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林鵬
“文明”的唯一性
——《虛構的古希臘文明》序言
山西 林鵬
林鵬先生認為,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唯一的“文明”就是“中華文明”。林鵬先生在此提出了“文明”的三大標準:第一,要有真正的“文字”,而文字必須具有形、音、義三項要素;第二,有了文字,還需要“文以載道”,未能“載道”,就算不上真正的“文明”;第三,既稱“文明”,必須照亮歷史,唯有“中華文明”曾經照亮歷史,并為人類的未來指明了方向。因此,中華文明是“唯一的文明”。
中華文明 文字 文以載道 唯一性
西方在海外擴張的歷史大約經歷了五百年。由起初歐洲列強輪番興起的時代,到英、法、德爭霸,經過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及戰后超級大國間冷戰、蘇聯解體,世界進入以“西方文化”為背景的全球一體化時期。其間,從大約17世紀70年代到18世紀70年代的一百年間,逐漸形成了西方擴張主義的理論基礎——“歐洲中心主義”,而“歐洲中心主義”則建立在西方的“古典歷史觀”即“希臘主義”基礎之上。
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中國開始承受來自西方擴張主義的壓力,外部世界的侵入,引發了中國社會內部的劇烈震蕩。其間,中國文化逐漸從抵御西學的“夷夏之辨”,退守到“中體西用”,最終被“全盤西化”。
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本質上是一種“向西運動”。“西”者“西學”也,無論“民主”還是“科學”,都是“西學”的表現形式。而“西學”實際上也植根于“希臘主義”。
我們發現,“西學”在起源過程中大量引進了來源于中國文化的內容。例如,最初出現于法語中的“文明”(civilization)概念就來源于中國文化。
現代學術界將“文字”的出現,作為衡量“文明”產生的核心標準。
“文明”一詞最早見于中國,《周易·乾·文言》:“見龍在田,天下文明。”“天下文明”是其用例。“文”指“文字”,指“斯文”。“斯文”者,自堯、舜、禹,經湯、文王、周公至孔子的文化傳統之謂也。“明”指“昌明”,“斯文”因“文字”而“昌明”于“天下”就是“天下文明”的含義。這也是“文明”一詞的本來意義。
在歐洲,“文明”一詞出現于18世紀中期的法語中,最早由路易十六時期法國財政部長阿內·羅貝爾·杜爾哥(Anne Robert Turgot)使用。法國在17世紀、18世紀是歐洲傳播 “中國文化”的中心,路易十五被稱為“中國的皇帝”,法國自詡為“文明”的傳教士。
杜爾哥是政治經濟學的創始人,與源于中國的法國經濟學“重農學派”的成員廣泛接觸,可以說“文明”一詞最早由杜爾哥使用,絕非偶然。
歐洲“文明”概念來自于中國文化的影響。古人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說的是孔子的“斯文”照亮了歷史。孔子的斯文傳統不僅照亮了中國歷史,孔子的理性觀念也照亮了歐洲大陸,所謂歐洲“啟蒙運動”是也。“啟蒙運動”者,以孔子“理性之光”照亮黑暗的“神權歐洲”之謂也。
“文字”指書面語言系統,完整的文字具有形、音、義三個要素。漢字就是這樣一種“文字”,而且是全世界唯一一種起源于上古的、原生的,至今依然在使用的“文字”。西方諸語言的書面記錄是一種被稱為“拼音字母”的形式,不具備“字形”要素,在“音聲”中尋“意義”,算不上是完整形態的“文字”。加以歐洲歷史上使用紙張時間甚晚,之前缺乏書面語言的載體,因而到18世紀末才有了“文明”的概念。
此外,我認為“文明”還有另一個標準。
