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瑾[暨南大學,廣州510632]
淺談《神曲》與《紅樓夢》的異同
⊙楊雪瑾[暨南大學,廣州510632]
《神曲》作為歐洲文學史上的四大里程碑之一,與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紅樓夢》雖然在寫作時間上相差四百余年,但在反映轉型時期社會的各個方面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在創作背景、作品內容、語言形式、思想內涵等方面,兩部作品都同中有異,存在諸多可比性。我們亦可以從中窺見中西文化差異所導致的不同審美訴求。
《神曲》《紅樓夢》文化異質
在歷史發展的重大轉折時期,往往有優秀的、具有深刻歷史內涵的巨著產生。《神曲》如此,《紅樓夢》亦然。這兩部作品在寫作時間上相差四百余年,然而在反映轉型時期社會的各個方面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雖然一部作品是歐洲文學史上的四大里程碑之一,一部作品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但是這分屬于東西方不同文化圈的兩部作品卻都體現出歷史轉折、社會動蕩、思想激變、文化轉型時期文學演進與發展所共同的軌跡。
中世紀的歐洲戰亂頻繁,因此該時期亦有“黑暗時代”之稱。但丁曾擔任過佛羅倫薩執政官,但在出使羅馬的時候遭到黑黨驅逐,在流亡期間,他寫下了《神曲》這部反映歐洲從中世紀向資本主義時代過渡的歷史性巨著。所以恩格斯指出:“但丁是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紅樓夢》也產生于中國封建社會走向衰落,資本主義開始萌芽的轉折時期。此時的中國,表面上在康乾盛世光輝的籠罩下一片歌舞升平,其實早已是強弩之末。曹雪芹出生于一個“百年望族”,曹家早年是詩禮之家、書香門第,故曹雪芹幼時能夠接受到系統的傳統文化教育,加之其家道中落后的人生閱歷,都為《紅樓夢》的最終成書創造了條件。
從宏觀上看,《神曲》與《紅樓夢》兩者皆創作于社會轉型變革時期。政治上,意大利是新興的市民階級同封建貴族的斗爭,中國則是農民階級同封建統治者的斗爭。經濟上,資本主義萌芽在兩國都有所發展,在意大利,分裂的狀態一方面使其缺乏資本主義發展所需要的廣闊市場,另一方面卻使其政府行政能力下降,因而從整體上有利于資本主義工商業的自由發展,而康乾之際的中國則處于封建大一統的鼎盛時期,政府的重農抑商政策與傳統的小農經濟的發達,使得資本主義發展緩慢。在宗教文化上,中世紀末期的意大利,宗教對于世俗的影響遍及社會各個方面,而中國則沒有一家獨大的宗教,儒、佛、道三教在一種融合之態中對整個社會都有一定影響。而從微觀上看,但丁與曹雪芹的身世履歷頗為相似,兩者先祖皆為貴族,而到自己這一代家境都不如往昔,因此二人都秉承發憤著書之志,且兩者深厚的文化底蘊都使其作品成為百科全書式的著作。
(一)寫作目的:不平而鳴
但丁在《神曲》中借貝阿特麗采與他的談話表示他寫作《神曲》的主旨“是為了對萬惡的社會有所裨益”①。也就是說《神曲》是為了讓世人擺脫迷誤,使意大利走出苦難。而在《紅樓夢》中曹雪芹自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讀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②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然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但丁與曹雪芹二人皆因時運不濟、命運多舛而為抒發內心憂憤之情而進行創作,因此《神曲》與《紅樓夢》都有一定的社會諷喻作用。然而但丁多立足于國家社會之角度,從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出發展開《神曲》的故事;而曹雪芹則多記閨中之事,細致描述出一個封建大家庭的衰落,多以自身種種經歷或者所見、所聞、所感為原型展開故事。
(二)人物形象
《神曲》和《紅樓夢》都堪稱是多姿多彩、形象鮮活的人物畫廊。
