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 姜嵐
移民與本土的交融激蕩:海南文學地域性的再生成
海南 姜嵐
文學的地域性由創作活動中的地域文化因素所決定,然而,地域文學并不必然與地域文化全然對應,更不會是特定地理文學資源的同質性轉換。地域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地域文化本身具有歷史生成性和復雜性,它是人與環境互動的結果。本文從海南不同作家群體的創作及文體方面對海南文學做了宏觀梳理,以此可看出在海南特定地理、人文環境決定下的文學創作,以及作品中所反映的海南文化景觀。
海南文學 地域性 本土 移民
區域文學·第八輯
文學的地域性由創作活動中的地域文化因素所決定,而地域文化的形成取決于一定的地理條件。在一定地理環境中的地域文學,是地域文化的組成部分,然而由于創作主體在文化接受上具有選擇性,因此地域文學并不必然與地域文化全然對應,更不會是特定地理文學資源的同質性轉換。但是,在地域文學研究視野里,文學的地域性因素會得到放大,并呈現出動態的形成及演變過程。地域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地域文化本身具有歷史生成性和復雜性,它是人與環境互動的結果。地理特征為人所利用,才產生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這種文化會因為人和人的活動而發生變化,其形態和質地都打上了人與地理相生相克的印記。海南文學也許是當代中國地域文學里不同文化因素相互激蕩最為劇烈,因而地域文化因素最不穩定的文學板塊。這里所說的海南,是指作為省份的海南,而海南文學自然是指建省以來的文學。作為中國最年輕的省份,海南建省于1988年,至今有二十幾年的歷史。海南建省,意味著海南島原有文化格局的大改變,行政級別的提升,改變了所有島民的文化認同感。更重要的是,建省之初出現“十萬人才下海南”的移民潮,不啻文化的臺風襲擊了海南島,新移民從全國各地攜來的不同文化因素化作臺風雨猛烈地降落在海南這片綠色的文化熱土上,極大地改變了海南的物質與精神文化構成。海南文化的地域性受到了挑戰,而從文化生成來看,一種新地域性也在悄悄生成。一方面,強勢的外來文化沖擊著帶有穩定性的本土文化;一方面,外來文化因素的種子也在尋找著生長的土壤,而從落地生根到發芽生長的全過程,都要受地理環境的影響,文化的交融由此在新的文化生命的成長過程中發生,新文化生命的長成也意味著文化地貌發生了改變,地域文化其實也具有了新的質素。文學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地域性的生成遵從著同樣的生成原理。
海南文學的地域性由海南島的地理特性所決定。海南島之特,特在海、南、島。四周為海水所包圍,意味著不僅直接為海洋資源所養育,海洋性氣候帶來的物產豐富也使生存更為容易,此外,海是阻隔性的,卻也敞開了一個開放的空間,海南是著名的僑鄉就是證明。南方賦予海南熱帶性氣候,長夏無冬,宜于居住,熱帶植物既是生活資源,也形塑著南方人的審美觀。島造成地理上的自足性,同時也可能形成心理上的自足性,海南人習慣稱海峽那一邊為大陸,可見對地理位置的感知衍生出自我的文化定位,從而潛在地影響著文化性格的形成。這三大地理要素,決定著海南人的生存方式、生活態度和文化心理。物產豐富易于生存,競爭性不必太強,人際關系也就不會像內地的那樣緊張,不必磨煉生存智慧而能使心性處于更自然的狀態。熱帶的季節變換不明顯,生命不會有緊迫感,生活因而更加悠閑,人的心理習慣于恒常狀態而不大思變,進取與創造精神不太強烈。海南島地形獨特,有海還有山,中部山區主要棲居者是黎苗少數民族的山民,保留著與漢區相異的文化遺存。這些地理與文化因素及特征,正是海南文學地域性因素的來源,在文學創作中顯現為海島人的生存形態與社會風尚。它們總是伴隨著標志性的地理因素出現,如海水、浪、潮、船、椰樹、檳榔、芒果樹、香蕉、橡膠林、木棉、南渡江、萬泉河、五指山、黎錦、船形物、竹竿舞,等等,是海南文學作品中頻繁出現的意象。然而,隨著建省辦大特區,大批文化移民進入海南島,海南作家隊伍突然壯大,新移民作家在人數與創作實力上明顯超出本土作家,海南幾乎發生文化政變。一批以湘籍作家為主力的內地作家一夜間接管了海南文壇,這些作家一開始并沒有因為新異的生活環境而改變自己的寫作慣性,海南文學場因而成為不同地域文學的展覽館,海南文學原有的地域性岌岌可危。
