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紅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211100)
環境犯罪刑事治理早期化之反對
劉艷紅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211100)
環境犯罪治理早期化是一條消解法益之路,它超越了我國刑法當前所處的發展階段。“風險刑法”所具有的反法治屬性、對積極一般預防的過度依賴以及生態中心主義環境法益觀的脫離現實,決定了以之為據的環境犯罪治理的早期化欠缺合理性。我國環境犯罪治理應堅守以侵害或者威脅人的生命身體等保護法益的人類中心主義環境法益觀,以充分實現刑法的謙抑主義。我國刑法中的環境犯罪在刑事立法上基本恪守了刑法謙抑主義,有關司法解釋等對懲處的早期化也表現出相當謹慎的立場。
法益;環境犯罪;人類中心主義;刑法謙抑性
現行刑法以9個條文15個罪名對環境資源進行保護,其在類型上分為污染型環境犯罪和破壞型環境犯罪兩種;其中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屬于污染型環境犯罪,其他則屬于破壞型環境犯罪。從刑法修改的角度來看,僅1997年至今,在嚴密刑事法網(包括罪和刑)的意義上,該部分直接變動的條文就達2/3,它們分別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四)》(以下簡稱:《修(四)》)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修(八)》),環境犯罪立法修訂力度為國內外所罕見。雖然破壞型環境犯罪在嚴密刑事法網時基本堅守了以侵害或者危害環境法益的結果發生的立場,但是最新的修正案在降低污染環境罪(第338條)入罪門檻時已經打開了危險犯進入的通道,這預示著面對環境犯罪,刑事治理的早期化趨勢已然顯現。在“風險刑法”理論、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與生態環境理念等浪潮推動下,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觀念正聚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沖擊著傳統刑法的謙抑主義。
然而,“風險刑法”理論帶有一定的反法治色彩,①參見劉艷紅:《“風險刑法”理論不能動搖刑法謙抑主義》,《法商研究》2011年第4期。并且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與生態環境理念都存在嚴重的弊端,因此,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無疑是一個值得警惕的現象。實際上,盡管《修(八)》在污染環境罪的最新表述上采用了“嚴重污染環境”的字樣,但在立法說明中卻探尋不出對環境犯罪治理早期化立場;同時2013年6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污染刑事解釋》)在污染環境罪危險犯上所體現的謹慎態度,也說明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不是對現實的描述來的預期。相反地,環境犯罪的懲處宜在傳統刑法框架下恪守謙抑主義。由此,我國刑法在懲處環境犯罪上的準確立場是應當早期化還是恪守謙抑主義,就成為了本文要著重探討的問題。
毋庸置疑,近幾十年來科技的飛速進步推動了社會的急劇發展,相應地,大陸法系成文法國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刑事立法活躍化現象。例如,日本的立法早已打破了以往的“沉默”,刑事立法進入了活躍期,“刑罰積極主義”、“政治化”等是其醒目的標志。②參見[日]亀井源太郎:《刑事立法と刑事法學》,弘文堂2010年版,第7-8頁。對此,我國部分學者也進行了介紹和評價,代表性的有張明楷教授③參見張明楷:《日本刑法的發展及其啟示》,《當代法學》2006年第1期;張明楷:《司法上的犯罪化與非犯罪化》,《法學家》2008年第4期。和黎宏教授④參見黎宏:《日本刑事立法犯罪化與重刑化研究》,《人民檢察》2014年第21期;黎宏:《法益論的研究現狀和展望》,《人民檢察》2013年第7期。。不過,在我國活躍的刑事立法背景下對環境犯罪立法的相關變化,與其說是在入罪化的思維模式下法益保護的早期化,不如說是在入罪化的思維模式下對刑法謙抑主義的遵循。
(一)我國刑法在謙抑性上的表達
盡管我國刑事立法在犯罪化的道路上行進得卓有成效,但遵循刑法謙抑性,停止犯罪化的刑事立法,才是我國刑事法治的應然之路,⑤參見劉艷紅:《我國應該停止犯罪化的刑事立法》,《法學》2011年第11期。我國刑法第13條“但書”是刑法謙抑性的直觀表達。可以認為,刑法謙抑性的重要內容就是限縮犯罪圈,擴張犯罪圈的犯罪化以及作為犯罪化必要內容的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會削弱刑法謙抑性,沖擊“但書”條款。
追根溯源,恪守刑法謙抑主義繞不開里程碑式的“一厘事件”。所謂“一厘事件”,指受政府(專賣局)委托栽培煙草的被告人負有將生產的煙葉全部交給政府的義務,但他卻隨意吸食了其中一葉——按當時的價格值一厘錢,該事件被以違反煙草專賣法而起訴,但日本大審院否定了犯罪的成立。⑥[日]大塚仁:《犯罪論的基本問題》,馮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頁。審視“一厘事件”的背景不難發現,此時的日本刑法完全繼受了德國古典犯罪論體系,該體系將構成要件設定為客觀、描述性、價值中立的行為外部形象,而在違法性階層僅以法定的違法性阻卻事由為限。并且,此時刑事訴訟法上微害不起訴及緩起訴理論尚未成型,故司法實務中該類案件一般會進入審判程序。因此,對于進入了審判程序的該類案件,若依據古典犯罪論體系嚴格入罪,則會限刑法于苛嚴之泥潭,也會破壞刑法作為維持社會秩序之最后手段的有效性,并抵觸自羅馬法以后就形成并逐步為各國法律實踐所遵循的“法不關微事”、“法官不管小事”等理念。于是,為克服古典犯罪論體系在以法定的違法性阻卻事由為違法性全部內容所導致的缺陷,在違法性階層擴張實質性判斷內容(如該案判決中的“不存在什么應該視為危險的狀況”⑦同前注⑥,大塚仁書,第121頁。)以限縮犯罪圈,遂成為必然選擇。