1.但丁與賈寶玉。作為全書的第一男主角,但丁和賈寶玉都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苦苦掙扎——但丁游歷地獄、煉獄和天堂時幾番遇險,但他苦苦求索的品格和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卻被刻畫得細微、飽滿;賈寶玉則在孽海情天中苦苦度脫,在大觀園中與一干風流孽障了結前世情緣。在這兩部作品中,但丁對于途中種種事件多是旁觀者的態度,他走馬觀花般地看著他人的罪惡以便引起自身的警覺;而寶玉則是真真切切在繁華之地、富貴之鄉走過的,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感受到封建大家族的腐朽墮落及主人公自身品性的美好。這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結局:進取的但丁見到上帝,也解救了自己;避世的賈寶玉經歷世間種種,復歸于頑石。這兩位主角性格、際遇與結局的不同,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作者的寫作目的不同,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東西方文化的審美異質。但丁游歷中和所遇到的有名的靈魂交談,在交談中表現出作家對真理的追尋、對宗教的思索以及對現實出路的探索。曹雪芹在書中自言本書是“大旨談情”“使閨閣昭傳”,聯系中國傳統文學中的“香草美人”傳統可知,作者應是通過兒女情長來寫世事沉浮。所以,如果說《神曲》是對人文主義未來之路的盡力張望,那么《紅樓夢》就是對封建歷史的深沉總結。
2.貝阿特麗采與釵黛。作為全書的重要女主角,《神曲》中身處在天堂的貝阿特麗采是但丁的戀人,她在對但丁的救助和鼓勵中,顯示出“母性”的溫柔;而大觀園中一干女子尤其是釵黛二人,則更多地表現出“妻性”的一面——林黛玉性格敏感、心思細膩、愛耍小性子,是中國古典文學中“佳人”的一個顯著特征,薛寶釵的穩重沉著、世故圓滑、面面俱到則是作為一個“賢妻”所必需的。在凈界山頂的地上樂園,貝阿特麗采責備但丁并引導他游歷天堂九重天。這樣的設置暗示著但丁對于早逝的母親的一種想象,因此但丁對貝阿特麗采的態度更多的是仰視。而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尊重女性,所以他對于這些一同生活在大觀園中的姐妹更多的是樂于親近。
(2)半河岸半河床段水面線(旱季)以上開挖(尾水渠前1.6km和后0.8km)。水面線以上開挖,沿水流方向逆向進行分段進行施工,分2層進行,第1層為土石分界線~弱風化,第2層為弱風化至河床大面以下2m(用于導水)。
3.引路人。值得玩味的是,這兩部旨在使人度脫的作品中都有十分明顯的“引路人”這一角色。《神曲》中有兩位引路人:一為維吉爾,一為貝阿特麗采,前者為理性的代表,后者為宗教的象征。維吉爾是著名的古羅馬詩人,同時羅馬基督教會認為他是未來世界的預言家和圣人,這與《神曲》中所需要的引路人形象十分契合。貝阿特麗采是崇高的道德力量的化身,是上帝派到人間來拯救但丁靈魂的天使。同時我們應該注意到,是貝阿特麗采請求維吉爾幫助拯救但丁,這可以解釋為在但丁心中信仰和神學遠高于理性和哲學,當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時代局限性造成的。③相比之下,《紅樓夢》的引路人則比較復雜,可以說僧道二人是開始與結束的引路人,他們把賈寶玉(開始只是補天石)帶到人間,最后又將其帶走(復歸于頑石)。僧道二人只是冷眼靜觀“補天石”的所作所為,并不做直接引導;而警幻仙子則曾在賈寶玉夢中出現,帶引他去參悟紅樓十二曲,從而使他自情欲中渡出,并走向對至情的追求。
在兩部作品中,引路人出現頻率是明顯不同的:《神曲》中的引路人基本上貫穿作品始終,《紅樓夢》中的引路人則如草蛇灰線般只在必要之時出現。④這與兩部作品所屬類型以及作品所營造的環境息息相關,《神曲》屬于中世紀夢幻文學形式,表現的是一種虛幻的現實,主人公置身于一些凡人從未真實經歷過的地方,所以必須由一個引路人時刻指導,才不會使其誤入歧途,并最終能尋找到出路;《紅樓夢》則屬于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它必須遵循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在作品中體現出對現實逼真的再現,因此如果過多地出現“神性”人物會造成文本失真。在《神曲》開篇曾提出過,但丁因自身罪惡而不得不游歷三界以拯救自己的靈魂,所以他需要一位“導師”去引領他,同時指導他改正錯誤。《紅樓夢》則不然,因其秉承“好了”之旨讓石頭以人的身份去體味人間百態、享受繁華生活,故而引路人無需時刻指點主人公,這也符合傳統文化中得道之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特征。
