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若辰[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84]
夢窗詞中的追憶敘事
⊙郝若辰[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84]
南宋詞人作品中常見的回憶書寫已為海內外諸多研究者所關注。夢窗詞作為這一現象的典型代表,其追憶敘事涵蓋了個體回憶與歷史回憶兩個層面,二者都具有鮮明的“儀式感”。同時,倒錯的敘事時間表明詞人以強化、詩意化的回憶抵抗現實飄零的身世與慘淡的國運。最后,在夢窗詞中,許多情況下夢境的構造也是為了開啟通往回憶的入口,進行敘事處理的過程中,夢與回憶具備破碎化、超越時空邏輯的同構性。
夢窗詞追憶敘事儀式時空結構夢境
呂正惠先生在《周姜詞派的經驗模式》一文中提出,在以周邦彥、姜夔、吳文英、張炎等為代表的“周姜詞派”中,存在一種“對過去的懷念”與“對現在的失意感傷”相對比的“經驗模式”的書寫。①這種“經驗模式”理論對人的吸引如同長久覺而不察的閱讀中所見的一盞庭燎,由細節切入的討論發散出足以籠罩整個卷幅的榮輝。故本文擬以“經驗模式”書寫的代表人物之一——吳文英為例,具體分析夢窗詞中的追憶敘事。
關于南宋末年詞壇對于回憶書寫的迷戀,宇文所安也曾注意到:“這一代人(南宋最后一代)在這種哀婉遲暮的情調中培養和尋求極大的快感?;貞浥c過去在文學中居于中心地位,已經有了很長的傳統了,但是,在此前他們從未變得像在這些年那樣舉足輕重?!雹谕瑫r,吳文英也作為“南宋最后一代的喉舌”被重點提出:“在中國的傳統里,恐怕沒有誰的詩像吳文英的詞那樣執著地同回憶和回憶的行為纏繞在一起。”③夢窗詞集中隨處可見的回憶書寫也為宇文氏的論斷提供了充分的佐證。因此,本文擬借用敘事學等理論,選取若干不同側面嘗試討論夢窗詞中的回憶敘事。
通常意義上的回憶指個體對其經歷的反顧,夢窗詞中這類例子筆筆皆是。故地、節令、友人、舊物都能使其打開記憶的閥門,沉浸到對于過往的玩味之中。然而,詞集中還有另一種值得注意的對過往的書寫,例如:
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并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雨。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宴清都·連理海棠》)
這些例子中書寫的過往并非詞人的親身經驗,而是對集體文化記憶的書寫。這種“用典”的傳統自先秦起便在我國各種文學種類中傳承延續,非為夢窗獨技,只不過夢窗在詞的文體中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前人論夢窗詞常貶損其“靠古典與套語堆砌起來”④,“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⑤,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夢窗詞也常以這一“密麗騷雅”的特征為人稱贊。歷史是民族的集體記憶,用典則是對這種集體記憶的人文化提煉過程。古典文學中常見的詠史、懷古等題材都可以看作對文化追憶的書寫模式。往往當詩人置身于某些典型的場景或情境中,例如登臨古跡、賞玩文物、披閱史籍等,屬于特定群體和文化的共同記憶就會被開啟。然而,這些回憶不會被做出詩史般的詳細呈現,盡管書寫者已然看到并記起了整間屋子的全貌,但他既不會仔細描述,也不會將大門敞開應納后人,而只是悄悄留下一把鑰匙,如同前文例證中的“戰艦”“東風”“華清”“長恨”。歷史回憶就以這種秘而不宣的方式悄悄地在史家、再創作的文人、箋注家和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之間傳遞,不同文本在交錯的時空中完成復現。如《文心雕龍·隱秀》所說:“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密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互變體,川瀆之韞珠玉也?!雹?/p>
