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聯合[陜西職業技術學院旅游系,西安710100]
《蒹葭》的敘事式再解讀
⊙王聯合[陜西職業技術學院旅游系,西安710100]
《蒹葭》作為抒情詩,其主題多元,意境朦朧,意象模糊。如果以敘事文分析的方式,通過敘事文時間、地點、人物、詩歌內容結構等幾個主要元素的分析,另辟蹊徑,能更準確地把握這首詩歌的內涵,其所有的景、人、事的描寫都是為了達到表情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寫一件事,一兩個人,而在于表現主人公的心境和情感。《蒹葭》是人的青春期的美好回憶,是人類童年期的寫照,是人類優良情感和精神品質的最為靈動的藝術表現。
《蒹葭》敘事式解讀
《蒹葭》是《詩經》里歷來備受贊賞的一首抒情詩,因其主題多元、意境朦朧、意象模糊,故被譽為中國朦朧詩之祖。本文試以敘事文分析的方式,通過敘事文幾個主要元素的分析來解讀這首詩歌,更便于我們理解這首詩歌的主題內涵。
詩歌情境通過敘事式解讀獲得成功的作品,總是以情勝,以意境勝,正如王國維所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們先來看《蒹葭》的情境描寫: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歌共三章,三章重疊,各章又有四個層次的內容。首章二句以“蒹葭”起興,展現了一幅河畔秋色圖:一個深秋的清晨,天色微明,一切都還籠罩在晨曦之中,河邊的蘆葦蕩一望無際,葦葉上閃爍著帶有寒光的白霜,一條河從蘆葦蕩旁靜靜流過,遠看河道蜿蜒盤行,洲渚迷霧朦朧。三四句是詩的中心意象:抒情主人公在河畔徜徉,企慕追尋河對岸的“伊人”,這“伊人”正是他日夜思念的意中人。主人公起早貪黑、追望不停。五六兩句分述追尋的方向即“在水一方”的一種情景,逆流追尋,艱難險阻無窮,征途漫漫無盡。七八兩句分述“在水一方”的另一種情景,順流追尋,行程處處順暢,伊人時時宛在,但亦終究未能到達伊人所在。
詩歌三章首兩句采用賦中見興的筆法,描寫主人公所在的地方,所看到的景象,描繪了一個凄清寂寥的情境,似是寫實,又似乎是在渲染氣氛,烘托心境。詩人抓住秋色獨有的特征,不惜用濃墨重彩分三章反復描繪主人公所處的環境,渲染蒹蒼露白的凄清氣氛,烘托主人公悵然若失而又熱烈企慕的心境,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有景有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如清人王運說:“寫情入物而蒼涼凄動,如‘洞庭秋波’之句,千古傷心之祖。”(《湘漪樓說詩》)
我們知道作為敘事文章的基本要求就是把事件交代清楚,要把握好“六要素”,即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過和結果。從敘事的角度看,《蒹葭》三章通過情境描寫比較具體地描寫了主人公追尋伊人的情景,交代了事情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從首章描寫的露水濃重到第二章的露水未干,再到第三章露水尚存,交代了主人公追尋伊人的時間推移過程。主人公追尋伊人的地點從“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再到“在水之”,地點逐漸具體。追尋的道路從“道阻且長”到“道阻且躋”,再到“道阻且右”,道路越來越艱難。一個深秋的早晨,從葦葉蒙霜,到霜化為露,一直到露將干涸,時間從清晨一直持續到了太陽高起的正午時分;在一個蘆葦異常茂盛、河道蜿蜒盤旋、道路崎嶇難行的地方,主人公來往于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時而逆水而上時而順水而下,上下追尋。通過追尋情景的描寫,展現了主人公對愛情的執著,同時主人公深沉的相思、熱切的企求、婉曲的內心、深深的失望以及無可奈何、空虛惆悵的心境,都見于言外,讀者可想而知了。
在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何人有此雅興來到這人跡罕至的河邊?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年人還是少年郎?是隱者還是路人?主人公的身份難以確定。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他的心境是可感可受的,主人公心懷念想,心事重重。
我們再看詩歌是怎樣描寫他的心境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表面意思好理解,我所說的這個人,在河水的那一邊。這里最關鍵的是“所謂”二字。清代黃中松說:“細玩‘所謂’二字,意中之人難向人說,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詞。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亦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詩人之旨甚遠,固執以求之抑又遠矣。”(《詩疑辯證》)“意中之人難向人說”,是難以說清呢,還是本來就說不清,或者根本就不想說清?應該是后者。主人公獨自一人大清晨來到河邊要完成自己的一件私密事。“所謂伊人”,所說的這個人,我所要追尋的這個人(不是那個人),我日夜思念的意中人,在水的那一方。在主人公的內心,伊人是確定的,而且是唯一的。從口吻來看,主人公是在獨自表白,口中默默地念著自己的心思。所以更準確地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在說,我所想的這個人在河水的那一邊。