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胡竹峰
周氏兄弟
安徽 胡竹峰
周氏兄弟及相關的文化行為正體現著當下日趨缺失的一支文化脈絡。本文在浩瀚的魯迅與周作人研究的邊上,辟出新境界,目的是還原周氏兄弟。文章從魯迅的書法引申開來,實際是在談一種逝去的文化風度,形同一篇文化悼詞。
魯迅 周作人 書法 文脈
“80后”:一個人的經典 主持人:周明全
談魯迅之前,先說其書法,我喜歡魯迅的書法甚至超過他的文章。讀魯迅書法,有種特別的味道。“五四”前后,那幫舞文弄墨的人差不多都精于書道,有幾位更是此中行家,但魯迅的書法還是脫穎而出、顯得不同。朝玄虛里說,他的書法里,有中國文化人獨特的血脈和性情。
魯迅寫字,落筆非常有力度,又非常無所謂,無意于書,也不屑取法,給我的感覺是隨隨便便找來一張紙,輕輕松松拿起一支筆,慢條斯理地蘸點墨,一路寫來,非常藝術,又非常自然,這大概和長期抄習古碑有關。
我的書架上有一本《魯迅手跡珍品展圖錄》,收錄有魯迅各個時期手跡,剛硬直接者有之,認真偏執者有之,倔強可愛者有之,風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
魯迅的書法就應該是那樣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氣。倘或寫成郭沫若體,渾樸華美是夠了,但敦厚不足。寫成茅盾體,的確遒勁有力,筆墨間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寫于右任那種,或者像李叔同那種,古風夠了,畢竟還不像魯迅。康有為的字縱橫奇宕,梁啟超的字俊俏倜儻,郁達夫的字古樸飛逸,許地山的字有靈動的拙,他們都稱得上書法大家,但統統不能像魯迅的書法那樣古,又非常新。
魯迅的書法,非常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長相,配他的命運,配他的修養。如果魯迅一筆王羲之的字,一筆顏真卿的字,一筆米芾的字,一筆八大山人的字,一筆鄭板橋的字,一筆曾國藩的字,那樣遠不如今天我們看到的這樣熨帖。我覺得魯迅的書法是可以代表中國,代表民國,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說毛澤東的書法是一覽眾山小,魯迅的書法則是會當凌絕頂。
從魯迅的經歷看,一個人是否有所作為,開始做什么并不重要。魯迅先學醫,繼而從教,然后從文,最終在文學的路上走到極致。縱觀魯迅生平,專業寫作的時間并不長,《狂人日記》發表的1918年,已經三十七歲了。
魯迅真正進入文壇,是中年。少年是布鞋踩雨,中年是撐傘避雪,中年總是積累了一肚子經驗。魯迅生活的年代,有人挨過打,有人被暗殺,有人關進了牢房,魯迅也避難,也逃亡,但他從來不是風塵仆仆,不是喪家之犬,而是衣衫干凈,步履從容,面帶微笑地從北京到廈門,從廈門到上海,真不行,躲進租界的小樓。這正是中年人世事洞明之處。讀魯迅的那些雜文,就知道他的老辣。魯迅有段評價胡適與陳獨秀的話,十分出名:
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
這段話變一下,用來評價周氏兄弟也蠻合適: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魯迅的那門半開著,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你看不清楚。周作人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什么也沒有。有些時候,魯迅高明得如同設空城計的諸葛亮。
魯迅是不容易讀的。讀他的著作,倘或先讀三五本魯迅的傳記,抑或年譜,可得佳境——身世是作品的底色。魯迅走從文這條路,多少與心性有關。醫學枯燥,教學乏味,以魯迅后來雜文中流露的個性看,他是做不了醫生的。
魯迅從日本回來,先去了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做生理學化學教員,后來當了紹興師范學校校長,再任教育部部員。四十多歲了,也不過是講師,到廈門大學當教授,年近半百。從職業人生上講,他遠遠不如胡適、蔡元培,甚至不如聞一多。在職業上,“技”不如人,文學上卻大顯身手。