夢窗詞中另一種常用的程式是在與友人唱酬、贈答或送別時的作品中書寫對于往昔交游經歷的回憶。這種對過往共同經歷的回憶頻繁地出現于眾多南宋詞人的唱酬與送別之作中。例如辛稼軒在寄與陳同甫的《賀新郎》中回憶二人深宵舞劍的場景:“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倍愅υ诹硪皇状鹪娭袆t回憶了二人雪夜對飲的情景:“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夢窗詞中亦有此類例證:
記年時,試酒湖陰,褪花曾采新杏。(《尉遲杯·賦楊公小蓬萊》)
還憶。洛陽年少,風露秋檠,歲華如昔。(《瑞鶴仙·錢郎糾曹之嚴陵分韻得直字》)
猶憶翠微攜壺,烏帽風驟。(《瑞龍吟·送梅津》)
吳王故苑。別來良朋雅集,空嘆蓬轉。揮毫記燭,飛觴趕月,夢消香斷。(《宴清都》)
還識西湖醉路。向柳下并鞍,銀袍吹絮。(《探春慢·憶兄翁石龜》)
看故苑離離,城外禾黍。(《繞佛閣·贈郭季隱》)
格外值得注意的是《繞佛閣·贈郭季隱》一首,詞人對友人回憶彼此共同歷經過的故地如何變得荒蕪,然而這里沒有描述故苑當初與如今的樣子,而是運用了《詩經》中的一個典故,這也解釋了為何唱酬之作中的回憶敘事被歸為了歷史或人文回憶而非個體回憶。夢窗此類作品中的回憶書寫與蘇東坡、辛稼軒并無顯著的不同,大致都是京城年少,簪花對酒,輕裘白馬,慷慨放歌,少年記憶似乎并不曾因經驗個體的不同而染上強烈的個人色彩,而是成為了在某些特定作品中常常出現的一種類型化、程式化的書寫。
南宋詞人格外鐘愛回憶,正如宇文所安所說:“它(回憶)成為一種風尚,幾乎成了審美領域里風靡一時的嗜好,仿佛只要一頭鉆進藝術里和對往事的回顧中,就能把已見征兆的未來置于腦后似的。沒過多久,元朝的軍隊從北方突破防線,征服了南宋?!雹?/p>
南宋詞人們對回憶的迷戀不僅在于對未來征兆的逃避,更是對過往美好的追憶和感傷。此前的九百多年,同樣有一批南渡士人在回憶與感傷。《世說新語》記載: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借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⑧
回憶已然成為士人群體間的一種儀式,他們聚在一起,運用一些彼此知會的人文符號祭奠自己與王朝一去不復返的美好年少。
夢窗詞集中占據多數的仍是個體記憶,多數與其平生情事有關。
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艷流水。素骨凝冰,柔蔥蘸雪,猶憶分瓜深意。(《齊天樂》)
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祝英臺近·除夜立春》)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鶯啼序》)
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鶯啼序》)
夢窗情詞中的回憶常常發生在某些特定的節令與地點,七夕、中秋、清明、重午,杭州、蘇州……這甚至成為以往箋注家考索夢窗情事的依據:
集中懷人諸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蘇州遣妾;其時春,其地杭者,悼杭州亡妾。
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詞,皆懷蘇州遣妾之作……凡清明、西湖、傷春詞,皆悼杭州亡妾之作。⑨
每逢清明、寒食,必有憶姬之作,知姬必以三月中行,觸景故傷情也。⑩
這使得夢窗對于姬妾的懷念有了鮮明的儀式感,每到某個節令或某處故地,他就會想起若干年前與自己共度此時、共處此地的那個人,回憶起當初的情境。光陰流轉,回憶慢慢疊加,逐漸被回憶起的除了最初的往事,還有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回憶。時節與地點都只是回憶的符號與入口,詞人只不過想要將聚歡與別苦在這些特定時空重新拿出來把玩一番,如同進行一場祭奠儀式,用自己飄零而落魄的感傷祭奠在追憶中一次次被美化的過往。每一次佳節都使人想起往日的溫馨與失落的痛苦,而節日的燈燭弦歌又使這份并不新鮮的歡苦在情感的帷幕下熠熠閃光。正如宇文所安所說:“價值和感情的力量不是在回憶起的景色里,而是在回憶的行動和回憶的情態中……他回憶起自己正在回憶,回憶起他每次在晚春重新游訪西湖六橋觀賞開敗花朵的情景,這樣的舉動以及用詞來表現這是某種晚春時的春祭,是把這種特殊的行為還原為重復出現的樣式,這種樣式是對自然的那些重復出現的樣式的模仿。”?在這一場場的春祭中,被回憶起的有往日的歡愉也有分別時的痛苦:離別的那個西城暮春,被淚水洇開并銷凝的胭脂,手腕上的香氣與絲線,初見時流轉的眼波,分別時的轉身與飄飛于風中的衣帶……
