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雯[南昌大學中文系,南昌330031]
加繆《局外人》中的“零度寫作”
⊙葉雯[南昌大學中文系,南昌330031]
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理論是針對薩特《什么是文學?》中的文學介入論、文學為社會和個人的價值觀服務的觀念而提出的,其內涵大致可歸結為三點:一是直陳式的寫作;二是中性和白色的寫作,具有主體不在特征;三是具有工具性的特征。加繆的《局外人》雖被評論界描述為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但是其寫作風格事實上卻與薩特的存在主義存在較大的距離,而更接近于羅蘭·巴特所主張的“零度寫作”。
羅蘭·巴特加繆《局外人》“零度寫作”
羅蘭·巴特在法國開創了研究社會、歷史、文化、文學深層意義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先河,發表了大量分析文章和專著,其豐富的符號學研究成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其中,于1953年發表的《寫作的零度》一文,主要是針對薩特的《什么是文學?》而作的,該文從嶄新的角度為“寫作”本身正名。在這篇文章當中,羅蘭·巴特力圖擺脫傳統的思想和形式含混的分析方式,而傾向于直接觀察剖析文本的意義構成方式和條件,其結論具有特殊的理論啟示價值。
在前有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所掀起的關于語言學的革命,后有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等對作品形式的推崇,羅蘭·巴特在“二戰”后法國左翼思想界和文學界曠日持久的文壇論戰環境中發現了“形式”的革命性力量。
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理論大致可歸結為三點:一是一種直陳式的寫作;二是一種中性和白色的寫作,具有主體不在特征;三是具有工具性的特征。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理論是針對于薩特《什么是文學?》中的文學介入論、文學為社會和個人的價值觀服務的觀念提出的。羅蘭·巴特倡導的是一種中性的寫作態度,而這種中性的寫作態度并不是毫無情感的寫作,而是將情感降至零度,不摻雜多余論述,讓語詞本身引發理性思考,而不是將作者或社會歷史帶來的某種思想轉變為語詞,在思想和語言的關系上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變革,同時也將零度寫作的方式推至大眾面前。
出版于1942年的《局外人》是加繆的代表作之一。過去關于《局外人》的解析多是關于其內容本身的,并將其描述為存在主義文學的一面閃耀的旗幟。
加繆曾經把《局外人》的主題概括為一句話:“在我們的社會里,任何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這種近乎可笑的說法隱藏著一個十分嚴酷的邏輯:任何違反社會的基本法則的人必將受到社會的懲罰。這個社會需要和它一致的人,背棄它或反抗它的人都在懲處之列,都有可能讓檢察官先生說:“我向你們要這個人的腦袋……”①薩特也曾稱《局外人》是“荒誕的證明”,亦即對資產階級法律的有力抨擊。從內涵角度來說,《局外人》并不符合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提出的“主體不在”的特征。“局外人”是作者有意塑造的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角色,用以警醒大眾生存的荒誕和反抗的必要。由此《局外人》應當歸入傳統小說之列,呈現其古典文學的價值。
而從寫作實踐來看,作者并未對主人公默爾索的行為作出任何主觀的價值判斷。無論是第一人稱的選擇還是反傳統的獨特敘事,抑或從描寫手法和風格來看,作者都不曾介入對默爾索的“審判”之中,亦即作者只是對作品加以呈現而不是講述。如果說我們從《局外人》中提煉到的“反抗”與“荒誕”的主題多是從內容出發,引發出關于人類生存方式的思考,之后對“局外人”的形象作無限的外延,那么從《局外人》中的敘事方法、寫作手法及風格入手,我們將看到羅蘭·巴特所提倡的“零度寫作”的一次完美呈現。
首先,在《寫作的零度》中羅蘭·巴特很少用現有文學作品例證其觀點,因而使得《寫作的零度》的理論時常出現混亂和難以理解的狀態,但羅蘭·巴特卻在文中多次提到《局外人》,并稱其為“存在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的環境里面而又毫不介入其中”。在羅蘭·巴特于1944年發表的一篇談論加繆小說的論文《關于〈局外人〉的風格思考》中,稱加繆的小說是一種“中性的實體”,因而在文論《寫作的零度》中,他對《局外人》這一作品的多次例舉可以看出,羅蘭·巴特應當是肯定《局外人》中存在著“零度寫作”的現象。
其次,羅蘭·巴特認為“風格的所指物存在于一種生物學的或一種個人經歷的水平上,而不是存在于歷史的水平上,它是作家的‘事物’、光彩和牢房,它是他的孤獨自我。”②巴特強調的是作家的個人風格呈現于文本之中這一橫軸線,而對作品所處的歷史背景這一縱軸線加以淡化,故而巴特所推崇的是對文本形式的重視。
加繆在《局外人》中主要采用了白描的手法,這種手法與繪畫手法的白描近似,不多著筆墨,只用簡練的文字描摹形象。《局外人》全篇不足五萬字,多用短句且多用來描寫外界,長句只占不到百分之五而多用來描寫內心。
