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文斌[上海電機學院,上海201306]
要使《竹枝》傳上國,此中雅有江南思
——由王士熙首倡的元代上都竹枝詞創作
⊙吉文斌[上海電機學院,上海201306]
至正時,王士熙在扈蹕上都期間首倡了竹枝詞創作。這是一次“依調制辭”的創作,而在王士熙等人的《竹枝》曲辭中寄托了他們強烈的江南情思以及“要使《竹枝》傳上國”,并以此彰顯大元王朝“正是皇家四海同”的政治情懷。
竹枝詞上都江南
上都,也稱開平,自元世祖起,六位皇帝在上都即位,“御駕”每年四月至九月(世祖時則多為二、三月到八月)到此巡幸。皇帝臨幸上都,上至宰執大臣,下至百司庶府,都各以其職分官扈從。
至治元年,王士熙擔任翰林待制,四月,扈蹕開平,途中作《竹枝詞十首》(詩略)。與王士熙一同隨駕前往的有時任集賢直學士的袁桷,在上都時王、袁兩人又同邸。在開平的一百零五天,袁桷與王士熙多有酬和之作,《開平第三集》里就收錄了袁桷的十首《次韻繼學途中竹枝詞》(詩略)。馬祖常是一個漢化很深的色目人,袁桷、王士熙同他的詩文往來也較多。他在翰林時,和袁桷、王士熙在一起唱和的機會就更多了,他的《和王左司竹枝詞十首》(詩略)就是他在上都時與他們的唱和之作。
以上王、袁、馬三人之作都是隨帝北巡上都期間所作,而許有壬繼和之作——《竹枝十首和繼學韻》(詩略),則為九月自上都回歸大都時所作。
又過了好多年,后輩學人吳當得以親自隨駕上都,在途中寫了《竹枝詞和歌韻自扈蹕上都自沙嶺至灤京所作》(詩略),從其所和之韻看,與王士熙的十首作品中的九首都相同,可知也是追和當年王士熙等人竹枝詞的創作。甚至到了明代,胡奎還寫了承襲王士熙之作的《次韻王繼學灤河竹枝詞》(詩略)。
王士熙等人的竹枝詞創作屬于“依調制辭”的形式,他們所謂的“竹枝”應是指曲調而言。
比如,袁桷詩言:“侍臣一曲無懷操,能使八方歌會同”(《次韻繼學途中竹枝詞》其十),此處“一曲”指的就是《竹枝曲》。許有壬則直接說了:“閣中敢進《竹枝曲》,萬歲千秋文軌同。”(《竹枝十首和繼學韻》其十)此外,馬祖常的作品中也提及:“宮中云門教坊奏,歌遍《竹枝》拜《鷓鴣》”(《和王左司竹枝詞十首》其二),可知當時宮廷教坊亦經常演唱此曲。再如,吳當之作題為“竹枝詞和歌韻自扈蹕上都自沙嶺至灤京所作”,直言“和歌韻”,亦可證他所和的王士熙原作的入樂性質。另外,楊維楨所編的《西湖竹枝集》里收錄了王士熙《竹枝詞十首》中的第一及第四首,楊序曰:“《竹枝》本灤陽所作者。其山川風景雖與南國異焉,而《竹枝》之聲則無不同矣。”可見,楊維楨之所以收錄這兩首并非歌詠西湖風光的竹枝詞,著眼點乃在于聲調而不是文字內容,如此又證明了王士熙《竹枝詞十首》原是入樂的事實。
更難得的是,袁桷還會演唱《竹枝》曲調。在虞集所作《次韻竹枝歌答袁伯長》序中提及:“伯長歌《竹枝》以促歸棹,且言仆故鄉與《竹枝》古調相近,約同賦以發它日千里命駕之意。”這也是《竹枝》曲調在當時上都文人間傳唱的有力證據。