因而追憶常常是痛苦的,如同其他所有悲傷而凝重的祭祀儀式。然而只有執著地摩挲這種痛苦,使其在回憶中被反復強化,詞人才能感受到自己情感的價值與力量生動如初。
夢窗詞因結構復雜交錯而紛繁難解,如同被拆成碎片的七寶樓臺。然而在葉嘉瑩先生看來,這正是夢窗詞“遺棄傳統而近與現代化”之所在:“他完全擺脫了傳統上理性的羈縛,因之在他的詞作中……敘述往往使時間與空間為交錯之雜糅?!?
事實上,當詞人一旦開始進行追憶敘述,時空的枷鎖便化為無形,行文中能夠自由往來于當下與過去、此地與彼地、現實與回憶之間。熱奈特將這種回憶書寫稱作“時間倒錯”?!把芯繑⑹碌臅r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時間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順序?!?據此不難發現,夢窗在進行回憶書寫的時候,詞中敘述話語的排列順序與故事的接續順序便不再一致。例如最著名的《鶯啼序》,開篇“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以傷春入手而后寫羈情,第二片寫“十載西湖,傍柳系馬”的舊游光景,第三片開頭“幽蘭旋老,杜若還生”述說別后孤寂,后又轉而回憶分別時的場景。第四片回到現實的相似中,然而“離痕歡唾,尚染鮫綃”,過往的痕跡卻真實鮮活,揮之不去。如同本雅明評價普魯斯特時所說:“普魯斯特呈現給我們的不是無邊的時間,而是繁復交錯的時間。他真正的興趣在于時間流逝的最真實的形式,即空間化形式。這種時間流逝內在地表現為回憶,外在地表現為生命的衰老。觀察回憶與生命衰老之間的相互作用意味著突入普魯斯特世界的核心,突入一個繁復交錯的宇宙?!?
普魯斯特與吳文英在對時間的處理上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鶯啼序》中,外界是殘寒、病酒,是春事遲暮,是無盡的羈旅和擲人而去永不復返的時間。于是詞人關閉了開向外界的繡戶,將時間向內拉進回憶的漩渦。以吳文英為代表的周姜詞派的南宋詞人們都長久地生活在對于價值的追尋與叩問之中,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不同于辛棄疾、陳亮等人,他們既無關切現實的政治識見,更無金戈鐵馬的沙場經歷。他們曾以感官與情緒世界為唯一的終極根源,然而卻無法肯定此美感經驗并非徒為短暫、自我蒙蔽的懸離。這些單薄的所謂美感經驗唯有在不斷地回顧與強化中才似乎勉強能夠與肅殺的現實——頹唐的王朝與漸老的年華相對抗。無奈的現實,使得他們選擇讓過去在對回憶的書寫中變得完美豐沛——遠勝于其發生的時刻。
夢窗詞中對過去的回憶常常交織著與慘淡的如今的對比:
結束蕭仙,嘯梁鬼,依還未滅。荒城外、無聊閑看,野煙一抹。梅子未黃愁夜雨,榴花不見簪秋雪。又重羅、紅字寫香詞,年時節。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雙條脫。自香消紅臂,舊情都別。湘水離魂菰葉怨,揚州無夢銅華闕。倩臥簫、吹裂晚天云,看新月。(《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
猶記初來吳苑。未清霜、飛驚雙鬢。嬉游是處,風光無際,舞蔥歌。陳跡征衫,老容華鏡,歡都盡。(《水龍吟·癸卯元夕》)
柳暝河橋,鶯清臺苑。短策頻惹春香。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詞韻窄,酒杯長,剪蠟花、壺箭催忙。共追游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十年一夢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罌。溪士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夜合花·自鶴江入京泊葑門外有感》)