中國的專業作家,也就是賣文為生的人,似乎自民國才真正開始。中國古代文人,大部分都是職業官員,最不濟也是政客的幕僚之類。從政與從文,在中國的傳統里,根本上是相通的。“五四”這一代才開始分裂,出現了專業作家。
我的存書里,魯迅的作品已逾兩百冊,各個時期的單行本,還有三種《魯迅全集》。關于魯迅的書,也有近百本,還不包括十多種傳記、畫冊之類。我有個觀點,這么多年,把魯迅研究提升到學術高度的人并不多,首先是個難度問題,沒有點學問,沒有點眼界,沒有點情懷,根本就不明白魯迅究竟說了些什么。有些研究文章猶如天書,蒙唬外行倒可以,在稍有文學修養的人看來,不過是一些生硬語言的組合,一次術語的趕集。今天的人,性情大都浮躁,也太功利,多數人只是為職稱而研究,學問成為吃飯的手段,刻苦打對折,用心縮了水,換句話說,很多研究者對魯迅并沒有興趣,只不過一份職業罷了。
魯迅的文章,按照我的喜好程度,序跋第一,幾本小說第二,小說中又是《故事新編》最愛,《中國小說史略》《野草》《朝花夕拾》第三,《花邊文學》《偽自由書》《準風月談》第四,書信日記第五,《南腔北調集》《且介亭雜文》等余下的雜文集第六,《墳》《漢文學史綱要》最末。
魯迅的序跋之美,古今第一,尤其所作自序以及后記,文字結了晶,除了文辭之美,更有思想之深。思想是枯燥的東西,到了魯迅序跋里,卻轉換為氣。也就是說魯迅將思想之力消化成文章之氣,這個手段,即便放到整個華夏文學史,也不多見。以《吶喊》自序為例,有真性情,有大境界。有真性情者,多無大境界;有大境界者,常乏真性情。明清小品有真性情,無大境界。我只有在先秦的文章里讀見了真性情大境界,我只有在晉唐的書法里看到了真性情大境界。魯迅打通了先秦到明清的文學之路,這十分不簡單。
魯迅的深刻與偉大,有厚重的傳統文化作為底蘊,現代作家只有他一個人能常讀常新、溫故知新。他的很多文章,讀了二十遍以上還覺得像剛泡的鐵觀音一樣醇厚。
這些年隔三差五就會讀讀魯迅,《故事新編》《朝花夕拾》《野草》等書,過幾個月就會翻出來。魯迅的文學,是新舊交替時候的奇峰陡起,在一種文化行將衰落,另一種文化生機勃勃時,突然達到幾乎不可超越的孤峰,這是上天對新文學的憐愛。試想,如果魯迅缺席,整個現代文學史將會多么冷淡,天下讀書人又會失去多少享受。
魯迅是學不來的,為人學不來,作文更學不來。這些年我也寫了幾本書,不少人表示喜歡我的作品。有次無意中看到一個讀者在我的書上密密麻麻寫了成千上萬條的批注,我很得意的。但只要一想到魯迅的文章,得意馬上煙消云散。
新文學以來的作家,打心眼佩服的,數來數去,實在也只有魯迅一人。
《憶劉半農君》一文里,魯迅說:“半農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此話可為文論,也時常為我淺白的寫作找到理由與安慰。
如果再過五百年,大浪淘沙,一天天地淘,有多少人物被淘成灰水漿中的一粒沙塵呢?很多年后再回首,“五四”文人可能只有魯迅、陳獨秀、周作人、張恨水、林語堂、廢名等寥寥幾個淡淡的身影站在歷史空白處。
在我眼里,魯迅本質上是一位學者,一位讀書人。他一生幾乎全部用毛筆寫作,尊奉“有信必復”的古訓,喜歡精美的箋紙,喜歡傳統的書畫,喜歡舊書,喜歡拓片,對于書本有潔癖,自稱“毛邊黨”,等等,這些都具有濃郁的文人氣息。但魯迅又對古董、書法、繪畫這些舊文人的把戲,多少持有警惕。偶有娛情,頂多也不過買一點碑帖箋譜之類玩玩,即便是喝茶這樣的事情,于他也有與周作人“紙窗瓦屋”完全不同的境遇:買了好茶葉回家,泡了一壺,怕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不料拿來喝時,味道竟和慣喝的粗茶差不多。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蓋”著來喝,味道果然不一樣。但這種“清福”,勞動人民無福消受,因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時候,那么,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么大區別吧” (《喝茶》)。
對魯迅而言,吃是充饑,飲是解渴,穿是求溫,并非一味閑情雅致。魯迅更多時候生活在一個夜讀時間里,翻他日記,買書是重要花銷之一。