階層化犯罪論體系的實質性變化、微害不起訴/緩起訴制度的發展與完善、親告罪制度的發展等讓犯罪圈的限縮對實質違法性階層所具有的過濾機制的直接依賴大大降低,但這種對違法性階層過濾機制的“消極態度”并不是對限縮犯罪圈的反動,刑法謙抑性并未根本性地動搖。較為典型的是我國刑法總則第22條、第23條分別規定了犯罪預備和犯罪未遂,在刑法分則個罪未列舉式地明確犯罪預備和未遂的處罰時,司法實踐中個罪的預備和未遂并非都是原則上作處罰。相反地,個罪的預備和未遂呈現出限制性處罰態勢,其中刑法總則第22條、第23條劃定的范圍與第13條“但書”確定的范圍之間的差額就是實際的處罰范圍(包括部分通過司法解釋等明確的)。此外,如后文所述我國刑法對罪刑法定原則在表述上包含的積極側面,也削弱了刑法的謙抑性。但是,我國刑法謙抑性所具有的這些瑕疵,并不會根本性地否定謙抑性本身的存在,在刑法謙抑性的表達上我國刑法有著自身的“特色”。
(二)我國環境犯罪的懲處重在謙抑性而非早期化
就環境犯罪而言,剔除較少體現環境法益保護早期化的過失犯罪,再排除受刑法謙抑性節制十分明顯的“情節”、“數量”、“結果”(包括“后果”)等罪名,將只剩下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破壞性采礦罪、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罪7個罪名。同時,考慮到2003年5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采礦、破壞性采礦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6條、第7條等以“數額”對破壞性采礦罪中的“礦產資源嚴重破壞”進行了限制解釋,因此,真正需要分析是否體現環境法益保護早期化的是剩下的6個罪名。
第一,污染環境罪對法益保護的早期化持相對謹慎的立場。我國傳統刑法理論認為污染環境罪的主觀方面是過失,⑧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第五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80頁。但《修(八)》之后部分學者主張“本罪的責任形式為故意”,⑨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95頁。甚至有學者主張該罪的罪過形式是“故意與過失說”。⑩參見張鐸:《污染環境罪罪過形式探究》,《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不可否認,污染環境罪經過《修(八)》修改后,“嚴重污染環境”及《環境污染刑事解釋》在強化“結果無價值”的同時,擴張了對“行為無價值”的刑法管制。如果據此認為污染環境罪已經舍棄了刑法謙抑主義走向了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則無疑陷入了誤區。雖然《修(八)》前后的污染環境罪(之前名稱是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保護法益都是環境法益,但修訂前的環境法益對與環境污染存在因果關系的財產法益或人身法益具有依附性,因為原條文中“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是該類污染型環境犯罪成立的必備要件。顯然,“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是對“結果無價值”的強調。修訂后的環境法益保護形式上取消了對環境污染具有因果關系的財產法益或人身法益的依附,這似乎有使該罪走向“行為無價值”的境地。其實,將污染環境罪法條簡化為“違反……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后,不難發現“嚴重污染環境”既可以是一種結果(結果型),是違規行為、排放/傾倒/處置行為的結果,類似于原法條中的“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也可以是一種行為狀態或行為屬性(行為型),是違規行為、排放/傾倒/處置行為危害環境法益的屬性表現。在《環境污染刑事解釋》第1條對“嚴重污染環境”14種情形的列舉中,除第14項是兜底性規定外,其余13項既有屬于結果型的情形(如致人重傷),又有屬于行為型的情形(如在飲用水源一級保護區傾倒有毒物質),且前者的數量遠多于后者。因此,變動后的污染環境罪在入罪上不是以“行為無價值”代替了“結果無價值”,也不是在“行為無價值”和“結果無價值”上等量齊觀,在“結果無價值”基礎上對“行為無價值”進行了必要的照顧才是我國刑法的準確立場。即污染環境罪在法益保護的早期化上相當謹慎,而《環境污染刑事解釋》對“嚴重污染環境”的一系列量化規定,不是對“但書”規定的妥協,而是對“但書”規定的實質性遵循,這有力地貫徹了刑法的謙抑主義。類似地,德國刑法在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上相當謹慎,因為法益保護原則的功能在危險犯的情況下有其極限,Wohlers、Hefendehl等學者就一直強調“犯罪結構”(預備犯和危險犯)對法益原則補充的必要性。①參見[德]Claus Roxin:《法益討論的新發展》,《月旦法學雜志》第211期(2011年)。可見,類似于“本罪從結果犯轉變為危險犯”的結論未免過于武斷、草率。②王勇:《環境犯罪立法:理念轉換與趨勢前瞻》,《當代法學》2014年第3期。同時,能夠體現污染環境罪在法益保護早期化上相對謹慎的是對“刪去了”的“土地、水體、大氣”字樣的說明。《修(八)》“刪去了”原第338條中“土地、水體、大氣”字樣,這被不少學者視為嚴密刑事法網的一大舉措,③參見郭世杰:《從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到污染環境罪的理念嬗遞》,《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8期。但同時期的立法說明特別強調:“《刑法修正案(八)》刪去了原來條文中規定的排放、傾倒、處置行為的對象,即‘土地、水體、大氣’,這只是文字修改,使條文更簡練,實際上,排放、傾倒、處置行為的對象,通常情況下仍然是土地、水體、大氣。”④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7頁。也就是說,盡管條文的上述變動的確能夠擴大污染環境罪的處罰范圍,但立法者對變動條文所作的“刪去”解讀只是形式上的,基于立法技術的簡練需求所作的省略解讀才是實質性的,立法者的這種謹慎態度很難說與刑法的謙抑性無關。此外,在《環境污染刑事解釋》第10條關于“有毒物質”明細規定的情形下,司法實踐對于“有毒物質”以及與之相當的“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危險廢物”范圍的確定十分謹慎,符合刑法謙抑主義的限縮解釋立場。