不可否認,海南建省帶來了海南文學的歷史性飛躍。葉蔚林、韓少功、蔣子丹等全國著名小說家從內地南遷海南島,被戲稱為湘軍南下,陡然間提高了海南文化的海拔高度,海南島再也不是孤懸海外的文化邊陲。因了韓少功、蔣子丹先后擔任省作家協會主席并開展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文學建設活動,以及《天涯》改版成為全國知識界一個重要的思想陣地,海南儼然呈現出“小省大文學”的文化景觀,文學創作成就及其影響與多數內地省份不相上下。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韓少功在后知青時代的思想性文學表達,都完成于海南,吸引著當代文學界一次次把眼光投向南方。從1990年代到新世紀,海南文學持續地保持活力,海南作協在海南文學的再造上發揮著重要的組織作用。以韓少功為旗幟,從內陸遷徙來的一批作家共同改寫了海南文化形象,這些文化的寄居者利用海南寬松的文化環境,把書桌搬到了海水環繞、椰風吹拂、夜夜笙歌的南方城市,從海峽橫斜的空間距離上書寫他們的大陸生活。小說、散文、詩歌,都形成了作家群體,每個作家都招搖著自己的文化原鄉。小說家除了湖南的幾位,還有北京的曉劍、李詠芹,陜西的杜光輝、張浩文、羅萌,江西的張品成、郭潛力,江蘇的楊沐、梅國云、陸勝平等,內蒙古的張麗婷,安徽的胡彬,湖北的嚴敬、嚴獻文,廣西的廖懷明,等等。其中除韓少功堅持尋根立場,持續對湖湘文化進行發掘和藝術轉化之外,陜籍作家杜光輝和張浩文的創作都是以文化厚重、生存堅韌的秦地生活為藝術世界,《大車幫》《絕秦書》都可以看到從《創業史》到《白鹿原》的關中作家的文化性格。散文隨筆作家以北京來的伍立楊(原籍四川)和天津來的單正平(原籍甘肅)為標志,寫作者人數眾多,來自四面八方。詩歌的建設性人物是湖南來的李少君,曾任海南青年作家協會主席、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天涯》主編、海南省文聯副主席,不僅詩歌寫作頗有成就,對海南詩歌創作隊伍的建設和詩歌創作活動的組織用力最勤,在詩歌島的建設上居功至偉。從河南來的耿占春,是海南大學新詩研究中心的負責人,憑借這一平臺,他為海南大學引薦了著名的朦朧派詩人多多、王小妮和徐敬亞,把海南詩壇提高到了國家水平。新海南的文壇,移民作家的確占了壓倒性優勢,特別是在1990年代,使海南文學風生水起的,主要是移民作家。他們以在內地獲得的生活經驗與人生體驗,為海南打造了色彩繽紛的藝術畫廊,一時令海南文學的地域性變得無足輕重。
但是,同樣不可忽視的是,以新移民作家為主導打造海南新文學,并不等于由移民作家唱獨角戲,事實上本土作家在海南新文學的建設上仍然是具有確立方向作用的文壇生力軍。海南本土作家,是一個復雜的構成。雖云本土,實則是老移民或移民的后裔而已。海南島真正稱得上“土著”的恐怕只有黎族同胞,而黎族先民也是陸地斷裂瓊州海峽形成之后從外地遷徙而來,可謂海南島上的移民之祖。海南島上的漢人以林、陳、黃、符、邢等為大姓,多從福建沿海一帶漂泊而來,在他們的族譜里有確鑿的記載,每個家族都留有難以消失的大陸記憶,代代相傳,由形象變成集體無意識。這些老移民更服膺中央政權和主流文化,正是此種身份所致。海南島上還有一部分移民,則是20世紀50年代的軍墾轉業和農墾招募人員,以及陸續從部隊轉業留島的內地人,還有少數“文革”期間下鄉的知青。這些人相對于建省后移民來的被看作本土人,所謂海南本土作家就包含在其中。建省前,作為廣東一個行政區和農墾系統的海南,文學創作就已經相當活躍,涌現出詩人馮麟煌、倪俊宇,小說家崽崽,散文家黃宏地、孔見等有實力的本土作家。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上,海南還成就了孔捷生、蘇煒、郭小東、陳劍暉等知青作家。海南建省成立省作家協會后,在省作協的組織和新移民作家的影響下,海南本土作家的成長和各體文學的創作,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在二十余年的時間里,海南本土作家雨后春筍般茁壯成長,特別是經過省作協和省文聯以開講習班、研討會、資助出版作品、評獎和送內地深造等方式的培養、扶持與獎掖,本土青年作家創作熱情高漲,寫作水平明顯提高,使海南形成了熾盛的文風。