我讀魯迅的文章有個感覺,他對所處的時代沒有多少真正想要的東西,即便書來信往的幾個朋友,也沒有幾個人懂得魯迅。這樣的境遇對一個寫東西的人來講,總歸是很好的。有人拍梅蘭芳的電影,不斷強調“誰毀了他的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梅蘭芳的孤單還能被外界打破,魯迅呢?卻是想打破而不得。魯迅好罵人,出了名的“壞脾氣”,這里說白了還是孤獨。
出版《吶喊》時,魯迅快四十歲。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寫長篇小說,不太容易,最起碼缺乏年輕時候的激情。魯迅似乎不是個有足夠耐心的人,醞釀了很久的《楊貴妃》終沒寫成。以魯迅的文筆,并不適合寫長篇。想想看,用《孔乙己》《在酒樓上》《眉間尺》《阿Q正傳》的語言,作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實在太難為老先生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個道理,魯迅比誰都明白。緣分沒到,也只能寫點小雜感,先娛樂一下自己吧。有過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寫作最基本的出發點是娛己,首先得讓自己快活。
魯迅是極少數能讓文字與思想共同抵達文學內核的人,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漢語上的深刻,至今無人匹敵。有些人的文章,著力之深,的確讓人望而興嘆,但文字不好,讀后覺得遺憾。有些人的文章,美則美矣,總擔心這么柔弱,會不會容易夭折,會不會長不大。
魯迅的文字,個性光芒萬丈,華麗柔媚是有的,厚樸稚拙也是有的,尖酸挖苦是有的,豁然大度也是有的,一方面讓文字乘鯤翱翔,一方面讓思想大鵬展翅。花言巧語應該是魯迅的文字理想,我之所以不斷閱讀魯迅,更多是對魯迅花言巧語式白話文的沉迷。
魯迅身上有太多的話題,別有用心或者光明磊落,你總能從他那里得到想要的東西。據說延安準備在后方樹立新文學典型時,有三個人選:魯迅、郭沫若、茅盾。我想最后選定魯迅,不僅僅是文化重量的傾斜,更多還是綜合性的考慮。魯迅的身上集合了太多復雜性的東西,但魯迅自己能收拾住了那一片蕪雜。不論郭沫若還是茅盾,與魯迅相比,內涵上都要單薄得多。正因為如此,魯迅研究成為顯學。
記憶中在鄉下,老中醫塞給病人藥包的時候也拿幾塊老姜,說是藥引子。藥引子——引藥歸經之用也。魯迅也真是藥引子,這么多年,魯迅的臉譜不斷在改變,這是魯迅生前的偉大,也是他死后的悲哀。
魯迅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異人,似乎是必然,又好像是偶然。雜文成就了魯迅,也毀了魯迅。不管別人怎么高度評價魯迅的雜文,在我看來,以魯迅的眼界、才華和學養,寫那些東西絕對大材小用、暴殄天物。當然,我只是把魯迅和魯迅相比。魯迅去世后,有人寫文章說:
無疑地,他是中國文壇最有希望的領袖之一。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許多的力量浪費了,而沒有用到中國文學的建設上。與他接近的人們不知應該愛護這樣一個人,給他許多不必要的刺激和興奮,慫恿一個需要休養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無謂的筆墨官司,把一個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
這樣的話里面有份懂得與關愛。
魯迅是在乎自己文章的,也在乎在文壇的聲名。身為文人,當然無可厚非,但也是致命傷。太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太在乎別人對他作品的看法,免不了卷到一些沒有必要的爭議中,最后陷入旋渦。這一點,周作人顯然要豁達得多,很少參與各類糾紛。
魯迅是自負的,周作人也自負,但魯迅會用一切方式維護自己,甚至絕交。很多時候,周作人卻不屑維護自己的形象,由你們說去,只要自己自在,即便后來落水,也不想做太多解釋。所以魯迅的敵人格外多,搞到后來,看不慣的事,寫文章批評,不順眼的人,寫文章諷刺,連“落水狗”都要痛打。那是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各類怪事層出不窮,任何寫作者,只要你愿意,雜文的題材取之不盡,事例用之不竭。