第二,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與法益保護的早期化關系不大。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同污染環境罪一樣屬于污染型環境犯罪,該罪通常被視為入罪門檻較低的抽象危險犯(行為犯),即只要對進口的固體廢物進行非法“傾倒、堆放、處置”就成立犯罪。的確,該罪入罪的行為犯規定,易產生我國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誤解,但是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同時期的立法說明,該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事實上,我國刑法對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的規定,更多的是納入了相關國際條約內容以宣誓和維護我國的國家主權。為了限制發達國家轉移污染和保護發展中國家免受污染轉移之害,1989年《控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書巴塞爾公約》(以下簡稱:《巴塞爾公約》)在瑞士通過,它規定任何國家均享有禁止該公約所指危險廢物自外國進入其領土或者在其領土內處置的“主權權利”。我國于1990年簽署了《巴塞爾公約》,刑法對進口的固體廢物的嚴格保護“表達了我國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的明確態度”。⑤同上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書,第686頁。況且1997年修訂刑法時我國的法益理論在總體上尚處于欠發達時期,更遑論用以該理論為基礎的法益保護的早期化理念來指導環境犯罪立法,而此后的刑法修訂并未涉及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同時,《巴塞爾公約》限制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污染,與大陸法系國家基于法益理論對環境保護的嚴格化關系不大,因此,對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作(域外)法益保護早期化的解讀明顯欠缺正當的依據。至于部分學者批評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存在僅處罰單向進口行為而不包括出口行為的不足問題,⑥參見錢小平:《環境刑法立法的西方經驗與中國借鑒》,《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3期。明顯忽視了該罪為保護我國作為發展中國家主權利益的立法背景,從而導致了認識上的錯誤。
第三,針對野生動物(制品)和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的犯罪并非以法益保護的早期化為基礎。我國刑法第341條和第344條共規定了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和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罪等四個選擇性罪名,它們是針對野生動物(制品)和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的犯罪,都屬于破壞型環境犯罪。野生動物和珍貴植物是我國的稀缺資源,具有“不可替代性和難以恢復性”的特點,在追求經濟發展和維護生態平衡上,對特定的野生動物和珍貴植物進行嚴格保護是可持續發展的必然要求,即我國刑法第341條和第344條背后的依據是“維護生態平衡”、“維護自然界可持續發展”等理念。①同前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書,第691頁、第700頁。當法益理論在我國興起之后,以法益理論“填充”第341條和第344條罪名的基礎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且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與可持續發展理念之間具有兼容性,但據此顛倒邏輯主張刑法第341條和第344條以法益保護的早期化為基礎,則是不符合實際的“喧賓奪主”論調。另外,《修(四)》第6條對于刑法第344條的修訂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將“珍貴樹木”擴大到國家重點保護的所有植物及其制品;二是將犯罪行為從“非法采伐、毀壞”增加到“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就前者而言,導致刑法保護對象擴大的直接原因是對“具有重要科研、生態價值的植物”的違法活動日益猖獗危及“維持自然界可持續發展”,②同前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書,第700頁。盡管此時我國的法益理論獲得了重大發展,但將二者直接掛鉤或以法益保護的早期化作為修法時的解釋基礎似乎較為牽強。就后者而言,用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來解釋此次入罪化的“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行為也很牽強,畢竟第341條早就將“非法收購、運輸、出售”行為入罪化,如前文所述,它與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不具有直接的關系。
實際上,在環境犯罪上,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是一條消解法益之路,它超越了我國刑法當前所處的發展階段。法益理論是近代以來刑法的支柱之一,是刑事立法的基礎,保護法益更是刑法的直接任務之一,法益損害與否是有無刑事不法的標志,且不同法益會影響不法構成要件的效果和處罰的輕重。但是,如果將環境犯罪保護法益早期化和精神化,那么將導致環境法益的具體內容不是刑法關注的重點,行為是否造成了不確定范圍的法益損害成了刑法關注的關鍵。這種法益的早期化、抽象化難免引發法益邊界的漫無邊際,消解法益概念也就成為了邏輯上的當然結論,而沖擊刑法的謙抑性更是不言而喻,但我國當前刑法所處的發展階段并不足以讓我們拋棄作為近代刑法支柱之一的法益概念,否則我國刑法在走向“萬能”時也將墮入刑法終結之命運。