首先,《神曲》和《紅樓夢》在創作手法上都自覺將神秘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但又分別有不同的傾向。《神曲》的整個結構都籠罩在神秘主義中,但丁在地獄、煉獄、天堂中游歷,所見者是已逝去的亡魂,但丁在這些亡魂敘述的故事中,細致地描述了意大利的歷史和現實,這就是《神曲》在神秘主義框架里的寫實因素。⑤而《紅樓夢》的框架是寫實性的,它如實地描述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內部的家庭生活與當時的社會環境,但在藝術表現手法上,卻常常運用非現實的神秘思維方式,在寫實的框架里面加入神秘主義的因素,嫁接神鬼靈異等佛道觀念,創造出真幻結合、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
其次,雖然同樣是史詩敘述,《神曲》采取的是宏觀大結構的宏大敘事,為表現封建基督教文化與近代人文主義思想的碰撞,詩人以豐富的想象力,為地獄、煉獄和天堂三個境界設計了嚴密的結構,描寫了歐洲中世紀封建貴族之間的斗爭以及教會的腐敗,從而表現出當時歷史巨變的廣度和深度。而《紅樓夢》則采取了繼承自世情小說開山之作《金瓶梅》的微觀視角——以對賈、王、史、薛四個家族尤其是榮、寧二府這樣的封建家庭衰落的描寫揭示了封建社會解體的必然性,用一種以小見大的結構方式表現出封建社會衰落時期文化倫理道德的矛盾和沖突。所以說,這一差異主要來自于兩部作品創作的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
(一)宗教思想
《神曲》是但丁按照基督教教義進行構思的,但同時他又表現出對現實的強烈興趣,主張在生活與斗爭中遵循理性的教導,強調自由意志的重要。但丁反對蒙昧主義,提倡追求真理,這顯然與教會的教義相悖,是新的人文主義思想萌芽。《紅樓夢》中賈寶玉以佛道文化、莊禪精神為精神寄托,同時為了擺脫對個性復歸的渴求與現實生活的阻礙相矛盾的種種困擾,他時時向佛道的虛靜無為境界靠攏。可以說《紅樓夢》在儒、佛、道的三家巷中徘徊,卻沒有給主人公以任何出路,只能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中最終復歸于來處。
(二)愛情觀
但丁對于女性以及愛情的態度大致可以在《神曲》第五歌里了解端倪。第五歌描繪的是地獄第二層,里面都是些好色之徒,他們所受的懲罰是在深谷爬行,遭受冰雹的痛擊。海倫娜被關入地獄第二層,但丁將特洛伊戰爭的發起認定是她自身的罪責,這其實是受了女性是禍水觀點的影響。當然但丁也是推崇女性的,從他對貝阿特麗采的迷戀即可以看出來。但丁對于愛情始終是一種矛盾的態度,他將里米尼的弗蘭采斯佳歸入貪色地獄,卻在聽完她和保羅的故事后因憐憫而昏暈。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但丁多肯定精神之愛,他秉承禁欲主義,對于肉體之愛是排斥的,哪怕肉體之愛是建立在精神之愛之上。曹雪芹則認為肉體之愛與精神之愛是并行不悖的,但是作者對于純粹為滿足獸欲的行為是著力批判的,如賈瑞命喪風月鑒,正是警醒世人:莫一味貪圖美色,反送了卿卿性命。《神曲》是在禁欲主義與人文主義愛情觀的沖突與掙扎中突出精神之愛,并以獨特而矛盾的二重性使讀者著迷;而《紅樓夢》的動人之處、深刻之處不僅僅在于它熱情謳歌了至情、真情、癡情,更在于它宣告了真情的毀滅,也就是脂硯齋指出的“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⑦。但丁不過感嘆于真正的愛情的真摯與純潔,曹雪芹卻由情悟空,用滿腔血淚悲悼自己美好理想的毀滅。
①但丁:《神曲》,王克維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②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③胡婕:《〈神曲〉與〈紅樓夢〉文化特點之比較》,《絲綢之路》2011年第4期。
④張美云:《〈紅樓夢〉與〈神曲〉的結構和表現手法之比較》,《文學教育》2008年第15期。
⑤曹祖平:《〈神曲〉敘事學闡釋》,《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⑥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0—195頁。
⑦王平:《古典小說與古代文化演講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作者:楊雪瑾,暨南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