如今的海南,僅本土作家就足以支撐起南國的一片人文天空。出生于樂東的孔見,在詩歌、小說、散文等幾種文體上都有不俗的表現,其隨筆寫作更以哲學的沉思在當代散文界自成一家,達到中國當代文學的一流水平。新世紀以來,他接任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宣告了海南文壇重新由本土作家執牛耳,對地域文學的繁榮意義重大。小說家崽崽始終保持青春心態和創作活力,以《谷街后》摘取新世紀海南奧林匹克長篇小說大賽首獎,獎金過百萬。在這一評獎活動中,出生于澄邁的青年小說家林森異軍突起,以《關關雎鳩》大獲好評,該長篇后來在《中國作家》上全文發表,亦引起文壇關注,表明海南作家出島的夢想成真。本土小說家還有西部儋州的李煥才,樂東的龍敏、關義秀,五指山的馮本雄,三亞的黎族作家亞根,都有代表作展示海南生活史與心靈史。在李少君、孔見等人的苦心經營下,海南詩界繁茂蔥蘢。紀少飛和艾子,是海南青年詩人中的雙璧,林琳、白然、符力、楊茲舉、黃海星、李孟倫、王凡、陳亞冰等亦堪稱翹楚。以李孟倫為會長的海南詩歌協會成立后,承辦了全球詩歌大會,表現了海南詩人與世界詩壇接軌的雄心。散文隨筆由孔見領銜,姿態婀娜,臨高的王卓森在不經意間拓開了散文文體新的可能性,海口的蔡葩用敘事散文為海南鉤沉出一幅幅歷史的面影,王姹散文中的海南敘事具有巫性的抒情風格。拜改革開放之賜,海南本土作家寫作成績實是海南現當代文學史上所未有。
與移民文學相比,本土作家的作品更帶有地域特色,即使不少作家在移民作家的影響下,試圖以整個新文學甚至世界文學為參照,但是,海南生活經驗和海南文學的浸潤所形成的文化心理和審美心理機制,使他們的寫作具有較強的地域性因素。但是,建省后的本土文學之地域性已不同于作為行政區時代的地域性,因為海南經濟特區正在創造具有現代性的海南文化。科學精神和競爭意識在改變著人際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何況經濟建設一方面在改變海南島的地貌,重造海南的地理形象,一方面也增強了海島地理優勢的認知和海島資源保護意識,新時代帶來的這種海南意識才是文學地域性特色的根基。海南文學地域性的再生成,移民作家也是重要的主體。作為外來者,對海南島的地理特征與文化習俗,他們更能在比較中得到認識和把握,并且作為新島民,他們南國生活中的生存經驗,在進行審美轉化時已經就范于海南格調。移民作家在生存和心理上不自覺地在海南化,這給海南文學的地域性生成帶來了新的契機。更不要說不少移民作家來到海南后,很快就告別原有的創作模式,而對特區海南的社會變化加以關注,從眼前找到了新的創作素材。例如著名知青作家曉劍就以海南爛尾樓為題材寫過長篇敘事文學。在散文作家和詩人的筆下,海南的自然和社會現象以及居瓊感受更是頻繁出現在第一人稱的詩文中,地理的海南被心靈化,海南文學的地域性經由作家心靈的中介在文化融合中不斷再生成。令人欣慰的是,海南作家協會有意識地提倡“海南寫作”,出版過作品集,表現出地域文學建設上的自覺。文學的地域性可以反映文化的多樣性與審美對象的豐富性,這是文學地域性建設的意義所在。對于隨時代行進的海南文學來說,地域性考察還不能不更多地關注本土作家的新創。像崽崽和林森的小說,或許更能反映海南社會現代化進程中人的生活與心理的沖突。崽崽和林森,一壯一少,一個寫城,一個寫鄉,表現海南人遭遇不可阻擋的現代化而獲得的新機或產生的困惑。崽崽筆下,是老海口的小巷人物接受外來文化沖擊的生存戲劇,這在作者有幾分幽默的筆調下得到刻畫。崽崽的都市敘事有很強的與外來文化對話的沖動,他一方面大量運用海口方言,一方面又不斷對方言加以翻譯就是明證。崽崽的文學功績正體現于他所描繪的文學世界帶有鮮明的海南文化特色。林森是在城鄉二元的關系中建構他的海南本土生存世界的。他帶著疑惑和傷感講述的南渡江邊的瑞溪小鎮的故事,無疑在接續著現代鄉村敘事中對抗現代化的一路。也許文學家往往與人類的文明進程逆向而行,沈從文的小說就是批判進化論的典范。海南“80后”作家林森,親眼看到城市的物欲向鄉村彌漫,迅速毀棄著農業文明時代的文化與人生形態,不能不深感憂慮,于是奮筆疾書,為海南鄉村文化的頹敗與消失畫像存照,在挽留海南地域文化的同時踩出了建構海南文學地域性的蹊徑。
作 者:姜嵐,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