至今為止,在環境懲處的早期化論調中,作為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的依據,總結起來主要有“風險刑法”理論、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和生態中心主義環境法益觀三種。不過,仔細研究后會發現,這三大依據都是難以站得住腳的。
(一)“風險刑法”理論依據之批判
“風險刑法”理論主張依托刑法對社會造成風險的行為進行懲處,來實現對風險的管控。應當說,這種主張的美好期待難以實現。在傳統的自然犯領域,如果強行貫徹“風險刑法”理論,那么無異于復辟恐怖的意思刑法(行為人刑法)。以強奸罪為例,基于“風險刑法”理論來管控強奸,即在質疑強奸行為實施完畢或危害結果出現后給予嚴厲懲處的益處下,主張“在行為實施之前采取提前的實際警戒和保障可以阻止危害結果的發生”,①薛曉源、劉國良:《法治時代的危險、風險與和諧——德國名法學家、波恩大學法學院院長烏·金德霍伊澤爾教授訪談錄》,《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5年第3期。這樣所謂的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難免導致“實行行為”的抽象化和擴大化,甚至導致犯罪的懲處與“實行行為”、行為關系不大,而定罪對行為人主觀方面的依賴一旦與行為發生了松綁或脫離,懲處犯罪人就會誤入懲處“人”的危險境地。這是悖離現代刑法以“人”為目的的法治之路的,是意思刑法的復辟,以往的刑法發展史有著慘痛和深刻的教訓。
鑒于“風險刑法”理論潛伏著上述危機,將“風險刑法”的作用領域局限于法定犯,是近年來一種相當流行的觀點。例如,有學者在“風險刑法”是傳統刑法的一種補充基礎上,對“風險刑法”的作用領域作了嚴格限制,其中導致環境污染、自然資源破壞的環境犯罪被認為是“風險刑法”的重要作用領域。②參見利子平、石聚航:《我國風險刑法理論研究中的三大理論誤區》,《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不可否認,社會的發展的確給傳統刑法帶來了不少新的挑戰和新的問題,但解決之道遠非是將傳統刑法向“風險刑法”全面或部分轉型那樣簡單。即便在環境犯罪這類法定犯領域,以“風險刑法”代替傳統刑法進行犯罪的管控,也將出現不堪設想的后果。換言之,長期以來我國刑法在環境犯罪懲處上表現出的“軟骨病”,絕不是通過一劑“風險刑法”補鈣藥方就能立竿見影地治愈的,在傳統刑法之內和刑法之外雙管齊下的解決,才是治療這一“軟骨病”的對癥良藥。
就傳統刑法之內的解決而言,應對環境污染等問題的核心是謹守刑法的謙抑性,而不是刑法懲處的早期化。各國長久以來的實踐證明,環境治理是涉及多元化的問題,絕非刑法這一部門法所能包辦的。況且,“關于刑法處罰對環境污染的遏止效果問題,實證(犯罪學)研究一般認為效果不大”。③[瑞典]漢斯·舍格倫、約蘭·斯科格編:《經濟犯罪的新視角》,陳曉芳、廖志敏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事實上,我國的環境污染問題早已不同程度地與經濟發展、國防安全、社會穩定等一系列問題交織在一起。如對山西、河北、湖南等地大型工礦企業的污染問題的處理,就涉及國家的稅收、地方經濟、國防安全(軍工企業)、數十萬人的就業等問題,某些地區甚至出現了“污染也是民生”的尷尬現象,這讓環境污染的治理一度進退兩難,也加重了我國刑法在環境犯罪處理上的“軟法”特色。因此,環境污染問題不同于原先的“醉駕”問題,前者既是一個法律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而后者基本上是一個單純的法律問題。譬如,近年來因屢次違法排污被報道的蘭州石化事件,④參見吳少華:《中石油蘭石化公司屢次違法排污社會責任何在》,《科技鑫報》2015年1月10日,第A1版。其背后的利益糾葛就是適例。在此意義上,企圖通過單純的法律框架來完全解決,不免過于理想化,而力圖將法律解決的重任托付給刑法并通過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抽象化來處理,似乎更是緣木求魚之道。例如,《環境污染刑事解釋》第1條第5項對“嚴重污染環境”的解釋包含了部分環境法益保護早期化內容,即“2年內曾因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受過2次以上行政處罰,又實施前列行為的”。這種粗放的入罪化處理方式未能有效地解決問題。首先,入罪標準的不明確妨礙了相關案件向司法部門的移送。如總部設在北京的A化工企業,分別在南京、武漢和蘭州擁有B、C、D三處分公司,因分公司不具有法人資格,所以B、C、D的排污行為都由具有法人資格的A承擔責任,那么,若南京的B分公司和蘭州的D分公司2年內分別因排放有毒物質受到一次行政處罰,是否意味著作為總公司的A就會成立犯罪,還是同一地區同一排污單位(如B)必須在2年內因排放有毒物質分別受到2次行政處罰,A才成立犯罪?并且在跨地區的行政處罰所存在的一系列問題徹底解決之前,這樣的規定都隱含著選擇性執法等風險。定罪標準的不明確直接阻礙了相關案件向司法機關的移送,也削弱了上述規定的效力。其次,既有的國企與私企、央企與地方性企業之間的隱性不平等都可能造成他們在入罪與否、罪刑承擔上的差異性。統計數據顯示,該條自生效以來基本上處于休眠狀態,刑法在此的“軟骨病”并未得到根本改善。
就刑法之外的解決方式而言,我國環境污染等問題的日益嚴峻化,實難歸咎于環境法益保護的“晚期化”和“具體化”,刑法之前其他部門法防線的薄弱才是主要原因。誠然,在環境污染等的治理上,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但在我國相關的社會政策因主客觀原因而未到位時,刑法之前其他部門法防線就顯得尤為重要。特別是在違反環境立法帶來的收益常常高于成本的客觀現狀下,民法、行政法等防線的脆弱都會導致犧牲環境成為市場主體的理性選擇。其實,該問題的癥結并非沒有被認識到,但種種原因致使相關解決措施被擱置、敷衍、拖延而已。①參見梁冠華:《打擊環境污染犯罪守住生態文明底線》,《南方法治報》2014年3月7日,第3版。舉例來說,如果行政法不在“飲用水水源一級保護區”、“自然保護區核心區”上配套完成相應的保護機制,而是沿用當前這種各行政單位以及同一單位不同部門“分割”管理的模式,就會因開放的構成要件邊界模糊而影響“刑罰的必定性”,并進而沖擊它對犯罪最強有力的約束力量,②參見[意]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修(八)》擴大犯罪圈以加強懲處環境犯罪的努力也難以實現。在明了真正的問題所在后,解決問題的著力點就明顯不在于將環境法益保護防線提前和增加效果不大的犯罪人標簽,而在于落實和加強民法、行政法等刑法之前部門法防線,提升環境違法成本。如,涉及環境侵權案件民事判決書的強制公開、環境公益訴訟主體范圍的擴大等。實際上,強化刑法之前的部門法防線在環境治理上的功效,一直以來都是國際社會的通行做法。