魯迅的雜文,真是絕品,分寸把握得極穩,話中有話,話外有話,皮里陽秋。想想對手讀畢文章時的神態,那種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招架之功也沒有的樣子,老先生一定得意極了。有時候寫得興起,煙抽得一塌糊涂,滿屋子都是煙草的氣息,反正睡不著覺,泡壺粗茶,朝硯臺里倒點墨,索性再寫一篇。你看他的作品集,很多文章結尾日期是同一天。
現代文學史上那么多文曲星,打起筆仗來,沒一個是魯迅的對手。魯迅是塊老姜,那些人只是生姜、糖姜、咸姜,或者野姜,也就是襄荷,而有些人,是香菜、大蒜、小蔥。魯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對人對事取俯瞰態度,做縱覽甚至回望。大情懷與大境界中藏著小心眼,這樣的人,吵起架來,首先就以絕對的氣勢壓倒了別人,可惜偶爾尖酸刻薄過了頭。我甚至想,魯迅晚期老發脾氣,筆頭冒火,浪費了學問不說,也傷害身體元氣,這或許是不能長壽的原因之一。
經常這樣設想,以魯迅的見識,現代文學里,哪些人的東西他會看呢?眼光在那里,也就覺得沒有一本書是最好的。老人家心里,好書無非就是里面有一些句子好,有一些段落好,有一個立意好,或者觀點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周作人的書魯迅肯定會看,因為寫出了那一代中國人的精氣神,氛圍是好的,然后是那些微言大義,又難得保持著自己的清醒與立場,這一點,魯迅是欣賞的。林語堂、梁啟超、陳獨秀的東西也一樣,文字當然好,但在魯迅眼里還夠不上經典。郁達夫的他會看,胡適的大概會挑一些來看,郭沫若的瞄一瞄,茅盾的掃幾眼。
魯迅真是死得早了,從《野草》開始,到《朝花夕拾》,然后寫《偽自由書》《準風月談》,這個階段的雜文爐火純青。一冊《花邊文學》堪稱絕響,幾乎每篇都是游戲文章的妙品,不動聲色,一些小議論,言不及義,點到為止。今天作家的筆下,實在見不到那樣的小品了。
魯迅晚期的雜文,早期思想中偏激和駁雜的地方也已逐漸理順,心靈自由,下筆左右騰挪,寫作回歸到寫作本身——借文字愉悅身心。我時常一廂情愿地想:如果再給魯迅十年時間,白話文將會出現一個多么迷人的世界。只能要十年,讓魯迅在1946年去世,再長,人生就會進入苦境,甚至會失去自我。魯迅說話之猛,詛咒之毒,豈是后世所能容忍?
魯迅這個人,眼光太毒,他在俄國小說和散文合集《爭自由的波浪》小引中說:“英雄的血,始終是無味的國土里的人生的鹽,而且大抵是給閑人們作生活的鹽,這倒實在是很可詫異的。”這樣的話,整個民國,也只有他能說出來。讀魯迅的小說,我常常獨自笑出聲來,魯迅總是將生活極端世俗化,他讓英雄后羿與美女嫦娥成天吃“烏鴉炸醬面”,《離婚》中,地方權威人士七大人手中總拿著“死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屁塞,并不時地在鼻子旁邊擦拭幾下。
人間本來就是污垢的堆積地,魯迅不想美化掩飾,而是用銳利、深切、蒼郁與沉重的匕首劃開包裹在外面的一層薄膜。即便是禹、伯夷、叔齊、莊子、墨子,這些歷來偉大的人物,魯迅也解開他們的頭發,撕爛他們的布衫,踢翻他們的神臺,使一眾人等紛紛墜落塵世,墜落到人間的不堪中。
閱讀民國文章,我特別看重魯迅,因此在他書中停留的次數非常之多。《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編》等且不說了,雜文集《花邊文學》《準風月談》《南腔北調集》也曾數次通讀。第一次買齊的作家全集是魯迅的。
孫犁說文章最重要的是氣,魯迅文章的氣是熱的,散發著勃勃生機。
對于這個生活在民國年間的文人,我常常產生一些遐想。走在深秋的北京或者上海,月色淡淡,燈光朦朧,我路過魯迅先生的樓下,遠遠地看著朦朧在紙窗上那個握筆寫字或者讀書閑談的人影,久久佇立,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燈滅。然后返回棲身的小屋,讀讀《孔乙己》《阿Q正傳》……當然,這只是遐想。倘或能潛回到過去,會不會去找魯迅呢?還是不會吧。追著報紙閱讀他的文章,在字里行間尋找文學上的親近,這樣就很好。
對魯迅的闡述,后人已經做了太多工作,一撥撥專家學者用巨大的熱誠解讀魯迅。可惜的是,很多評價,常常因激情而忘形,因仰望而放大,因排斥而偏見,因隔膜而恍惚,因久遠而混沌,更因為沒有得到中國文化的滋養,論述常常不得要旨。可不可以拋開思想包袱,拋開意識形態,僅僅從文學上談論魯迅呢?