《竹枝》作為一種起源于巴渝、主要在南方地區流播的曲調,元代以前很少見到它被傳唱塞外的事實。王士熙等人為什么要在扈蹕上都之時,使用這種具有明顯地域色彩的《竹枝》曲調而在異地創制新歌辭呢?用王士熙充滿自信的回答來說,他就是為了“要使《竹枝》傳上國”(《竹枝詞十首》其十),其最終目的是要彰顯大元王朝“正是皇家四海同”(同上)的大一統盛況。
王士熙等人在上都時的身份是扈從詩人,他們多是廟堂大臣,所以在隨駕期間創作的應制之作自然難脫歌功頌德、粉飾天下太平、謳歌四海大同的傳統窠臼。在他們的上都竹枝創作中我們也看到了這種思想傾向。除了王士熙,袁桷也在和作中高唱道:“侍臣一曲無懷操,能使八方歌會同”(《次韻繼學途中竹枝詞》其十);許有壬亦曰:“閣中敢進《竹枝曲》,萬歲千秋文軌同”(《竹枝十首和繼學韻》其十);吳當又說:“花外侍臣成久立,聽得新歌樂意同”(《竹枝詞和歌韻自扈蹕上都自沙嶺至灤京所作》其十)。
那么,《竹枝》曲調到底代表了當時神州哪一地域的典型特征,而要將它“傳上國”,最終融入到王士熙等人所說的“四海同”“八方同”“文軌同”“樂意同”的大一統局面中?
請看王士熙等人的好友柳貫,當上都竹枝詞創作的活動期,寫給王士熙的《代簡以南一壺遺繼學待制繼學在北都嘗賦〈柳枝〉〈竹枝〉詞各五首》,詩曰:“歌罷《竹枝》歌《柳枝》,榆關云月巧追隨。生雅有江南思,欲寫清音到處吹。”柳是婺州浦江人,詩中可見,在他的意識里,《竹枝》《柳枝》之“清音”跟那壺“南”一樣,都能激發人們心頭的“江南思”。而且,我們從柳詩的最后兩句也得知了,王士熙在上都創作《竹枝》與《柳枝》作品,就是要將這些富含“江南思”的“清音”傳播到塞外各地。
其實到了元代,《竹枝》曲調除了繼續在巴渝、荊楚等地傳唱外,它在江南地區傳播得更為廣泛了,并且它在當地的影響力也正在逐漸加強。比如,李孝光的《次薩郎中次蕭御史韻送薩郎中》曰:“樓上吳姬唱《竹枝》,東風正急紙鳶飛。”吳全節的《江上作》亦曰:“短棹輕舟幾度過,月明江上《竹枝歌》。”吳志淳謫居鄞縣東湖時所寫《夏日園中清暑二首》(其二)曰:“《竹枝》調短阿家女,《桃葉》歌長何處郎。”汪廣洋的《東吳棹歌》曰:“《竹枝》敲罷燈將滅,風雨瀟瀟人未眠。”
楊維楨在至正五年四月游震澤(太湖一帶)時,寫了一首《乙酉四月二日與蔣桂軒伯仲諸友同泛震澤大小雷望洞庭之峰吹笛飲酒乘月而歸蓋不異老杜坡仙游陂赤壁也舟中各賦詩余賦二十韻為首唱》,詩中記述了他在當地見到的民間《竹枝》的表演情況:“鄉里小兒舞《竹枝》,乞與神童舞銅狄。”可見,當時吳地民間還保存著以《竹枝》歌舞來賽神的原始形態,而這首詩正寫在楊維楨倡導“西湖竹枝詞”創作的前后。
同時,《竹枝》曲調也正在成為當時江南不可或缺的文化要素之一。比如鄭東的《西湖圖》:“二月西湖春似海,南風北風天出云。美人如花坐船上,學唱《竹枝》人不聞。”這是一首題畫詩,雖然從畫中不可能聞聽船上美人究竟唱的是什么曲調,但在詩人看來,作為一幅以西湖為題材的畫作,湖上美人學唱的就應該是最具當地特色的《竹枝》曲調。再如,處于大都圍城期間的張翥,南歸不得時,曾通過詩歌來表達他對江南的思念。在他的《七憶》之二《憶姑蘇》中說:“不是不歸歸未得,五湖煙水正茫茫”,而對姑蘇的清晰記憶里就有:“《竹枝》夜月歌仍怨,莼菜秋風興漫長。”可見,在非江南本地作家的心目中,《竹枝》曲調已和莼菜一樣,都成了當地的地域標志了。