例如,在上世紀中葉,當德國魯爾地區飽受環境污染之苦時,付諸實施的并不是刑法對環境法益保護的延伸,而是“高煙囪政策”這樣的刑法之外的舉措,③參見劉麗榮:《魯爾區如何實現華麗轉身?》,《中國環境報》2013年7月2日,第6版。所謂高煙囪政策,是指將排污煙囪加高到300米,通過擴大排放空間,降低魯爾地區空氣中的污染物濃度,但由此造成了歐洲大面積的酸雨,變相擴散了污染,造成了嚴重的后果。盡管這樣的措施最終被證明是延緩矛盾的揚湯止沸之法,但后續問題的解決也是一條“綜合治理”之路。其實,不少“風險刑法”的提倡者也十分重視非刑法措施的應用,如烏爾里希·齊白就看重“刑法外甚至也是法律外”刑事預防的替代措施。④參見[德]烏爾里希·齊白:《刑法的邊界——馬普外國與國際刑法研究所最新刑法研究項目的基礎和挑戰》,周遵友譯,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頁。再將目光轉向被國內學者視為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的日本,福島核事故可謂典型的污染環境的犯罪,但從事件的處理來看,粗放的刑罰懲處早期化或重罰化并未出現,這也與東京電力公司等涉及國計民生有關,通過刑法之外的舉措(如優化核反應堆結構設計、發展核能源替代措施)來最大化緩解、消除矛盾才是善后工作的重點。⑤參見http://zh.wikipedia.org/wiki/%E7%A6%8F%E5%B3%B6%E6%A0%B8%E4%BA%8B%E6%95%85,2015年3月20日訪問。
此外,風險概念的模糊不清導致了以此為依據的環境犯罪懲處的早期化成了無本之木。“風險刑法”創設了“風險”這一核心概念,但在“風險”概念之前傳統刑法中存在“危險”概念,它與“實害”相對應,是“發生實害的危險”的簡稱。迄今為止,“風險”與“危險”之間是替代關系還是補充關系,抑或其他某種關系等問題并不能說已經解決了。例如,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更是批評在故意危險之前設置風險預測是多余的,并否定客觀歸責理論,⑥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犯罪構造中的主觀構成要件》,蔡桂生譯,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評論》第30卷,北京大學出版社年版,第200頁以下。而在與“風險”概念存在密切聯系的客觀歸責理論更多地被批評為造成了各個原則之間的相互重疊。⑦參見許玉秀:《主觀與客觀之間——主觀理論與客觀歸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07頁。另外,不同學者對“風險”的不同界定引發了這一概念內涵不清的尷尬,即使風險理論創始人之一的烏爾里希·貝克對“風險”的界定也會讓人產生一種“霧里看花”的印象。如“風險歸根到底不是任何具體的物,它是看不見的,是人的感官感覺不到的東西。它是一些社會構想,主要是通過知識、公眾、正反兩方面專家的參與、對因果關系的推測、費用的分攤以及責任體系而確立起來的。它是認識上的構想,因此總帶有某種不確定性”。⑧轉引自前注?,薛曉源、劉國良文。由此招來的非議是許多歐洲學者將烏爾里希·貝克視為“廣告員”在兜售一個嘩眾取寵的概念。這樣,在邏輯上將環境犯罪懲處的早期化建構在一個內涵不確定的概念之上,其合理性值得懷疑。
(二)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依據之批判
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是德國刑法學兩大重要成就之一,它目的在于解決刑法“為什么處罰”的問題。①參見[美]馬庫斯·德克·達博:《積極的一般預防與法益理論》,楊萌譯,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評論》第2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年版,第443頁。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在揚棄消極的特殊預防基礎上,不再用高舉的棍棒相威脅,而是在總體上強化民眾的“一般的法律意識”,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然而,如果視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為治愈我國刑法在環境犯罪上“軟骨病”的良方,則明顯超越了合理期待,以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為依據來擴張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更是危險的“過量服藥”。
在傳統刑法那里,一般預防既不是無端幻想,也不是靈丹妙藥,我國刑法對一般預防歷來都十分重視,當前不是對一般預防強調得不夠,而是過分依賴于一般預防,對它存在一定程度的幻想。②參見陳興良:《刑法哲學》(第二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01-409頁。從統計數據來看,1998年至2002年,我國重特大環境污染事故發生了387起,但僅25起被追究了環境犯罪的刑事責任,即刑法懲處率為6.5%,而2003年到2007年發生的90多起重特大環境污染事故中,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僅12起,即刑法懲處率至多為13.3%,2008年被追究刑事責任的環境犯罪有5起,2009年僅2起。③參見郄建榮:《環境犯罪為何游離于刑事處罰之外》,《法制日報》2010年5月27日,第11版。這種極低的刑事責任追究率幾乎消解了對“刑罰的必定性”的確信,行為實質上構成犯罪與行為客觀上不被追究刑事責任具有一定的等價性,由此,我國刑法關于環境犯罪的規定在進一步走向“軟法化”時,入罪化和重刑化訴求難免因扭曲了的“刑法懲處不力”而擴大,刑法權威的樹立與維持不得不依靠入罪化和重刑化。例如,部分學者主張“我國環境司法的結構性失調要求提高刑法的環境資源保護效能”。④焦艷鵬:《生態文明視野下生態環境法益的刑事法律保護》,《法學評論》2013年第3期。同時,比較一下同時期域內外環境犯罪的范圍和刑罰配置就會發現,無論是故意犯罪還是過失犯罪我國的范圍并不狹窄,刑罰配置并不低,這在污染環境罪降低入罪門檻后更是如此。也就是說,在傳統刑法框架下我國刑法對環境犯罪規制的效果,不是來自“刑罰的必定性”,而是來自備受貝卡里亞批判的“聯系著一線不受處罰希望的可怕刑罰”,以及迷信刑法威力的擴大處罰范圍——它們連接著一般預防的目的——但嚴苛的刑法配置在極低的刑事責任追究率下會削弱一般預防,將受刑罰追究歸因于“運氣不佳”是這種場合下的普遍心態。在此意義上,針對環境犯罪的規制,確切的方向不是盲目擴大犯罪圈和提升刑罰強度來強化一般預防,而是提高犯罪行為的刑事責任追究率,將既有的規定在司法中落到實處;同時,加強刑法之前的部門法防線對環境違法行為的規制,使我國的環境問題這一弊病“尋求社會的治療方法”。⑤參見[意]菲利:《犯罪社會學》,郭建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0-71頁。這樣將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抽象化與一般預防掛鉤,對歷來十分重視一般預防的我國刑法來說,只會是“過量服藥”,“過猶不及”的療效必將迫使二者進行一定的脫鉤。