魯迅的文章,在中國文學史上幾乎是空前的,是不是絕后還不好說。
1936年10月18日,天還沒亮,魯迅病重,氣喘不止,修書一封,托內山完造請醫生,次日早晨五時二十五分,終不敵病魔。時間還很早,深秋的上海涼意濃濃,倘或沒什么緊要事,很多人寧愿在暖和的被窩里多歪一會。上帝卻早早起床了,他在等待魯迅。
紹興周伯宜家的長子,走過他不平凡的五十五年,獨自一人在通往天國的路上踽踽而行,“褪了色的灰布長衫里裹著瘦小的身子,蓬亂的短頭發里夾帶著不少的白絲,腮很削,顴骨顯得有點高聳,一橫濃密的黑須遮住暗紅的上唇”,正要邁進天堂的時候,守門人問:“做什么?”魯迅淡淡地說:“和上帝吃早餐。”
都說周作人文章不難模仿,未必。周作人用筆沉郁,結體平樸,心機藏得很深。學知堂一路文字坊間常見,仿得好的七分像,仿得劣的一味學周的口氣行文,話一往深里說,即露破綻。
2005年前后,先是在書店買來一冊《知堂美文》,早聽說周作人鼎鼎大名,他的文章,此前卻一篇未讀過。買那本書,主要沖美文二字。有個希望,期待能從周氏這里讀到真正的美文,也就是說,寫得最優美的抒情散文。存了這樣念頭,讀那本書,自然沒看出特別的意思,《烏篷船》《苦雨》《梅蘭竹菊》等文章,看題目應該是抒情美文了,但周作人還是老老實實寫自己的感覺,不動聲色。
前幾年也讀過《風雨談》《澤瀉集》《雨天的書》之類,也翻過十卷本《周作人文類編》,到底年輕,感覺澀,讀不出味道。后來讀岳麓書社版的《亦報隨筆》讀懂了,也著迷了。想找齊知堂舊書一本一本讀,民國的嫌貴,買不起,新版的太新,新編新印,紙頁間火氣大。1980年代鐘叔河先生在岳麓書社牽頭出版的那套周作人文集便好,書沒出齊,管不了那么多,存得一本是一本。
《亦報隨筆》不是周作人最好的東西。到底知堂手筆,收錄的七百多篇文章,爐火純青,大事寫得小巧,小事寫得完整,內容無所不有,一律用幾百字打發,整整齊齊地印在書里,態度親切,有讓人看得見的大家氣象。《亦報隨筆》是我閱讀周作人的破竹之刀,自此之后,一本接一本,先前最瞧不上的《夜讀抄》,也看出味道來了。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夜讀抄》達到極致。
自此之后,周作人的文章每年都會讀一點,不喜歡也不排斥,讀了就讀了,平平淡淡。年紀漸漸大了,世事慢慢懂了一些,漸漸覺出周作人的意思來。那時候已經開始寫作,不時有朋友說我的文章有知堂味,在他們覺得一目了然,我自己卻莫名其妙。大概是說我文風的閑適吧,如果是說審美取向上的閑適,周作人并非如此,梁實秋和明清小品才是真的閑適。以閑適論,周作人不如他的弟子沈啟無、俞平伯、廢名等人。周作人的閑適不過是行文的手段與寫作的態度。
這些年有不少人將周作人和魯迅做比較。文章高下方面,他倆究竟誰領先?排列起來實在非常困難。鐘叔河先生就曾在電話里旗幟鮮明地認為周作人應該放到第一。我以為在文章上,中年以前,他們不相伯仲,都是潑辣淋漓典型的紹興師爺手筆。中年的時候,應該說魯迅更勝一籌,思想的精深與人世的洞察,都有超過周作人的地方。但魯迅享年五十五歲,周作人享年八十二歲,他比魯迅多活了近三十年,扎扎實實多讀了二十多年的書,經歷了二十多年的世事,這樣下筆成文自然與過去不同。
周作人的文章欺生,歲數不夠讀不出好。年歲大了,摸得出一些真意,驚覺那樣一篇小品一部長篇換不來。文章寫得如春綠夏露秋雨寒霜,入了定。知堂好像還不甘心,《立春以前》后記說:“說到文章,實在不行的很,我自己覺得處處還有技巧,這即是做作,平常反對韓愈方苞,卻還是在小時候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盡,不會寫自然本色的文章,實是一件恨事。立春之后還未寫過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暫時中止,未始非佳,待將來學問有進步時再來試作吧。”
三十歲了,我慢慢悟出自然本色之好,但一下筆還是處處有技巧。文章千古事,一輩子太短,不用力便好,少些鋪排,少些心思,拉拉雜雜,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文章興許自然本色些。說周作人是文章家,鐘叔河先生聽了一定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文章是大事也是余事,關鍵還是文章背后的深意。
魯迅的聲音,鏗鏘斷語,刀砍斧劈,猶如刻在青銅鼎上的律令,以中年人的洞達,馳騁神思,摹盡東方人性之極景,使聽者驚悚,讓讀者銘記。周作人的文章是溫文爾雅,渾厚懇切一路,彌漫其中的人間煙火氣,令聽者親切縈懷,字里行間點到為止的弦外之音常常引得讀者會心沉思。從文體上說,魯迅簡練如刀,一刀見血,三拳兩腳擊倒對手。周作人剛柔如鞭,看起來舒徐自在,鞭力過去,如秋風掃葉。
