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梅[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70]
論唐人七言絕句的喻象藝術
⊙趙建梅[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70]
唐代有不少七絕注意把景物、情感提煉到最精巧集中的一點,調動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奇妙的、飽含情意的、充滿詩意美的比喻,從而使詩的意境生動完滿地呈現出來。這也為當代七絕的創作提供了寶貴的藝術借鑒。
唐代七絕喻象藝術
清代王夫之曾說:“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作詩。”(《姜齋詩話》)可見,寫好七絕是作詩的必要門徑。當然,要寫好七絕有許多講究和技巧。讀唐人七絕,我們發現,一些優秀作品常用一種手法,就是在絕句的后兩句推出一個新鮮、恰當的喻象,詩的意境便躍然而出。這不僅表現在寫景、抒情中,也用于寫人、詠物或說理時。
唐人多有借助喻象來寫景的佳作。如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在日光中香爐峰紫煙繚繞的背景下,一條瀑布懸掛于山川之間,前兩句已是非同尋常;在富有想象力的詩人眼中,從云端飛流直下的瀑布就像一條銀河從天而降。一個神奇的比喻,不但廬山瀑布的聲勢、氣勢全出,而且,白色的銀河與紫色的云煙相形相襯,造成瑰麗的視覺審美效果。劉禹錫《望洞庭》詩則前兩句、后兩句皆用比喻:“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明凈的秋月下,洞庭湖水波平如鏡,洞庭山靜立在湖心,這圖景宛如在白銀盤里放了一顆玲瓏的青螺。多么新巧的比喻!秋月下的湖光山色被寫得真切別致,惹人憐愛。詩人雍陶《題君山》同樣寫洞庭湖的山水,后兩句為:“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君山在湖中的倒影,若鏡中水仙青色的螺髻。因設喻角度不同,所以又寫出了新意,表現出湖山的靜謐與秀麗。再看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以真珠比清露,寫出新月下露珠的圓潤與光澤;以弓比天幕上那彎新月,不僅形似,而且更見精巧,妙喻中透出詩人面對自然時的欣喜之情。晚唐詩人崔櫓《華清宮三首》(其三)寫華清宮的荒涼景象:“門橫金鎖悄無人,落日秋聲渭水濱。紅葉下山寒寂寂,濕云如夢雨如塵。”以夢一般的云,塵一般的雨,渲染了一種迷離恍惚的氛圍,傳達出了詩人面對盛世古跡時的感傷情緒。以“夢”比“云”,以無形之象比可見的形象,頗有新意,蘊含了詩人豐富復雜的情思。其他如高適《聽張立本女吟》:“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王涯《秋思贈遠二首》(其一):“不見鄉書傳雁足,月明蕎麥花如雪。”杜牧《初冬夜飲》:“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來鵠《云》:“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無不是后兩句寫景時運用比喻的佳作。以上所舉多為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的詩作,有些七絕的比喻則只寫喻體,而將本體隱藏起來。如杜牧《嘆花》:“自是尋芳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又題作《悵詩》,文亦有不同:“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據唐人孟《本事詩》記載:杜牧游湖州,識一民間女子,年十余歲。杜牧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后十四年,杜牧始出為湖州刺史,女子已嫁人三年,生二子。杜牧感嘆其事,寫下此詩,言自己錯過了花期,而今已是花落葉茂、枝頭果實累累的時節。詩以“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景物暗喻女子的結婚生子,既深婉含蓄,又新穎有趣。
唐人七絕借助喻象來抒情。如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詩人從“玉壺”中捧出一顆“冰心”來告慰洛陽的親友,以此比喻自己冰清玉潔的品格。這一喻象取自南朝鮑照“清如玉壺冰”(《代白頭吟》)。蒼茫江雨中,孤立的楚山,又加以“玉壺”之“冰心”,詩人精神之寬廣、堅強和高潔,全部被表現出來了。王昌齡有一片“冰心”,詩人劉叉的胸中卻有一把“萬古刀”。看其《偶書》:“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以“磨損”的“萬古刀”比喻胸中被壓抑的正義感,生動地表現出了詩人內心的激憤及其剛烈的個性,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李商隱的《日日》詩先寫春光引起的無名愁緒,后兩句:“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何時才能擺脫駘蕩春光引起的繚亂意緒,使心緒像百尺游絲一樣呢?以“游絲百尺長”比“心緒渾無事”,寫出心緒的容與、悠閑、渺遠等種種微妙感受。王維《送沈子福之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以滿眼春色比相思之情。魚玄機《江陵愁望有寄》:“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以江水作比,生動地寫出了思情之悠長不盡。這些都是以喻象實現抒情效果的佳作。