既然如此,那么立足于“風險刑法”將環境法益的刑法保護與一般預防相聯系是否可行呢?譬如,德國學者烏爾里希·齊白主張為了應對“風險社會”的挑戰,可以考慮刑法的延伸和去邊界化等問題。⑥同前注?,烏爾里希·齊白文。很明顯,答案是否定的。如前所述,“風險刑法”本身就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概念,在其框架下強化一般預防,只會導致刑法作為社會控制工具角色的加強。準確地說,在“人作為不安全的因素”意義上,⑦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安全刑法:風險社會的刑法危險》,劉國良編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5年第3期。“風險刑法”與一般預防具有實質性的“一體兩面”關系。問題是,我國刑法在社會控制角色上一直處于強勢,不足的是人權保障角色,因此,將刑法更加側重于預防以致早期化和抽象化保護環境法益,同樣會產生“過量服藥”的弊害。筆者認為,如果說犯罪概念“但書”條款是刑法謙抑主義的直觀表達的話,那么,罪刑法定主義就是刑法謙抑主義的根本表達。令人遺憾的是,我國刑法關于罪刑法定主義的條文規定存在重大缺陷,其直接結果就是導致了刑法作為犯罪人人權大憲章功能的弱化,這在環境犯罪上的體現同樣明顯。
關于罪刑法定原則的規定,我國1997年刑法典第3條的表述與域外的不盡一致,差異的部分為“法律明文規定為犯罪行為的,依照法律的規定定罪處罰”(積極側面)。盡管不少刑法學者為此進行了各種辯護,甚至積極側面的立法宗旨被闡釋為:“只有法律將某一種行為明文規定為犯罪的,才能對這種行為定罪判刑,而且必須依照法律的規定定罪量刑。”①胡康生、李福成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釋義》,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5頁。即積極側面突出的是“依法”,是對司法機關的限制。這樣的解釋明顯乏力。因為罪刑法定原則原本就被賦予了限制國家刑罰權的本旨,再通過積極側面強調對司法機關的限制,是立法技術上的實質性重復,而積極側面的內容與刑法的目的、任務等形成了立法技術上形式性重復。②參見梁云寶:《論相對負刑事責任能力人責任范圍的限縮》,《政治與法律》2010年第11期。由此產生的弊端是,社會保護機能成為了我國罪刑法定原則的首要價值取向,人權保障機能退居其后,甚至成為了社會保護機能的附隨,進入司法程序的案件籠罩在有罪推定的思維下,有罪是前提,無罪判斷只是最后得出的邏輯結論。③參見劉艷紅:《刑法的目的與犯罪論的實質化》,《環球法律評論》2008年第1期。
我國罪刑法定原則客觀上附帶的入罪化效果,無疑是對我國刑法謙抑性的一大重創,這是對環境犯罪進行調整時需要妥善處理的。以非法采礦為例,在強大的經濟利益驅動下,受監管不到位的影響,各省幾乎均存在不同程度的非法采礦行為,其中晚近以來影響范圍廣泛的就有遼寧岫巖河磨玉盜采、河南新安鋁礦盜采、安徽淮南紫金石礦盜采、云南龍陵黃龍玉礦盜采等事件,且這些非法盜采行為有的已持續數年,甚至一些行政處罰伴隨其間,這可能造成刑法之前的防線無法有效解決問題而需要求助刑法的假象,實際上仔細研究后不難發現,刑法之前的防線未能有效解決問題,關鍵不在于沒有啟動刑法防線;以對安徽淮南紫金石礦盜采行為的行政處罰為例,既有的行政處罰基本集中于當場抓住的盜采行為(主要是被舉報),未被當場抓住的盜采行為以及盜采紫金石的運輸、買賣等行為幾乎成為了行政處罰忽視的對象,也就是說行政執法的力度和范圍存在嚴重問題,因此,糾偏的方向顯然不應是棄守行政法防線,相反,強化刑法之前的防線以落實“防微杜漸”才是重點,否則即便將刑法的環境保護法益提前,在環境犯罪極低的刑事處罰率背景下,實在難以想象擴張刑法防線會有多大的功效。相應地,這種犧牲刑法謙抑性的做法實屬病急亂投醫的失當之舉。另外,容忍刑法之前的防線松弛以跨部門法的“秋后算賬”方式處理(如累計多次非法采礦以入罪),更是以犧牲刑法的實質正義和謙抑性為代價,其結果是犯罪人的人權保障和一般預防都岌岌可危。正是在此意義上,不少“風險刑法”理論的提倡者一再強調對刑法謙抑性遵守的重要性。④參見陳曉明:《風險社會之刑法應對》,《法學研究》2009年第6期。
(三)生態中心主義環境法益觀依據之批判
以生態為中心,將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抽象化建立在生態環境法益觀之上,是一種超越我國當前現實的論調。具體而言,從法益發展的歷史來看,集合生命、身體、名譽、自由、財產等利益而成的個人法益是法益理論的基本單位,個人法益的集合形成了超個人法益,⑤超個人法益受意識形態的影響(明示的或潛在的),又存在國家法益、社會法益等的劃分,但這受到了批判。參見陳志龍:《法益與刑事立法》(第三版),作者1957年自版,第152-155頁。晚近以來在法益的“精神化”發展中生態中心主義頗為引人注目。法益概念的精神化意味著法益理論日益重視生活倫理規范的維護而漸漸脫離危害后果的實體內容。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將法益“精神化”將導致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等內容的介入,這在模糊法益與規范邊界的同時會擴大刑法的處罰范圍,實際上一旦松弛法益對立法的批判作用,就會陷入刑法無處不在的危險——濫用刑法,這種濫用刑法的過程也是消解刑法的自損過程,其結果無疑難以與推進法治和保障人權的方向相吻合。