“文明”的“文”是“文字”的“文”,這個毫無疑問。另外,中國還有一個概念,叫作“文以載道”,光有“文字”沒有“載道”不行。除了有“文字”,還必須看使用該“文字”記載了怎樣的“文獻”。
舉例來說,埃及“象形文字”其實是圖畫文字,里面“載”了什么“道”沒有呢?西方學者說發現了古埃及的《死者之書》。然而,遺憾的是《死者之書》不僅沒有“載道”,實際上也并不存在《死者之書》這樣一本書——該書是19世紀德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卡爾·理查·列卜修斯(1810—1844)編造出來的。再如西亞地區發現的“楔形文字”泥板文書等,這類“文書”中根本沒有類似中國古代群經、諸子、史籍等各類文獻的內容。換句話說,用“文以載道”的標準來衡量,找不到“道”的影子。沒有“載道”就談不上“文明”。
對古埃及象形文字與古巴比倫楔形文字的“釋讀”,是西方學者們在19世紀開始的。與其說是“釋讀”,不如說是“破譯”,或者毋寧說是“猜謎”,而“找到”破譯這些文字“鑰匙”的人,實際上并不是什么學者,大多是些二三十歲的愣頭青。
法國人商博良是“破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第一人,當時三十二歲(1822年),“破譯”方法為“猜謎”;首位“破譯”西亞楔形文字的人是德國人,名叫格羅特芬德,當時二十七歲(1802年);而英國人羅林森在二十五歲(1835年)時又一次獨立“破譯”了楔形文字。商博良開始研究古埃及學時據說是年僅十一歲的兒童。整個學術界對于“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研究就建立在這樣一位法國小伙子“猜謎”的基礎之上。格羅特芬德是德國一名中學數學教師,據傳有一次打賭說他能夠破譯古波斯楔形文字,然后琢磨一下就“破譯”出來了。羅林森既不是學者,也不是教授,當時只是一名被派往波斯的英國年輕軍官,出于一時的興趣就輕而易舉地“破譯”了古波斯與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并將其譯文及論文發表于《皇家亞洲學會雜志》。19世紀這兩位歐洲青年,在文字學“形、音、義”三要素中,只顧及字音,模擬假定“音值”,通過與偽書《希羅多德歷史》中若干人名的發音進行比對,用“破譯”或“猜謎”的方法,將消失了千年乃至幾千年的三種古代語言或方言“準確無誤”地完全揭示出來,形成了近代西方的“東方學”基礎。然而,以中國學術的標準來衡量,建立在這樣基礎之上的“東方學”可信度甚低;同時,《皇家亞洲學會雜志》是西方早期“東方主義”的刊物,是為英國殖民政策服務的工具,缺乏學術性,不足為憑。其實,在17世紀也曾有過類似方法,不過“破譯”對象為“神秘”的漢字。如柏林一位學者繆勒(Andreas Müller)聲稱于1667年11月18日發明了所謂的“中文之鑰”(Clauis Sinica),運用他的“方法”,可以非常方便地掌握漢字。當時在學術界引起極大反響,相信他的大有人在,包括德國哲學的鼻祖萊布尼茨。假設漢字是一種滅絕了的文字,想來一定可以通過“中文之鑰”完全“破譯”出來。繆勒生前對其“發現”秘不示人,想賣個好價錢;據說臨死前將“中文之鑰”及其他手稿都銷毀了……
再舉一個例子。一位名叫雅克·德·摩根的法國人于20世紀初(1901年12月)“發現”了一件“世界級文物”,即舉世聞名的《漢謨拉比法典》石碑。該法典碑刻為楔形文字(一種斷絕了的古拼音字體),據說距今約三千七百年,使用語言為古巴比倫語(早已失傳),釋讀方法也是“破譯”(而非考釋),可“釋讀”比例達百分之百,現代人能夠毫無障礙地釋讀幾千年前語言完全不同并且久已失傳了的殘碑,其中文字三千五百行,法律條文二百八十二條,對刑事、民事、貿易、婚姻、繼承、審判制度等都做了詳細的規定,從其所“記載”的內容來看竟然是19世紀的觀念(概念體系),而且該石碑是反映“古巴比倫文明”經濟與社會狀況的唯一記錄……
