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十年》：經濟、婚姻和生育問題壓抑下的性觀念

⊙劉芳［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云南芒市678400；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

《結婚十年》：經濟、婚姻和生育問題壓抑下的性觀念

⊙劉芳［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云南芒市678400；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

《結婚十年》中的女性身處經濟壓力、婚姻家庭矛盾以及懷孕和生養孩子的多重壓力下，她們不得不為了解決生存問題而奮戰，從少奶奶變為家庭主婦，最后變為職業女性。在處理婚姻家庭矛盾的過程中，她們一步步成熟；在生育和撫養孩子的過程中，她們忍受了很多的苦楚與壓力，甚至不惜以“無恥”對付“無恥”。因此，《結婚十年》中女性的性觀念是壓抑在上述力量下的，它們隱藏在心理意識的最底層，偶有浮現也稍縱即逝。和性意識糾纏在一起的，有懷孕、生育以及各種性別矛盾、家庭矛盾的爭論與思考，并由此觸及婦女解放的諸多現實問題。

經濟婚姻生育性觀念

《結婚十年》是蘇青的重要代表作，盡管在《結婚十年·后記》中，蘇青強調：“首先得聲明的，本文不是自傳，只是自傳體的小說。”①但無論是該《后記》還是《續結婚十年·關于我（代序）》對她本人的生活自述與評價，與小說內容都很接近。因此，考察蘇青《結婚十年》的性意識，有助于理解和張愛玲同時代的女作家小說中女性的性觀念。

有論者指出：和蘇青相比，張愛玲才是寫性的高手，其小說總是使用“軟性刺激”手法營造性的氛圍，讓讀者無力招架，情欲是張愛玲小說的重要主題。而蘇青小說的性誘惑力只是一種不必忌諱的直言，反倒在笑罵中消解了。②的確，在蘇青的小說中，性僅是居于從屬位置，處于女性的經濟壓力、婚姻矛盾以及生育煩惱之下。這一特點在其代表作《結婚十年》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一、經濟壓力與婚姻矛盾

《結婚十年》中最先表現的是“我”對婚姻的莫名抗拒。小說從一開始，“我”就反抗婚禮儀式的那些繁文縟節，因為不能當著來賓的面上廁所，甚至用枕頭撒尿以解決內急。結婚之后，“我”與姑子杏英總是較勁，總吃“風流小寡婦”的醋；有了孩子之后，在孩子的養育問題上與公公和婆婆、姑子和保姆都發生爭執，雙方均不滿意；在交際上，對招待丈夫的朋友特別厭倦，因此發出了“小家庭的詛咒”。

隨著經濟條件每況愈下，婚姻家庭的矛盾也越來越多，最終化為根本性的障礙和離婚原因。故事發展到高潮時，“我”即便知道了丈夫崇賢和閨密麗英發生了婚外情乃至婚外性行為，也忍氣吞聲，只是為了能從丈夫那里獲得些許經濟幫助，哪怕因此還要付出忍受家暴的代價。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作者在小說中為我們描寫了一個頗具獨立精神的家庭婦女在婚姻中所做出的巨大犧牲，偉大的母愛在第一人稱的敘述中頗具真實感和親切感。在如此倉皇且沉重的生活環境下，談性也只能是匆匆幾筆，很快就要回到現實生活上來。

總體上看，《結婚十年》中最突出的矛盾是女性面臨的經濟壓力，這條線雖是從小說中部才開始，卻不斷地遞增并最終使婚姻破裂。在經濟開始走下坡路后，要面子的丈夫崇賢不愿向家里伸手要錢，而“我”無論如何節約也應付不了一家人的開支，最終不得不辭去保姆。但是，矛盾仍然很劇烈：因為“我”生的是女兒，公公一家便顯得很冷漠；由于經濟拮據，無法帶上二女兒一起去上海，使得二女兒二十一個月大就在鄉下被保姆虐待、病死。這些事件讓“我”痛心，也決心要沖破一切障礙自謀職業和出路。