迄今為止,在環境犯罪的法益保護上大體有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和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三種。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主張環境刑法的作用是為了保護人們的生命、身體機能等,環境是人類發展的前提,對環境的危害只有達到侵害或者威脅人的生命、身體、財產或公共安全等法益相關的程度時,才會作為犯罪處理。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則認為,處罰環境犯罪的目的,主要在于使人們對環境保全的倫理感有所覺醒并加以維持,因此環境刑法的保護法益是生態系統本身。①參見[日]今井猛嘉:《環境犯罪》,李立眾譯,《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我國現行刑法基本采取的是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之立場,尤其是此后飽受詬病的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的”,可謂這一標準的集中體現。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突破了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將環境法益僅限于對人的保護,而將風景、水資源等直接作為刑法保護對象,這樣一來,即使對環境的破壞沒有達到侵害或者威脅人的生命、身體等法益,也能作為環境犯罪處理。毫無疑問,較之于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以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為環境犯罪的保護法益將更有利于打擊環境犯罪、治理社會生態,但是,也正是因為其“核心在于保護生態平衡和生活環境內在運行的穩定和諧,將人類嚴重違反生態規律、打破生態平衡的行為評價為具有刑事違法性的犯罪”,②劉澤鑫:《論我國環境刑法與德日環境刑法的法益比較》,《人民司法》2013年第15期。無疑使刑法對環境犯罪的處理大大前移,并由此擴大刑法的處罰范圍,并使得人與生態之間的關系演變為生態成為人類的主宰。對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和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進行調和而形成的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主張,環境犯罪確實是為了保護環境、維持生態平衡,但這種保護并不優先于人類的生產生活。上世紀70年代后德國刑法逐步采納了這一立場,③參見王世洲:《德國經濟犯罪與經濟刑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0頁。《修(八)》關于環境犯罪修改所持的立場似乎轉向了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
可以說,不論哪種法益觀都有其特定的價值,即便是如今備受批判的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也不能輕言其“過時”了,畢竟這是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刑法廣泛采取的立場,而我國多年來的經濟發展也因它獲益匪淺。事實上,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并非不重視環境保護,而是在與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平衡上進行環境保護,其背后深層次的根源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原理,即作為調整社會關系的刑法屬于生產關系的范疇,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也屬于生產關系范疇的內容,長期以來它能夠適應我國生產力的發展,盡管它產生了一定的弊端,如賦予了環境保護對與環境污染存在因果關系的財產法益或人身法益的依附性,而這樣的弊端在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下能夠得到有效克服,但這樣的弊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小于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帶來的巨大利益的。因此,一國(地區)刑法在環境犯罪上采取的法益觀,難以脫離特定時期的生產力發展水平,落后的或超前的生產關系都會因與生產力不匹配而成為揚棄的對象,這正是環境刑法的獨特屬性之一。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的積極意義不容否定,但在我國當前條件下它似乎仍是奢侈品,即使《環境污染刑事解釋》將“飲用水水源一級保護區”、“自然保護區核心區”等環境媒介直接作為保護的對象,也不意味著它們與人的生存和發展無關,相反恰恰是對人的生存和發展極為重要,與人類的生產生活關系緊密,因而,對它們的保護并沒有優于人類的生產生活。與此相適應,我國刑法也進入了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向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法益觀的過渡階段。如果是這樣,那么在我國將環境法益的保護建立在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之上,就是一種超越當前客觀實際的論調,而以生態中心主義法益觀為基礎架構環境法益保護的早期化和精神化觀點,難免成了不切實際的想法,其不合理性不言而喻。
社會的急速發展使我國環境犯罪立法呈現出活躍化趨勢,但環境問題始終是一個涉及政治、經濟、法律等多層次的問題,因而,法律只是解決環境問題的重要手段,而非唯一手段。就法律手段的解決而言,刑法之前部門法防線的脆弱以及刑法的“軟法化”,是長期以來存在的弊端。針對這一弊端,試圖通過擴大刑法的處罰范圍,尤其是在入罪化思維模式下將環境法益的保護早期化、精神化,遠非有效解決問題的正確路徑,現有的環境法益保護早期化、精神化的理論依據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加強刑法之前的部門法防線以“防微杜漸”,在刑法框架下繼續遵守刑法謙抑主義,并在現有的環境犯罪規定基礎上進行刑法之前的部門法與刑法的有效銜接以強化刑法謙抑性,才是有效解決問題的可行之道。
(一)“行政法-刑法”銜接在環境犯罪上對刑法謙抑性的拓展