和魯迅一樣,周作人也創作了一座高峰,他的作品不要說在整個民國首屈一指,放到古今中外,也是濃濃一筆重彩,輕描淡寫出中國文化的意境與情韻。雖然自云“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其實卻是“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
周作人的文章,非常老道,沒有酣暢的視覺快感,卻能引發內心哲思,其文字深美閎約,波瀾老成,人所共知。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從容展示了一個中年男人心性之平和、安詳、家常、世俗,以及有節制的譴責和愉悅的放松。盡管沒有魯迅的犀利,沒有林語堂的幽默,沒有廢名的玄幻,沒有郭沫若的噴薄。
魯迅、周作人的出現,給現代漢語一個語驚四座的開端。魯迅使散文成為一種能承載厚重責任、端莊思維的文體,他的厚重并不是一味端莊,很多時候以充滿人情味的方式保持著一個智者的瀟灑,盡管偶失偏頗,但不妨礙整體魅力。更重要的是,魯迅的文風是對“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大行其道的一個很好矯正,那種樸實正氣,直接傳承并發展了中國文學進程。
不止數十次聽到當代一些作家朋友說:“讀來讀去,只有周氏兄弟常讀常新。”常讀常新,正是關乎文學高下的最重要原因。我去過不少當代文人學者的書房,迄今為止,還沒有誰家書架會缺席他們的著作。
周作人的語言汰盡青春的狂躁與不安,發乎情卻止于無情,苦口婆心,頗有些“冷眼觀螃蟹”的意味,不夸飾浮躁,不咄咄逼人,天然樸訥,搖曳著沖淡悠遠的情致和活潑詼諧的理趣。稍后的張中行也苦口婆心,這一路文風,絮絮叨叨,很多時候是自說自話,免不了饒舌,喜歡的可以愛它從容舒緩,不喜歡的也可以厭其拖沓冗長。
周作人文章有種奇怪氣象,他早期作品和成名后的文字,都有不為大眾所理解的淡定與從容。他的功力顯然要比年輕一輩的人好,譬如俞平伯、廢名他們,俞平伯又比稍后一點的張中行明顯高出一籌,從周作人到俞平伯再到張中行,學識上有往下走的趨勢。周作人生于1885年,俞平伯生于1900年,張中行生于1909年。相差了幾歲,情況大有不同,一方面青出于藍勝于藍,江山代有才人出;另一方面,庾信文章老更成。
讀周作人的文章,感覺不到他有噴薄的才情。論才氣,他還不如林語堂、郁達夫、俞平伯,甚至不如梁遇春。但周作人的文章要比他們都好,說到底還是讀書多,見識彌補了才情的不足。周作人人情練達,可惜不能世事洞明。魯迅說周作人心地糊涂,心地糊涂其實是對世事的糊涂,這是他后來落水的主要原因吧。
周作人這個人,骨子里一介書生,要他救國,也是書生救國,投筆從戎之類的事,干不來,干得來也未必愿意干。周作人不是個優秀的國民,也不是個好兒子。魯迅生前一直照顧著自己的母親,自他去世后,老太太說:“老二,以后我全要靠你了。”周作人居然回答:“我苦哉,我苦哉……”對生母尚且如此,對國家又能如何,后來落水實在不足為奇。
說到底,這些都是性格的原因。國家,他也愛的,母親,他也愛的,但他更愛自己。還有件事,大概也能說明周作人的性格,他家有個仆人,暗中揩油,周氏知道后,很生氣,把仆人叫來,躊躇半天,說要解雇他,豈料此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周作人緊張地走過去,把人家扶起來說:“剛才的話算沒說,不要在意。”
周作人的性格,如果從書法上著手,也挺有意思。我曾編過一冊周作人、豐子愷合作的《兒童雜事詩》,收有不少周作人手跡。周的墨跡閑氣彌漫,含而不露,落筆很謹慎,收筆也很小心,談不上瀟灑,能見出悲憫之心,不像他哥哥。魯迅的書法,更多是書寫需要,沒有法度的制約。如果書法可以發聲,魯迅的字說:怎么看是你們的事,我就這樣寫。周作人的字會說:慢慢欣賞啊,我寫得很用心。這話有什么意思呢?我要說的是——魯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筆寫字時,法在心中,怎么寫都行,不太在意,也不必太在意。周作人也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筆寫字時,擔心寫壞,損了名頭。倘或將周作人的手稿和他專門書寫的條幅立軸相比,這樣的感覺越發明顯。