從上述情況,我們可以大致領略所謂“破譯”古埃及象形文字及西亞楔形文字的性質。以考古學常識來說,普通人一看也知道《漢謨拉比法典》是假古董,歐洲學者們硬要將其說成國寶,實在匪夷所思。當代美籍巴勒斯坦學者愛德華·薩義德揭露了西方近代“東方主義”的實質:出于殖民利益的需要,19世紀西方學者們通過“編定文本”的方法,虛構了概念化的“東方世界”,目的是為了支配與控制東方世界各民族。“東方歷史”在歐洲原來可以被“如此這般”猜謎、破譯、杜撰出來……
15世紀以前歐洲沒有文明。1827年1月31日歌德在談到中國的一部長篇小說時說,“中國人有成千上萬這類作品,而且在我們的祖先還生活在森林里的時候就有這類作品了”,就反映了這種情況。
歐洲的基督教不是原生的“文明”。近代歐洲“文明”是在紙張及印刷術傳到歐洲之后才開始的。只有不斷更替的不同族群及其所操的不同語言,沒有紙張,不能將語言記錄下來,如何可能積累文化?沒有文化積累的過程,也就不可能有“文明”。
從天下文獻源流來說,屬于原生的、達到了“文以載道”標準的文明有兩支:一支是中華文明,以儒學為代表;另一支是印度文明,以佛教為代表。
在世界范圍內,只有原生的中國典籍原汁原味地保存至今。而作為印度文明的代表,以1193年最后一座佛教寺院那爛陀寺被伊斯蘭軍隊焚毀為標志,佛教從印度歷史上永久消失了。古印度沒有統一的民族與語言,佛陀說法使用摩揭陀土語,佛經結集為文字是在佛陀身后,據說最初結集使用巴利文,而漢譯佛經則大多來自梵文。古印度原文典籍貝葉書很少流傳下來;現存佛教典籍,除少量梵文、巴利文殘卷外,大部分以漢文譯本及藏文譯本的形式被完整保存下來。
有人會說,在佛教之前不是有“吠陀文明”嗎?事實上,所謂古印度“吠陀文明”是19世紀初前后出現的概念,也屬于近代西方的“東方主義”范疇。歐洲人在經營印度殖民地過程中,鑒于“古希臘文明”根基淺薄,出于為自己尋覓古老優種“祖先”的需要,虛構“雅利安人入侵”的故事,編造了“印-歐語系”的學術謊言。《梨俱吠陀》等吠陀文獻的年代無法確定。據說這類文獻起初以“口傳”方式流傳,形成“文字”的歷史甚晚。現存《梨俱吠陀》由“天成體”寫成,而“天成體”出現于13世紀初。說梵文在三千余年前一經出現就非常完備,至今沒有多少變化,顯然違反語言演變的一般規律。將《梨俱吠陀》等吠陀文獻斷定為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000年之間的說法出自殖民主義學者馬克斯·繆勒的猜測,并無科學依據;后來找出了土耳其波加茲科易(Boghaz Keui)等地據說是公元前14世紀的某些“泥板文書”,說這些“泥板文書”上有“雅利安”君王的名字,用以支撐馬克斯·繆勒的立論。由上文所述歐洲人對西亞“泥板文書”楔形文字的“釋讀”建立在“猜謎”的基礎上,可知其對土耳其“泥板文書”內容的“釋讀”亦缺乏嚴肅性,不足憑信。
中國古代文獻卷帙浩繁、規模宏大。試舉明代文獻數端為例,如由皇家所編《永樂大典》(匯集文獻七八千種,正文22937卷,目錄60卷,分裝成11095冊),佛家的官、私刻《大藏經》(少者6300余卷,多者達12600余卷),道教的《正統道藏》及《萬歷續道藏》(計5485卷)等皇皇巨典,不一而足。其他經、史、子、集四部各類文獻,各種典章制度,各家詩詞、文集,各州道府縣地方志,等等,數不勝數。這才是真正的人類文明的大宗遺產。同時期的歐洲,除了寫在羊皮上與《圣經》相關的幾頁“書冊”之外,沒見到有什么可稱“文獻”的東西。
中華文明與外部世界相接觸,表現出來的是像“鑒真渡東海,鄭和下西洋”那樣傳播文化、傳播和平的“王道思想”;而以“歐洲中心主義”意識形態為基礎,打著“科學”“民主”“自由”“人權”旗號的擴張主義所表現出來的是“霸道主義”。今天以“西方擴張主義”為背景的“全球一體化”帶來一系列嚴重問題。表面看來,如今單極世界、一國獨大的“霸道主義”橫行天下,不可一世;但歷史表明,“霸道主義”憑借其政治、經濟、科技、軍事實力,可以橫行一時,但都好景不長。而以“仁者無敵”理念為基礎的“王道思想”則根本不同。“王道思想”的基本內涵包括中庸、民本、孝道、仁德、禮讓(修養、懷柔、文化)、義利之辨、和而不同、成人之美、扶危濟困等核心價值觀念。