在我國,無論是污染型環境犯罪還是破壞型環境犯罪,在罪狀描述中幾乎都存在“違反……規定/法規”的內容,這使得我國的環境犯罪成為了典型的開放性構成要件,開放的構成要件難免使環境犯罪的懲處受相應的行政法律法規等的實質性影響,而如前所述,到目前為止刑法之前部門法防線相當脆弱,“行政法-刑法”兩法銜接問題始終是老大難的問題,這加劇了問題解決的難度。
例如,2011年5月1日實行的《突發環境事件信息報告辦法》將突發環境事件分為特別重大(Ⅰ級)、重大(ⅠⅠ級)、較大(ⅠⅠⅠ級)和一般(ⅠV級)四級,其中“因環境污染造成直接經濟損失500萬元以上2000萬元以下的”和“因環境污染造成直接經濟損失500萬元以下的”分別屬于較大(ⅠⅠⅠ級)和一般(ⅠV級)。同時,2015年1月1日實施的《環境保護法》第64條規定:“因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承擔侵權責任。”并且,《環境污染刑事解釋》中“致使公私財產損失30萬元以上的”屬于污染環境罪的“嚴重污染環境”情形,而“公私財產損失”包括“污染環境行為直接造成財產損毀、減少的實際價值,以及為防止污染擴大、消除污染而采取必要合理措施所產生的費用”(第9條)。這樣,在部門法的銜接上“直接經濟損失”是否就是“公私財產損失”不無疑問,或者說達到最低級別(ⅠV級)中“直接經濟損失”標準的突發環境事件因計算方法的不同,存在侵權法解決和刑法解決的雙重可能性。這種部門法銜接時標準的不統一增加了案件處理的“靈活性”,而具有“法律依據”不移送司法機關處理也是“靈活性”的重要內容。
針對這一難題,弱化環境犯罪的行政從屬性觀點得到了不少學者的支持。①同前注?,王勇文;同前注?,焦艷鵬文;等等。然而,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下這似乎是治標不治本的論調。我國的環境問題是由不同部門法協力解決的,在一般的環境案件中司法機關的介入受案件移送程序的影響而具有被動性,并且當前環境犯罪的低刑事處罰率與案件的低司法移送率密切相關。據此,試圖在既有的“行政法-刑法”兩級體系中將重心向下游的刑法轉移,從而在下游實現對環境問題的截堵式處理,不僅會破壞“行政法-刑法”兩級體系設置,也會在導致司法權不當干預行政權的問題,其最終的效果如何不難想象。所以,科學之舉是加強刑法之前的部門法防線,從源頭上治理環境問題,同時細化部門法之間的分工和協作,打破既存的“分工有余,細化不足”的尷尬局面,從“速”解決統一的法律體系下實現不同法律規范之間對同一或類似問題規范標準的一致化,實現開放的構成要件在定罪尺度上的明確化。而且,一旦刑法之前的部門法(尤其是行政法)解決環境問題的機制暢通,實現較高的環境違法發現率、處置率,作為最終救濟手段的刑法被求助的可能性將會降低,刑法在環境犯罪上的謙抑性將得到拓展。
當然,對“行政法-刑法”銜接的重視并不意味著忽視刑法本身的努力,如必要的實質解釋是貫徹刑法謙抑性在環境犯罪上的重要手段。舉例來說,對于刑法第341條中“情節嚴重”,通常野生動物和野生動物制品的標準分別是“只”和“數額”(價值/非法獲利),但鑒定機構出具的結論往往只涉及“活體”或“死體”,并不采納“動物”與“動物制品”的表述,但活體/死體與動物/動物制品之間并不具有必然的一一對應關系,比如剝了皮并去除了內臟的穿山甲尸體究竟應認定為“野生動物”還是“野生動物制品”不僅影響量刑,也影響定罪,各地的司法實踐相當混亂。①如果認定為野生動物,則基本應按照“只”來定罪量刑,否則應按照價值或非法獲利數額來定罪量刑,二者之間在定罪量刑上的差距十分明顯,如達到“情節嚴重”的10只穿山甲,在價值上未必能達到同樣屬于“情節嚴重”的10萬元標準。此時,若通過實質解釋來貫徹刑法的謙抑性,對于避免犯罪人標簽的擴張具有積極的意義。
(二)“程序法-實體法”銜接在環境犯罪上對刑法謙抑性的拓展
如果說在“行政法-刑法”兩法銜接上提升刑法謙抑性的空間,已經得到了我國刑法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認可,那么,在“程序法-實體法”兩法銜接上提升刑法謙抑性的空間,到目前為止并未引起足夠的關注和重視。在程序法上,環境犯罪的處理基本要經過立案、移送審查起訴、審判和執行四個階段。在“程序法-實體法”兩法銜接意義上,刑事實體法的“刑法的確定性”不可避免地與立案率、偵破率、移送率、處罰率等聯系起來,且在“立案率→偵破率→移送率→處罰率”進程中,它們之間通常是一種遞減關系。因此,在環境犯罪的立案率、偵破率和移送率恒定的情況下,要降低作為最后救濟手段的刑法的求助概率,必須降低“刑法的確定性”概率——這不是說要放縱犯罪——這必然要求程序法的各個階段發揮過濾作用。
實際上,基于我國環境問題日益嚴重,司法機關在環境司法中已經積累了不少值得肯定的經驗,貴陽式環保審判模式就是備受矚目的一例。所謂貴陽式環保審判模式,是指設立兩級環保法庭對環境保護的三類案件進行專屬管轄和審判合一,而三類案件分別為“兩湖一庫”(紅楓湖、百花湖、啊哈水庫飲用水源的簡稱)水資源保護案件,貴陽市轄區內環境污染侵權、損害賠償、環境公益訴訟、污染環境罪等類型的一審案件與相關執行案件,以及貴州高院指定的貴陽市轄區外涉及“兩湖一庫”水資源保護案件。②參見肖建國:《環保審判的貴陽模式》,《人民法院報》2011年7月7日,第5版。不可否認,貴陽式環保審判模式對環境違法問題的解決,在效率性、專業性等方面具有積極的意義,但在拓展刑法謙抑性上意義相當有限。筆者認為,在程序法上明顯能夠提升刑法謙抑性空間的,主要是立案階段的預立案和移送審查起訴階段的緩起訴。
就立案階段的預立案而言,只要是涉及環境違法的問題都應進行預立案,經過一定的審查后符合立案標準的進行立案,不符合法定立案標準的,應說明理由,且預立案的標準明顯低于立案標準。立案階段預立案設計是為了提高環境違法問題的發現率,這是提高環境違法案件偵破率的有效方法。一般認為,偵破率與最優處罰之間存在關聯,當其他條件相同時,如果偵破率降低,就要用更高的處罰來彌補。③同前注?,漢斯·舍格倫、約蘭·斯科格編書,第66頁。因此,提高環境違法案件的偵破率有助于避免使用更高的處罰,這會降低刑法作為最終救濟手段的適用性。與此相當,就移送審查起訴階段的緩起訴而言,對特定的環境違法/犯罪確立緩起訴制度,可以降低環境違法/犯罪案件的移送率,這同樣可以降低刑法作為最終救濟手段的適用性。這樣,當環境違法的發現率提高,且偵破率也得到提高后,降低移送率,在程序法的不同階段通過對環境違法問題的過濾處理,能夠發揮刑法之前的部門法的最大化功效,減少環境問題的處理對刑法的依賴,從而擴展刑法在環境犯罪上的謙抑性空間。
(責任編輯:杜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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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5)07-0002-12
劉艷紅,東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