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中將此種手法稱作雙構性結構,今昔兩個世界以電影蒙太奇的切換技巧轉換交錯。在通常的觀影經驗中,當故事切入到對過去的回憶,熒幕會轉變成黑白或泛黃的色調。?然而在夢窗詞中,過去是繽紛生動的:“紅字寫香詞”“舞蔥歌”“柳暝河橋,鶯清臺苑”“凌波翠陌,連棹橫塘”,然而當下卻是慘淡蕭條的:“荒城外、無聊閑看,野煙一抹”“陳跡征衫,老容華鏡”“西湖燕去,吳館巢荒”……
呂正惠先生在《周姜詞派的經驗模式》中總結道:“在我們所討論的周、姜、吳、張作品的主要‘經驗模式’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結構性的對比,即‘現在’和‘過去’的對比。在這一對比里,過去總有一些美好而令人懷念的地方,而現在則是落魄、失意、感傷的?!瓘默F實層次來看,‘過去’在真正發生的那一刻,也許未必像詩人所描寫的那么‘美好’;但從心理層次來看,當那一刻成為‘歷史’而去加以‘回顧’時,那一‘過去’就開始‘美好’起來而值得詩人眷戀不已了?!?同時,呂先生還借用了本雅明對普魯斯特的評價:“但的確有一種二元的幸福意志,一種幸福的辯證法:一是贊歌形式,一是挽歌形式。一是前所未有的極樂的高峰;一是永恒的輪回,無盡的回歸太初,回歸最初的幸福。在普魯斯特看來,正是幸福的挽歌觀念——我們亦可以稱之為伊利亞式的——將生活轉化為回憶的寶藏?!?
就像本文前一節中所論述的,詞人的回憶具有極強的儀式感,在這種反復舉行的儀式中回憶越發趨于完美而純粹。許多對往昔的敘述都只是一些鏡頭或符號,事情的來龍去脈被反復的回憶濾過,只留下那些最怦然心動或難以忘懷的瞬間。
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談到,明清時期的小說能夠把古典詩詞中因為已經寫得太濫而顯得陳腐空虛的意象,如打秋千、閨房相思,填入了具體的內容,而這種具體內容以其現實性、復雜性顛覆了古典詩歌優美而單純的境界。?事實上,從敘述手法上來說,這也恰恰是抒情詩與敘事作品的分野所在。抒情詩中的敘事能在碎片化的意象中完成,如同一件價值連城的首飾,它的精美絕倫是由上面作為點綴的璀璨片段而成就的。
因而,吳文英等詞人創作的過程同樣也是將往事加以過濾使其純美化的過程,反復的創作已成為詞人追憶祭奠儀式中不可缺少的環節,于是在這種文體與內容的雙向選擇中,他們悲歌式的幸福終得以成就。
“夢”是吳文英詞中最頻繁出現的意象之一,據統計,其出現頻率高達51%,遠遠超過溫庭筠(19%)、柳永(15%)、周邦彥(19%)、姜夔(21%)等風格或時期相近的詞人。?在吳文英的詞中,“夢”不僅是一個頻繁使用的意象,更是通往回憶的重要入口。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凝瘢新褪紅絲腕。(《踏莎行》)
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浣溪沙》)
在《踏莎行》與《浣溪沙》中,詞人都是借助夢進入對往昔的回憶,此外還有一些夢與回憶交織的例子,言往昔的美好如夢幻一般:
記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霜葉飛·重九》)
又重羅、紅字寫香詞,年時節。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雙跳脫。自香銷紅臂,舊情都別。湘水離魂孤葉怨,揚州無夢銅華闕。(《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
吳王故苑。別來良朋雅集,空嘆蓬轉。揮毫記燭,飛觴趕月,夢消香斷。(《宴清都》)
對于讀者來說,幾乎沒有可能確切分辨哪些是夢境般的回憶,哪些是回憶般的夢境。我們無法確定是否夢窗書寫每一次夢境的時候都是真的入夢,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他每一次都將自己深深地浸陷于回憶當中,以至于不確定這是自己刻意的追憶還是夢境的賜予,抑或真實的重現。于是夢境與回憶的界限在這種惝恍迷離的書寫中逐漸淡化至不見,詞人無論醒時還是入眠都執著地沉浸在回憶當中,或者說,即使詞人沒有沉睡,也常常沉浸在回憶的白日夢中。
夢窗詞常顯得破碎凌亂,這與其追憶書寫或夢境書寫不無關系。弗洛伊德認為,“夢是被壓制愿望的實現”,夢的材料來源于人日常碎片經驗的重組,“夢的瑣碎,乃是因眠時意識以聯想運轉,而非邏輯思維,在超越理性這一點上,詩同于夢,詩即白日夢”。?同時,夢作為實現被壓制的欲望的手段,具有凝縮、移置、將思想活化為視覺意象,再度修飾的組成規則。?