《小學教員》一節算是“我”自謀職業的一次鋪墊和嘗試，因為這時家經濟還較寬裕，“我”只是在家閑得無聊。到了《開始投稿》，“我們”生活拮據，因丈夫薪水低而發生口角乃至家暴，“我”開始悄悄投稿賺錢。但此時丈夫仍然不允許“我”投稿增加家庭經濟收入，也不允許“我”結交女性朋友，要做到“女子無才”。隨著時間推進，在歷史大環境的影響下，丈夫的事業一落千丈，家庭矛盾也不斷激化。孩子剛出生，“我”就開始為生計發愁，而且常被變了心的丈夫刁難，還不得不忍氣吞聲：

我聽著這當然很生氣，可是錢是頂實際的東西，生氣也得問他要。于是我便不顧羞恥的對他講了許多奉承話，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仍舊沒給我好顏色看，有時苦苦哀求來的三十五十元錢，倒有一部分仍舊花在他身上了，大部分給孩子買東西，我自己除了每天吃二頓白飯外，其他的享受可以說一概沒有。親戚朋友們瞧著替我氣惱，大家都說我太老實了，為什么不如此如此同他交涉，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沒有用，第一他近來是真個變心了，你不許他，他偏要干便怎樣？第二就交涉也不得結果，他目前在失意時候，沒有什么社會地位，同他鬧他也不怕失面子。況且夫婦間事情可也決不是據理力爭得來的，情又必須出乎他本意，眾人只能說些好意的風涼話，誰又肯真個幫助你丈夫鬧來？至于借錢更不必說了。因此我仍舊受辱受氣的苦挨著。

最終，“我”佯裝不知丈夫和閨蜜在“我”分娩期間發生的婚外戀、忍受家暴以換取可憐的經濟支持。可這種委曲求全也難以為繼，婚姻宣告結束。“我”不得不拖著生完孩子剛滿月的身子四處謀職，染上了肺結核，從家庭主婦“淪”為職業女性。

可見，經濟壓力和婚姻矛盾不斷互相推進，最終在經濟壓力與丈夫出軌的合力下使婚姻走向解體。在小說中，經濟壓力以及婚姻家庭的矛盾，使“我”沒有什么興致和精力談論性的問題。

二、生育與性

《結婚十年》中的女性在經濟壓力、婚姻家庭矛盾的負荷下不得不將性意識降到了最低點，即便談論，也很快淹沒在矜持、怕懷孕的煩惱、和丈夫爭吵以及由此引發的種種議論與聯想中。即使小說開頭寫洞房花燭夜，也并未渲染性的意識，而更多的是描寫“我”作為新娘的感受、種種不適應與心理矛盾。當新郎叫我上床就寢時：

我在喉嚨底下“嗯”了一聲，只是不動步。他卻自管自的脫了衣服睡了，我這才開始后悔起來。我想：假如他竟自睡著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這兒站著過夜呢？

幸而賢又在帳里喊我了，沒有掀開帳子。我不敢再錯過機會，就自脫了外衣，羊毛衫褲連襪子都穿著，也不另換睡衣。到了帳子外面，我又躊躇著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膽怯卻又使我不敢揭帳，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鐘之久。

本可以大肆鋪陳性愛體驗的地方，作者的重心恰恰完全“偏離”在生澀女郎的真切感受中。在《少奶奶生活》一節，為了“獵奇”而等待已久的讀者終于發現作者進入了性的主題：

婚姻雖然沒意思，但卻也能予正經女人以相當方便。一對男女便再沒情義些，同睡在一張床上，總也不能全然的相安無事吧？

他挑逗地告訴我許多粗俗的，猥褻的話，那些也許就是從瑞仙口中得知來的，但是我聽著并不覺得刺耳，同時卻反而有些異樣感覺。

可是，剛剛撩撥起的期待轉瞬被女性的矜持所消解，尤其是擔心懷孕，性快感立刻蕩然無存。

接下來：

“好個不要臉的，不怕羞的女人呀！”我重重啐著自己，心想快些不要聽了吧。但是下意識的卻不肯甘休，自己哄騙自己說就是再聽句吧也無妨，只要不實行，明天趕快忘記它了。漸漸的，我倒有些羨慕瑞仙來，原來她有這套本領，怪不得男人會歡喜她；沒用的女人只知道承受，笨木頭似的，未得到絲毫快樂先自有了身了。