我認為,與“王道思想”相較量,“霸道主義”終將敗下陣來,歷史的天平終將向以“仁者無敵”為核心理念的“王道思想”傾斜。換句話說,可以制衡“西方擴張主義”的唯有“仁者無敵”的“王道思想”。
山西人民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虛構的古希臘文明》一書具有特殊意義。從新文化“西向運動”,到傳統文化“向東回歸”,到2015年恰好是一百周年。經過百年輪回,人們看到一個古老文明從救亡圖存到文化上自我否定,從追逐“四個現代化”到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目標的輪回過程。
值此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之際,本書作者以大量事實為依據,提出“古希臘文明虛構論”,從源頭上系統地揭穿了“西方文化”的假面,揭示出“文藝復興”以來歐洲學者們虛構“古希臘文明”過程的大致輪廓,揭露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本質,發人深省、引人深思。
作者提出,歐洲近代“文明”來源于中國。無論是西方的“科學”,還是“哲學”“藝術”,其源頭都在中國。歐洲在近代“文明”形成的過程中,為了隱瞞其真實來源,虛構了“古希臘文明”的概念;并以此為基礎,杜撰了西方“古典學術傳統”,為其“歐洲中心主義”服務。
本書考述內容尚屬初步成果,所提出的論點未必全部成為定論,或者毋寧說本書考述內容是對18世紀下半葉以來“古希臘文明”定論的全面質疑。相信本書的出版,對于人們反思百余年來的中國歷史及五百余年的歐洲歷史,徹底解構三百年來的“歐洲中心論”,重新認識“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責任與使命,具有現實意義與歷史意義。
20世紀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研究過全世界二十六種“文明”的生滅,提出了“中華文明救世論”,近年有人據此提出“中國文明的獨一性”。
我認為,與其說“中國文明的獨一性”,不如說是“文明的唯一性”,而這唯一的“文明”就是“中華文明”。概而言之,“文明”的標準應當是:第一,要有真正的“文字”,而文字必須具有形、音、義三項要素;第二,有了文字,還需要“文以載道”,未能“載道”,就算不上真正的“文明”;第三,既稱“文明”,必須照亮歷史,唯有“中華文明”曾經照亮歷史,并為人類的未來指明了方向。
西方的“東方主義”與“希臘主義”相表里,一并構成“歐洲中心主義”的內核與幔帳。常言道“去偽存真”,佛教云“破邪顯正”;在破除虛構的“希臘主義”之際連同邪惡的“東方主義”一并剪除,才能廓清迷霧,徹底解構“歐洲中心主義”;也唯有如此,才能完全彰顯“中華文明”的光輝。
現在應該到了正本清源,以中華文明“仁者無敵”的“王道思想”為圭臬,為人類和平乃至“天下太平”(平天下)做出貢獻的時候了。這正是“中華文明唯一性”的題中應有之義。
2014年12月于太原東花園
作 者: 林鵬,生于1928年。學者,書法家,篆刻家。出版有隨筆集《蒙齋讀書記》《平旦札》《東園公記》,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書法、篆刻專著《丹崖書論》《林鵬書法》《蒙齋印話》《中國書法全集·傅山卷》等。
編 輯:張勇耀 zyy_1972@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