這種構建規則若用于詞中,必定會顯得破碎凌亂,離去的姬妾與日夜的思念被凝縮成纖手之類的視覺符號或香氣之類的嗅覺符號,然后根據詞人所處的時空,將其遺置到暮春的西湖或雨夜的小樓或庭院的秋千,在文本展現的時空中這些符號并不給什么情節以導向作用,所有的情節都無非是詩人在夢或在回憶,然而在這重結構之中,則是與這一符號相關的完整豐美的往昔。
當初的人事能否通過如今的閱讀給予還原?或許,夢窗對殘夢和悲劇的一次次玩賞過程正是回憶一邊褪色一邊強化的過程。經常被咀嚼把玩的這些記憶符號會越來越鮮明地凸現,而且是反復地出現在意識和作品中,然而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多地被沖刷掉了,不常在詞里出現的姬妾的眉毛、下頜、面龐并非不如纖手皓腕美麗,而是由于最初回憶時沒能及時捉取,早已不再清晰,甚至漸漸淡化了具體的情事,淡化了具體的時間空間,只剩下最深刻的這些斑點。
回歸到對夢窗情詞本事的考索之中,我們會發現問題的敘述范式和詞人的主觀選擇使得這種根據作品的考證似乎并不完全可靠。詞人的書寫過程,比起對經歷行藏的記錄,更多是在經驗的重構中完成對純美往昔的想象。詞人打碎了一場場的情事與離別,擷取其中最美的瞬間,用詞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曾經與自己。如同本雅明眼中的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并非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去描繪生活,而是把它作為經歷過它的人的回憶描繪出來。不過這樣說未免過于粗疏空泛。對于回憶著的作者說來,重要的不是他所經歷過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憶編織出來。”?
他們用長久的時間來追憶短暫的過往,這一過程回憶既在減少也在增多。回憶被時間和持久的書寫提純成一個個詩意化的符號碎片,然而附著于其上的美感與價值卻日趨凝重,最終,被寫下的已不是回憶,而是作者一生的情感與意義,是理想中飽經滄桑卻無悔無憾的自己。
①?呂正惠:《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頁,第74頁。
②③⑦?[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38頁,第156頁,第138頁,第148頁。
④胡適:《詞選》,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342頁。
⑤張炎、沈義父:《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0頁。
⑥劉勰:《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32頁。⑧劉義慶:《世說新語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
⑨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54頁。⑩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7頁。
?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
?[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頁。
???[德]瓦爾特·本雅明:《普魯斯特的形象》,張旭東譯,《天涯》1998年第5期。
?楊義:《中國敘事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頁。
?[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
?田玉琪:《徘徊于七寶樓臺:吳文英詞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5頁。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32頁,第35頁。
[1]吳文英.夢窗詞校箋[M].孫紅、譚學純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4.
[2]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作者:郝若辰,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