這樣一位善良的紳士,以嚴肅認真的態度堅持做一連串傻事,讓人忍俊不禁。這是堂吉訶德的滑稽之處,亦可理解為可愛之處。但正如上文中所說,好笑是喜劇,而“好笑卻不知自身好笑”恰恰形成了強烈的悲劇感。
其次,堂吉訶德對榮譽的態度也產生了悲劇效果。堂吉訶德對榮譽的態度深受歐洲騎士精神影響,他為了榮譽與尊嚴可以赴湯蹈火,甚至舍棄生命。他認真地遵守騎士應循的規矩,嚴格按照騎士的標準做事。然而,失去了現實依據,他所珍視的騎士榮譽也早已失去了生存土壤。當整個社會的道德觀念以及生活態度發生改變時,再美好的過去都已成過往。由于旁人的不理解和不重視,堂吉訶德需要更大的努力來堅守他的理想與信念、保護他所珍視的榮譽。可以說,旁人對這些精神的不懈與冷漠,恰恰反襯出堂吉訶德精神的高貴、意志的頑強。他以寬廣的胸懷和頑強的意志品質直面挫折。這正是他精神上的可貴之處。“在一切偉大悲劇的斗爭中,肉體的失敗往往在精神的勝利中獲得加倍的補償。”正是這樣,我們對堂吉訶德為榮譽而戰的做法而發笑,但卻對他珍視榮譽并為之奮斗的態度肅然起敬,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人對夢想的堅持、對目標的篤定、對信念的執著和對事業的熱愛。
再次,堂吉訶德身邊的人物對于塑造其悲劇性格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先來說說杜爾西內婭。她不僅是堂吉訶德崇拜與珍愛的貴族女子,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所仰視的知己。悲劇感就由此產生了:普通的鄉野村姑,卻幻化成了理想中超凡脫俗的心上人。堂吉訶德對她的感情愈熱烈,我們就愈覺得他癡傻、滑稽。這份愛情的可笑之處在于,堂吉訶德在客觀上將崇高的愛情和精神寄托在一個虛幻的對象身上,并將這個幻想出來的美好形象與現實中一個不可與其同日而語的村姑等同起來。堂吉訶德所珍愛的,是想象中的杜爾西內婭,而這種頗為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只有在想象的空間里才能得以升華。魯迅先生曾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堂吉訶德的真摯愛情正是這樣被解構的。對于這份原本真摯的感情,它愈是放在不恰當的對象身上,旁人便愈覺得它滑稽可笑,而這感情的悲劇感也就愈強。
再來說說桑丘。在他身上所表現出的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這與堂吉訶德的“極端理想主義”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桑丘代表了現實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同時也代表了堂吉訶德生活的大環境。在這樣的世界里,理想和信念的力量變得十分微弱,而為其奮斗的人則成為不切實際的瘋子和獨行俠。桑丘的平庸、庸俗常常與堂吉訶德的高貴與“詩性”形成鮮明的對照。因此,當堂吉訶德在精神的高峰上攀登到一定高度時,桑丘之輩的存在一來顯得他“不正常”,二來會在他的精神上引起強烈的孤獨感,正所謂“曲高和寡”。因此,桑丘之于堂吉訶德,至多可以成為忠實的侍從或貼心的伙伴,卻永遠不可能在精神上給他以給養。這也是非常悲劇性的:唯此侍從愿與堂吉訶德共同踏上偉大的騎士之路,但即便是他也不能在精神上理解這位英雄。
再來說說堂吉訶德手下的戰敗者以及被他解救的各色人物。這些人為堂吉訶德實踐其理想提供了現實條件,成為他實踐騎士精神的具體對象,為他的崇高理想充當現實載體。但這些所謂“被戰勝者”與“被解救者”的反應總是表明,堂吉訶德行俠仗義的效果長長與當初的愿望存在差距,甚至背道而馳。這恰恰說明,當美好的愿望不能以合適的方式及手段、在合適的時間和地點付諸行動時,便不會取得預期的效果,而出于善意的行動也會變得令人反感和無奈。這也是堂吉訶德的悲劇之處,他的美好愿望總是以狼狽的、傷及無辜的局面收場,因此也就很少有人對他所做的“好事”表示感激或贊賞了。
首先,悲劇性與崇高感是如何相伴產生的呢?悲劇感與崇高感的共性在于,它們都用“一樣宏大壯觀的形象逼使我們感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但究其根源,產生悲劇感的宏大形象是“命運”;而產生崇高感的則是“崇高事物所展示的巨大力量”。我們在堂吉訶德身上看到的悲劇感,正是由于現實(抑或是命運)與其理想相互矛盾而產生的。“歷史的必然要求”與“不可能實現這些要求之現狀”間的矛盾產生時,悲劇感也就由此而生發出來。正如上文所說,堂吉訶德想在不屬于騎士的時代做一個騎士,這樣的理想本身就是悲劇性的。