這一節算是小說中最露骨的性意識和性觀念表達，但接下來，“我”陷入了無邊的糾結、聯想與議論中：想要情愛又怕懷孕，不要又怕給別人要了去，一直說到男人對女人的尊重與傳宗接代，真是“大煞風景”。無獨有偶，在《續結婚十年》中，這樣的情況也同樣出現：“我”和談維民在一起做愛的歡快也是剎那間“便告結束”，很快就變成憤怒和爭吵。

此外，在描寫第一次分娩時算是可以給“獵奇”的機會了。作者大段地描寫自身感受，視覺、觸覺和聽覺并用。但是，這卻更像醫院門診的“科學”記錄而無任何挑逗與撩撥。在經濟、婚姻與生育諸問題的重壓下，《結婚十年》中女性的性觀念幾乎主要來自“我”的上述心理活動以及議論，而并非像張愛玲小說那樣在故事中婉轉呈現，這也可以看出兩位作家寫作技術的差別。

所以我說一個男子對于一個女子的愛情應該先是挑逗的，然后當慢慢的滿足她，安慰她，使她終于能夠信任你才好。不然只把太太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還說傳的是你的宗，接的是你的代，哪個又高興替你千辛萬苦的養育孩子來？

在小說最后，“我”忍受丈夫背叛和家暴的痛苦只是為了孩子：

貞操與女人真個又有什么相干？一個靠賣淫來養活孩子的女人，在我看來不啻是最偉大的神圣的聰明人中的一個。

看來，阻礙小說中女性享受性快樂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怕懷孕和生孩子。如果這阻礙拆除，也許蘇青很可能就變成衛慧和棉棉那樣的“美女作家”：她們文筆相當，膽量相當。不過，由于有懷孕的威脅，進而蘇青筆下的女性也就有了養孩子的痛苦與屈辱。這個特點是半個世紀后的當代“美女作家群”所沒有的煩惱，也迫使蘇青對婚姻、生育和性有了更廣泛的體驗與視域。正因為如此，蘇青小說中的女性在談論和思考性問題時是“降格”地對待的，性沒有現實生存和生活矛盾那么重要。而在張愛玲小說中，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主題。在當代衛慧和棉棉等人那里，性就變成了本質化的敘述：無性不成文。

綜上所述，《結婚十年》中的女性身處經濟壓力、婚姻家庭矛盾以及懷孕和生養孩子的多重壓力下，她們不得不為了解決生存問題而奮戰，從少奶奶變為家庭主婦，最后變為職業女性。在處理婚姻家庭矛盾的過程中，她們一步步成熟；在生育和撫養孩子的過程中，她們忍受了很多的苦楚與壓力，甚至不惜以“無恥”對付“無恥”。因此，《結婚十年》中女性的性觀念是壓抑在上述力量下的，它們隱藏在心理意識的最底層，偶有浮現也稍縱即逝；和性意識糾纏在一起的，有懷孕、生育以及各種性別矛盾、家庭矛盾的爭論與思考，并由此觸及婦女解放的諸多現實問題。

①于青、靜思編：《蘇青小說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6月第1版，第316頁。本文中《結婚十年》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一一另注。

②王一心：《小團圓對照記·張愛玲人際譜系》，文匯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166頁。

作者：劉芳，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方向：女性文學中的性觀念與女性解放、民族與國家認同等文學文化領域。

編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性觀念研究》（編號：2014C153Y）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