后人都說周作人學貫中西,到底還是東風壓倒西風,身上有太多舊文人的世故。周作人傾慕日本文化,性格沾染有東洋人的纖弱優柔,即便罵人,也是中國舊文人樣式和日本古典唯美風格的集合。
最近我讀葉兆言和韓石山的文章,他們提到一件事,說才女凌叔華想當作家,要為自己中英日三種文字找一位導師,給周作人寫了封很熱情的信,說在她知道的老師中,除了周作人,別人似乎都沒有這樣的資格。葉兆言談這件事時,說女弟子進步成為情人,成為后妻,是常有的事情。不能說周作人也有這種非分之想,但是他以對方頗有才華為由,一口答應了下來。接著便是書信往來,在周的關照下,凌的一篇小說由《晨報》副刊發表了,文名漸廣,再以后,凌和陳源成為了夫妻。《語絲》和《現代評論》為女師大風波大打筆墨官司,吵到最后,話越說越難聽,凌叔華于是寫信給周作人,希望不要把她給拉扯在里面,周作人回了這樣一封信:
我寫文章一向很注意,決不涉及這些,但是別人的文章我就不好負責,因為我不是全權的編輯,許多《語絲》同人的文字我是不便加以增減的。
有些曖昧,有些酸溜溜。我不知道周作人私生活上是否檢點,他的日本老婆經常和他打架爭吵,鬧得不可開交,說周氏兄弟皆多妻(魯迅于朱安之外有許廣平,周建人于芳子之外有王蘊如),既然你周家的老大和老三都多妻,咬定老二也有花心的基因,尤其懷疑他1930年代去日本開會時有外遇。羽太信子去世后,周作人寫了這么一段話:
余與信子結婚五十余年,素無反目事。晚年臥病,心情不佳。以余兄弟皆多妻,遂多猜疑,以為甲戌東游時有外遇,冷嘲熱罵幾如狂易,日記中所記即指此也。及今思之皆成過去,特加說明并志感慨云爾。
雖然和蔣介石是浙江同鄉,周作人對國民黨沒好印象,對南京政府始終不熱情,這個因素,會不會也是他后來落水的原因之一呢?
1939年1月,周作人當上了日本偽北大圖書館館長。從此,官越做越大,水越陷越深,苦雨齋中那個一臉平淡超然的知堂翁,脫去了教授的長袍,穿上狐皮裘衣。周作人落水后表現出來飛黃騰達的洋洋得意,讓后來熱愛他文字的人不敢面對。大家不敢想象,不愿相信,那個絕妙的文人會是漢奸。有人辯護說周作人是由地下黨安排,在后方潛伏的;有人說他有苦衷;有人說他是違背本意的,各方人士巧立名目,為他辯護。
周作人的落水,成了現代文壇的大事,痛加鞭笞者有之,辯護校正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惜護者有之,鄙視者有之,有人甚至連他的文章也一概否定了。孫犁1982年6月給賈平凹的散文作序,借機寫了這么一段話:
閑適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五四”以后,周作人的散文,號稱閑適,其實是不盡然的。他這種閑適,已經與魏晉南北朝的閑適不同。很難想象,一個能寫閑適文章的人,在實際行動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敵人合作,甚至與敵人的特務們周旋。他的閑適超脫,是虛偽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就出現了那些無聊的、煩絮的、甚至猥褻抄襲的東西。他的這些散文,就情操來說,既不能追蹤張岱,也不能望背沈復。甚至比袁枚、李漁還要差一些吧。
當然,對文學的看法,高下之分,見仁見智,一下子也很難說清楚。孫犁火氣那么大,說到底還是對周作人在日偽政權任職的不屑。關于落水問題,歷史的白紙黑字擺在那里,周作人自己坦誠地承認:
關于督辦事,既非脅迫,亦非自動。當然是由日方發動,經過考慮就答應了,因為自己相信比較可靠,對于教育可以比別個人出來,少一點反動的行為也。
有人據此說,這是周作人善良的想法,為了不讓淪陷區的教育落入日本人手中。木已成舟,爭辯無益,這一點鐘叔河先生看得清楚:人歸人,文歸文,“周作人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也” 。
一方面是佳人做賊,一方面也是生不逢時。
據說清算漢奸時,有一個叫張二的人,賣過牛奶給漢奸。審訊人問,你的牛奶為什么要供給敵人用?張二說:“他們是訂戶,我就賣了。”
“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你這是以物質資敵,知道嗎?”
“我怎敢拒絕,又有誰保護我呢?”
法官一拍桌子說:“你不會去報告警察嗎?”“拒絕,他們會說我抗日。”
有時候我想,假如魯迅還活著,面對周督辦,該是何態?看見那個家里有二十多個仆人的弟弟,三天兩頭進館子,小孩生日,犒賞傭人就吃了兩桌的弟弟,該作何想?看見那個天天像過節一樣,穿著緞子袍褂的弟弟,又是什么滋味呢?