而堂吉訶德的崇高感則體現在他的精神力上。他在一條艱難的道路上堅定不移、大步向前,在精神的高峰上比普通人攀登得高,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也比他們走得更遠。與此同時,他還有著超出一般人的寬廣胸懷以及對整個世界的博愛。所有這些品行,都使他在精神世界里變得格外高大和偉岸。
其次,堂吉訶德的滑稽性是怎樣產生的呢?通過作品的描寫不難看出,堂吉訶德的可笑之處就在于,一個人在現實世界里憑空經歷如此之多的“冒險或奇遇”,在這平實的現實中活得這樣精彩、熱鬧且驚心動魄,大家看了都會由衷地覺得好笑。“笑的趣味完全是理智的”,回到審美距離的度,我們便會發現,我們笑他不合時宜、癡傻、狼狽,這恰恰是從理智的旁觀角度才會獲得的快感。如果我們以感性的態度走近堂吉訶德,并敏銳地洞察他的內心、捕捉他的每一絲無奈和失望,我們便會在他人仰馬翻時覺得難過和心酸了。
那么,崇高感與滑稽感的結合起到了什么作用,又有著怎樣的意義呢?在騎士小說中,典型意義上的騎士,總是被塑造成近乎“半人半神”的形象。然而,他們的能力太過強大,以至總有“失真”之感。這恰恰因為在這些人物的性格中并不包含現實的成分(在堂吉訶德的身上,現實成分則表現為滑稽感)。太過嚴肅、莊重的事物往往令人敬畏,令人不敢親近。然而,在現代悲劇中,真正偉大的英雄,必定先是一個普通人,而英雄性格已悄然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英雄的滑稽之處,恰恰表明他雖有著超越常人的精神,卻也依然與我們一樣同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們也有喜怒哀樂,有缺點,也會出洋相、犯錯誤,當然也會流血受傷。于是,當我們發現,即使英雄也有不足之處時,我們和他們的距離自然也就縮小了。
因此,崇高性格因素與滑稽性格因素的結合,對于塑造真實的英雄性格,具有特殊意義。希臘悲劇中將英雄說成是神與人結合的后代。可見英雄的性格中是兼有“神性”與“人性”的。崇高因素刻畫的正是英雄的“神性”,使英雄高于常人;相反,滑稽性因素恰恰刻畫出英雄現實的一面,即“人性”,它將英雄拉回現實生活的平庸之中。因此,正因為堂吉訶德的性格中兼有這兩種相對立的因素,他的形象才更加豐富飽滿。用通俗的話講,堂吉訶德可算得上是個“接地氣”的英雄。他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會覺得開心或委屈,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親切、自然。
堂吉訶德作為英雄,其失敗是由時代所注定的,因此死亡也成為他的一種必然結局。“失去理智”是成就其英雄事跡的一個必要條件,這時的堂吉訶德就像天真無邪的孩子,不用考慮他人的看法,不用在意整個社會對他的負面評價,那時的他是以“本真”的心態來做英雄的;而恢復理智后,作為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世俗的標準、時代的束縛、道德的評判便又回到他的腦海中并不斷對他產生影響。因此瘋狂的堂吉訶德才是那個“拯救世界”的堂吉訶德;而理智的堂吉訶德只能做個普通的好人,永遠做不成英雄。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世風日下的社會中,堂吉訶德或許并不是瘋子。他所追求與向往的,正是世人在利益與權力的誘惑下已經丟棄的美好品質與基本道德。或許在世人眼里,堂吉訶德是個異類,是個“瘋子”。但誰又能說,堂吉訶德不是眾多“瘋子”中唯一的正常人呢?
從這個意義上講,堂吉訶德的“恢復理智”是令人心痛的。這說明,英雄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在抗潮而行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了,他的“清醒”恰恰代表著他對理想的懷疑或放棄。他的死是悲壯的,他一直戰斗到生命的終結,卻也終究抵擋不住歷史的滾滾洪流。
然而,堂吉訶德的出現或許可以將更多沉淪的人喚醒,鼓勵他們進行反省、革新。他以個人英雄夢的破滅為代價,為頹喪的社會保留并傳承了高尚的精神。堂吉訶德雖然死了,但他的死是有意義的,他留給我們的是每個時代都不應摒棄的精神,那就是追求真善美、追求正義、追求理想的信念,以及對未來的無盡希望。
[1][西]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唐民權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作者:趙淼,碩士,北京語言大學教師,研究方向:西班牙文學與中西比較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