唐詩還借助喻象寫人物。如杜牧《沈下賢》“: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佩月如襟。”中唐文人沈亞之,善詩文小說,卻一生沉淪不遇。詩人先贊其詩之清,嘆其無人能和;又寫其舊居荒蕪難尋。在夢中,詩人來到沈下賢故居所在的小敷山下,只見一條清流,一彎素月。溪流錚琮作響,仿佛其人之環佩聲;素月澄明皎潔,又如其人之衣襟。襟,又有“襟懷”意。通過巧妙的比喻,營造出了清寥的夢境,寫出了沈下賢襟懷的高潔和詩魂的寂寞。杜牧《贈別》(其一):“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詩以二月初含苞待放、顫裊枝頭的豆蔻花來比“娉娉裊裊十三余”的小歌女,比喻精妙而不落俗套。武元衡《贈道者》:“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在紅蓮叢中,白蓮顯得那么高潔脫俗,詩以白蓮比白衣少女,見出詩人對女子的神往之情。雍裕之《農家望晴》:“白發老翁如鶴立,麥場高處望云開。”以鶴比白發老翁,給人以持久、執著之感,傳達出老翁盼望晴天的急切心情。
唐詩借助喻象來詠物。如錢栩《未展芭蕉》:“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春風暗拆看。”詩句句用比,首句從色澤著筆,將未展芭蕉比作冷燭、綠蠟;次句又將其擬人化,比其為芳心未開的少女。末二句進一步作比,沒有開展的芭蕉多像一封書札,其中深藏著少女的多少情愫!當春風吹來,芭蕉葉會一點點舒展,就像書札被暗暗拆看一般。新穎巧妙的比喻,是這首詩成為千古流傳佳作的主要原因。賀知章《詠柳》詩可謂家喻戶曉,尤其“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二句尤為人稱道,這新巧的比喻是其主要魅力所在。晚唐起義領袖黃巢的《菊花》:“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詩人將滿城黃色的菊花想象成帶著黃金的盔甲,這一比喻一掃菊花的高潔幽美,賦予了菊花以戰斗精神,表現出起義領袖的豪情。
此外,唐詩還借助喻象表現哲理。無名氏《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詩勸人要珍惜青春年華。用花比少年時光,用折花比莫負青春,詩人將一個人生道理化為優美的形象,說得深入人心。尤其“無花空折枝”的意象,堪令虛度年華者心驚。
唐代如此多的七絕佳作末二句都運用了比喻手法,由此可見唐人七絕寫法上的一個明顯特點。究其原因,七絕篇幅短小,四句二十八字,離首即尾,離尾即首,需要高度集中地突出一個意象,以收到“以鳥鳴春,以蟲鳴秋”的效果。若是抒情,必要寫出最動人之處,而情是無形的、抽象的,借助優美生動的形象作比喻,化無形為有形,傳達出情感的豐富性,以打動、感染人的心靈。王昌齡用“玉壺冰心”表明自己品行的高潔,劉叉以“萬古刀”寫胸中之正義感,都是將抽象情感具象化的佳例。至于寫景,景物本身就是具體實在的。詩人嫌景物本身太平淡,不足以喚起人的審美聯想,要把最動人、最美之處寫出來,就要發揮想象力,創造一個飽含詩意美的喻象。如李白以“銀河落九天”寫廬山瀑布之壯美,白居易用“露似真珠月似弓”、劉禹錫用“白銀盤里一青螺”來狀景物的優美。另外,寫景七絕若全是實寫,則不足以傳達出景物的神,必須找一個喻象,使景物生動起來,甚至像人一樣活起來。如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這是一首將比喻、擬人結合起來的好詩。詩將金谷園的落花比作“墜樓人”,引出綠珠為石崇墜樓身亡的故事。在比喻中,傳達出詩人對綠珠命運的無限感慨。所以,恰當的喻象不僅僅與本體形似,而且要新鮮、優美,還要飽含情意,才能傳達出更為豐富的意境。倘若比喻中還有象征意味,更可以大大拓展詩的內涵和容量。如李白《哭晁卿衡》:“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以明月沉于碧海比喻晁衡溺海身亡,喻象優美,“明月”又象征著晁衡的高潔品格,短短一首七絕借助比喻、象征傳達出了詩人對日本友人的深摯情意。
當代詩人也吸取古典詩歌的藝術技巧,借助比喻手法,寫出了許多優秀作品。如星漢《葡萄溝食葡萄》:“周身染綠入冰湖,一飽已貪無再圖。萬貫賈兒休傲我,而今滿腹是珍珠。”以晶瑩的珍珠比葡萄,表現出詩人高潔的精神追求,其蔑視萬貫賈兒的神態呼之欲出。鐘振振《松花湖》:“松花秋水一湖清,四萬里山圍玉枰。最愛夕陽紅濕處,漁船似在火中行。”寫松花湖秋日的美景,著筆于夕陽時分湖水的美麗。在夕陽照射下,湖面被映成通紅一片,漁船就像在火中行走一般。以“火”這一喻象,生動寫出夕陽下松花湖的瑰奇景象。甑秀容《送別》詩獲2002年七夕“紅豆·相思節”詩詞大賽二等獎,后二句中的巧喻功不可沒。《送別》:“南國春風路幾千,驪歌聲里柳含煙。夕陽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這是一首寫景抒情之作。南國送別,正值春日,暖風拂面,柳葉含煙,一串驪歌已飽含離情。后兩句巧妙化用王維《相思》詩意,又結合送別之景,將夕陽比作紅豆,將晚霞說成是滿天的相思,給人以無比新鮮的藝術享受,且又契合了“紅豆·相思節”這一大賽主題,真是讓人叫絕!
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寫人、詠物、說理,在寫作七言絕句時,注意把景物、情感提煉到最精巧集中的一點,調動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奇妙的、飽含情意的、充滿詩意美的比喻,詩的意境就會生動完滿地呈現出來。今人若能借鑒這一藝術手法,必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七言絕句,為詩苑更添珠貝。
作者:趙建梅,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本文為“2014年北京市教委科技創新平臺——人文北京與文化創新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