抗戰勝利后,傅斯年在報紙上發表對偽北大教職人員處理辦法。周作人自視為傅的師輩,同屬“新文化運動”陣營盟友,遂以前輩的姿態致信傅,讓傅把自己做特殊人物予以照顧,口氣頗蠻橫強硬。信中有“你今日以我為偽,安知今后不有人以你為偽”等語。傅斯年大為不快,痛斥:“今后即使真有以我為偽的,那也是屬于國內黨派斗爭的問題,卻決不會說我做漢奸,而你周作人之為大漢奸,卻是已經刻在恥辱柱上,永世無法改變了。”周作人于是在日記里寫:“見報載傅斯年的談話,又聞巷內驢鳴,正是恰好,因記入文末。”這樣的小記極有意思,能見到周作人骨子里的一些小。后來寫《亦報隨筆》,逮到機會就奚落痛罵傅斯年。
有一次和鐘叔河先生聊天,我們談到《亦報隨筆》,鐘先生說:“那本書大部分的文章都是好的,但不該罵傅斯年,大可不必,也實不應該。”
關于魯迅和周作人的失和,傳聞頗多,主要不外乎魯迅欲對信子非禮,或者是經濟原因。在我看來,也有性格原因。周作人這個人表面溫和,內心自負。魯迅個性太強,在他眼里,周作人永遠是小弟。大家都知道,周作人讀書和求學日本,魯迅付出了大量心血,在東京,他們一起翻譯,文章最后都由魯迅修改一遍,再謄寫清楚。回到北京,依然如此,即便周作人去教書,魯迅也給他謄改講義。甚至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翻譯的小說,也都是魯迅修改后才定稿的。在家庭上,魯迅更是全力幫助周作人。
按照周作人這樣的性格,長期生活在魯迅的幫助之下,幫助也就成了束縛。周作人身上是有弒父情結的,兄弟失和,在所難免。
魯迅去世后,身在北京的周作人沒有親赴上海,北大法學院禮堂紀念會倒是參加了。第二天,周作人講解六朝文章,他帶一本《顏氏家訓》走進教室。在近一個小時的課程里,始終在講顏之推的《兄弟》篇。下課鈴一響,周作人挾起書說:“對不起,下一堂課我不講了,我要到魯迅的老太太那里去。”這個時候,大家發現周作人的臉色非常難看。
周作人的身上是有少爺氣息的。不知道這個說法可有人提起過,他不會理財,不會過日子,講究生活品質,在困難時期,兀自念念“南豆腐”之類的吃食。有些食品北京買不到,就讓香港的學生朋友郵寄,鹽煎餅、茶葉、蝦、咖喱粉,還有日本小吃。這不單是餓,還有饞。翻查他那個時期的書信,關于食品的部分,實在不少。
對1949年后的政治,周作人找不到方向,拉關系給毛澤東寫了篇思想匯報,要求繼續為人民服務。信寫得挺長,但遠遠不如他人深刻,周作人顯然還摸不清楚當時的社會風向。從這一點看,恰恰說明他對世事的遲鈍。
周作人晚年有篇文章應該引起重視。1962年胡適去世,他寫了長文《回憶胡適之》。那個時候談論胡適幾乎是一面倒的批判與謾罵,周作人以文人的最高智慧,細數了由胡幫助出了幾本書、得了多少錢,分毛清楚,特別說這些錢,買了墳地,埋了母親、女兒,至今念念不忘。隱晦的文字、深藏的苦心曲曲折折。在那個年代里,在大陸敢寫紀念胡適的文章,周作人是第一人。
“文革”伊始,周作人受到最嚴厲的“無產階級專政”,長期罰跪,家里洗劫一空,受批斗,甚至被人用皮帶狠狠抽打。終生都在追求理性精神的周作人面對這樣的瘋狂,又是什么樣的心情呢?錢理群在《周作人傳》有此一筆:“他只是一再地要家屬設法弄安眠藥來,以便盡快了結此生。”莊子說“壽多則辱”,晚年周作人多次引以自況,并制成印章。
1967年5月6日下午四時,周作人死了,終年八十三歲。歷史之車悄然輾過遙遠的1960年代。周氏有首《八十自笑詩》,也是心境的說明,附在文末,結束這篇不算太短的文章: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癡。劇憐獨腳思山父,幻作青筵羨老貍。對話有時裝鬼臉,諧談猶喜撒胡荽。低頭只顧貪游戲,忘卻斜陽照土堆。
作 者: 胡竹峰,“80后”作家,出版有《空杯集》《墨團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中國古代飲食小札》《不知味集》等散文隨筆作品多種。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