這一句寫的是主人公的心理獨白。借用徐志摩的詩句來表白更明了:“我有一個戀愛──我愛天上的明星;我愛它們的晶瑩: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心存念想,心中有愛便有了無窮的動力,便有了行動,即便勞而無功也在所不惜。“就像船的特點是被駕馭著航行,愛情不允許被幽禁,只允許被推向前。愛情紐帶的力量,足以粉碎一切羈絆。”(泰戈爾)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那么此人的一切言行也就很好理解了。不要說在這樣的清晨,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荒野,任何時候,無論有多艱難,為了心中的戀人他也無所畏懼。不管是在河對岸,還是在河邊,不管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也不管道路險阻漫長,還是攀高難行,迂回曲折,主人公都付諸行動,克服千難萬險,勇往直前。那么追尋的結果如何呢?伊人一會兒在“水中央”,一會兒在“水中坻”,一會兒在“水中”,主人公終究未能一睹伊人芳容。
如果說詩歌所描寫的主人公的行動是真實的話,那么伊人之所在地則似乎有點讓人感覺飄渺不定。開始揣摩她大概在河的那一邊,一番艱難的追尋之后,“于是于一‘在’字上加一‘宛’字,遂覺點睛欲飛,入神之筆”(清姚際恒《詩經通論》)。“宛在”比“在水一方”更具體,伊人似乎隱約可見,能聞其聲,能見其形了,“在”字前加一“宛”字把主人公喜出望外急于想見的心情活現了出來,但是伊人終未得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都是主人公遠望伊人時的疑似之狀,“宛在”三句實質上給我們描寫的是主人公的心理感覺和幻象。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概況一下主人公的形象:形銷骨立,為伊消得人憔悴,年紀輕輕,本該是早晨愛睡懶覺的年齡,卻“為誰風露立中宵”,“一星如月看多時”。從心情和行為看,主人公應該是一個典型的單相思者,而伊人則行蹤不定,神秘難測。
那么這首詩歌敘述了一件什么事情呢?簡而言之就是抒情主人公鍥而不舍地追求伊人的經過。但從敘事的角度看,卻并不完整,只有事情發展的高潮,而無結局。
德國古典主義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中關于繪畫與詩歌的區別,有這樣的論述:“全體或部分在空間中并列的事物叫作物體。因此,物體連同它們的可以眼見的屬性是繪畫所特有的題材”,“全體或部分在時間中先后承續的事物一般叫作動作(或翻譯為情節)。因此,動作是詩所特有的題材”,“繪畫在它的同時并列的構圖里,只能運用動作中的某一頃刻,所以就要選擇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同理,詩在它的持續性的摹仿里,也只能運用物體的某一個屬性,而所選擇的就應該是,從詩要運用它那個觀點去看,能夠引起該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性形象的那個屬性。”《蒹葭》選擇的正是詩歌主人公追尋伊人的“動作”即情節中“能夠引起該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性形象的那個屬性”,詩中只有主人公追尋伊人的曲折艱難的過程,而沒有結果,即只有事件發展的高潮,而沒有結局。
人生歷程中最可孕育的境界,不是毫無追求或處于完全失望狀態的心理境界,不是處于既而得之的完成境界,也不是大悲大喜的境界,而是一種如同《蒹葭》主人公一般,心存念想,有了某種追求還未實現也未徹底絕望的悵惘境界。之所以說這是一種最可孕育的境界,就在于詩歌描寫了主人公有了這種念想之后的希望,和為實現希望所付出的艱辛和努力,以及付出努力之后還未達到目標,由此產生的希望、悵惘、痛苦等終生難忘的種種心靈的感應。顯然此種境界下主人公的心理仍處于一種懸空狀態,希望既未實現,亦未徹底絕望,讀者通過這種境界可以感受主人公在追求初期的希望狀態,想象追求之后的悵惘、痛苦狀態,在閱讀中得到情感體驗和人生啟發。為伊消得人憔悴,為實現某種目標我們應該付出不懈的努力與奮斗,包括心靈上的投入與付出,行動上的努力與奔波,如同德國萊辛在《拉奧孔》中所論,繪畫描繪的是事件最富于孕育的瞬間,而詩歌所不同的是選擇描繪了這個最可孕育的過程,它可以包孕從前,也蘊蓄了以后之種種。如萊伯尼茲德的名句:“現在懷著未來的身孕,壓著過去的負擔。”(《悟性新論》序言,見《萊伯尼茲哲學著作》)。猶如女性的孕育狀態,孕中的蠢蠢欲動的喜悅,既讓人聯想到十月懷胎的艱難過去,又使人想象到一個即將臨產的希望的呱呱墜地。
“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蒹葭》所有的景、人、事的描寫都是為了達到表情的根本目的,它不在于寫一件事,一兩個人,而在于表現主人公的心境和情感——滿懷著對美好對象的熱烈追求以及追求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真摯感人的情感和鍥而不舍、永不放棄的精神。《蒹葭》是人青春期的美好回憶,是人類童年期的寫照,是人類優良情感和精神品質最為靈動的藝術表現。
[1][德]萊辛.拉奧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2]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王聯合,陜西職業技術學院旅游系主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