像王士熙等這批扈從詩人,多來自中原大地或江南一帶,親歷塞外的體驗讓他們對另一個民族與地區的生活產生了一種新穎好奇的心態;同時,反差巨大的塞外生活又引發了他們對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的惦念。實際上,他們在上都選取《竹枝》《柳枝》這些“不合時宜”的南方曲調來填制表現塞外見聞的歌辭的創作,就充分體現了他們以上那種復雜的心理。應該說,王士熙的竹枝詞之所以能激蕩起柳貫的“江南思”,主要還是因為他在王作中感受到了那屬于故鄉江南的久違了的聲調。
可惜的是,《竹枝》曲調已不可知,但從王士熙等人的歌辭意象中我們依然感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江南思”。比如,王士熙的《竹枝詞十首》(其四)曰:“草間白雀能言語,莫學江南唱《鷓鴣》。”任半塘先生在《唐聲詩》中說:“傳說鷓鴣懷南,不北去;凡有南國之思者,皆感其聲而相應。金、元人猶唱《鷓鴣》。”吳當和胡奎在其和作中則把“鷓鴣”身上的江南意味就表現得更清晰了,他們說:“山泉響似江南雨,林下不聞啼鷓鴣”“不似江南連月雨,夜夜夜啼山鷓鴣”。另外,許有壬和作中的“透空何處一聲笛,渾似春風聞《鷓鴣》”二句,也能讓我們感受到那氤氳的江南氛圍。
袁桷就是地道的鄞人,在《次韻繼學途中竹枝詞十首》中他多次表達了他的“江南思”:“我郎南來得小婦,蘆笛聲聲吹《鷓鴣》”“南客初來為諳俗,下馬入門猶索茶”“瀛洲往歲侍宸居,一度還家一度疏。近行開平十二驛,眼望南雁傳鄉書”。胡奎是海寧人,《次韻王繼學灤河竹枝詞》中的“江南思”也尤其強烈:“儂在江南望江北,恰如織女隔天河”“去年大旱氣不蘇,道傍行泣婦與姑。不似江南連月雨,夜夜夜啼山鷓鴣”“灤河河畔女如云,生長不識江南春”。就連馬祖常這個蒙古血統的詩人也在《和王左司竹枝詞十首》(其七)中寫道:“太官湯羊厭肥膩,玉甌初進江南茶。”吃慣了肥膩的羊湯,此時一碗清涼的江南茶正好解膩,不得不讓這位異族詩人為江南的清新而傾心。吳當同樣在他的《竹枝詞和歌韻自扈蹕上都自沙嶺至灤京所作》(其六)中說道:“射得黃羊充內膳,更喜江南新貢茶。”
王士熙首倡的這次上都竹枝詞創作確實達到了“要使《竹枝》傳上國”的預期目標,將這一南方曲調的“清音”傳播到了塞外。馬祖常晚年又來到上都一帶,寫下了《車簇簇行》:“侑杯少女歌《竹枝》,衣上翠金光陸離。”可見當時《竹枝》曲調在塞外民間依然流行。
[1]顧嗣立編選.元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錢謙益編選.列朝詩集[M].續修四庫全書本.
[3]宋金元明四朝詩[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楊維楨編.西湖竹枝集[M].武林掌故叢編影印本.
作者:吉文斌,文學博士,上海電機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