如開篇的“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③作者將母親的死以寥寥數語勾勒。由于缺乏修辭,又無景物、人物的刻畫,只是直陳母親死的事實,難以辨別人物以及作者的情感傾向,這一開篇奠定了全篇的基調,從始至終主人公默爾索都是以“局外人”的方式看待周圍的人、發生的事情以及更深層次的社會道德、制度、情感價值取向。這種保持中立,毫不介入的態度令人敬佩。在以往的現實主義寫作、浪漫主義實踐中總是不乏作者忍不住以上帝的身份出現,對人物行為指手畫腳,對事件作個人價值觀的評說,所以在《局外人》中這份冷靜難能可貴,它使得讀者得到了尊重,使語言與思想的轉換不再是單一的而成為雙向的,這種全新的體驗使得《局外人》的冷峻、客觀都顯得尤為親切。
上述白描的寫作手法在全文中的運用,很容易使人感受到《局外人》濃郁的古典散文式的簡潔明了風格。而《局外人》的內涵和外延又帶著強烈的反傳統的存在主義精神,無論是敘事上的反邏各斯,還是風格上的冷峻都如是,因而使得這個作品處于傳統和反傳統的兩級。
第三,在《局外人》的敘事視角中加繆選擇了客觀式敘述即外聚焦型的敘述,在人稱上則采用第一人稱,而對主人公默爾索并沒有過多的心理描寫。可以說加繆使用第一人稱只是采用了一種自內而外的冰冷視線,既不觀照自身的欲望也不妥協外界的轉變。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也提到了人稱對于作品的作用,他認為“‘我’較少具有含混性,因此也較少具有小說性”“小說中的第三人稱是這種產生于19世紀的寫作悲劇學中最頑固的記號之一”。而加繆所敘述的小說中的人物卻處于時間之中,人物在變化(雖然是按照規則變化),而敘述者不變,也就是說,他們是超驗自我的敘述者與經驗時間中的人物關系,他們彼此相分離。
因而《局外人》整體敘事風格顯得冷峻客觀,這種剝離了上帝視角的第一人稱的敘述顯得簡單而容易把握,不容易的是主人公失去了對其他人物的控制,每個出現的人物都像默爾索一樣獨立,我們正如主人公默爾索一樣只知道自己的部分,只描述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對他人的知之甚少讓小說變得客觀冷靜,人物性格的豐富描寫失去了它的意義。故而讀者亦可以是參與默爾索審判的一員,當我們隨情節參與其中時,文字失去了它傳達思想的能力,而是將思想交還給讀者。文字與思想的自由轉化顯示出零度風格的強大力量。
最后,羅蘭·巴特曾說“文學應當成為語言的烏托邦,就是說文學在明知不能超越語言藩籬的情況下依然緊忙地朝向一種夢想的語言”④,不倦地進行著自身的創新。可以說“零度寫作”的零度狀態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正如新小說派主張的反傳統反文學的小說手法,反對作者對作品的干預,強調創作應該寫出一個客觀的世界,而不是用自己的價值觀念、感情色彩去誤導讀者。與新小說派對薩特的存在主義反感一樣,羅蘭·巴特的《寫作的零度》也是針對薩特的寫作介入論而寫作的,而加繆以《局外人》為界,也與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漸行漸遠。
因而在《局外人》中“出現了一種新的風格,即沉默的風格,在這種風格中,藝術家的聲音(遠離哀嘆、遠離誹謗、遠離贊美)是一種白色的聲音,這是唯一與我們的時代無法治愈的苦惱相協調的聲音”。從《局外人》的風格、寫作手法來看,它正是“零度寫作”能夠存在的一種形式。
羅蘭·巴特認為加繆在《局外人》中“完成了一種‘不在’的風格,這幾乎是一種理想的風格的‘不在’”⑤。“不在”指的是“存在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的環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⑥在閱讀了《局外人》并審視其寫作方式及風格之后,確實發現了其關于“零度寫作”的實踐,同時很好的成為了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一文的例證。
①郭宏安:《多余人?抑或理性的人?——談談加繆的局外人》,加繆《局外人》,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柳鳴九譯本序。
②④⑤⑥羅蘭·巴特,《羅蘭·巴特文集》,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第55頁,第48頁,第48頁。
③阿爾貝·加繆:《局外人》,柳鳴九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1]鄭克魯.加繆小說創作簡論[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3).
[2]柳鳴九.論加繆的創作[J].學術月刊,2003(1).
[3]郭宏安.新中國60年的加繆小說研究[J].當代外國文學,2013(2).
[4]韋曉琴.《局外人》中的語言運用[J].法國研究,1987(3).
[5]周菡.“零度”的烏托邦——淺論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J].外國文學,2005(2).
[6]項曉敏.對巴爾特零度寫作理論的再讀解[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
作者:葉雯,南昌大學中文系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