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瑤張光利吳倩張廣超/文
財產刑執行難題及其解決路徑*
●蔣瑤**張光利**吳倩**張廣超**/文
財產刑執行一直是司法界無法破除的難題。財產刑執行與財產刑的配置、適用及配套機制等諸多制約因素休戚相關。考量現狀、探究原因、完善配套。唯有此,將財產刑配置、適用、配套機制融入執行中,作為一個系統,才能尋求財產刑執行的突破路徑。
財產刑 執行 檢察監督
在我國,財產刑雖是附加刑,但其適用率極高。我們調研了十一個法院財產刑執行的情況:2013年1月1日至2014年3月31日,人民法院判處各類刑事案件9924件12147人,其中7784件9891人判處財產刑。財產刑判處比例高達81.43%。在判處財產刑的9891人中,判處罰金刑9617人,判處沒收財產275人(其中一人因數罪判處了沒收部分財產和罰金)。截止統計時,在判處財產刑的9891人中,有2443人在判決生效前繳納罰金,占財產刑判決的24.70%;在移送執行的2658人中,僅有555人得到有效執行。即便將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視為財產刑的有效執行,財產刑執行率也僅為30.31%。
通過上述調研和數據我們發現,在財產刑適用和執行中存在下列突出問題:
(一)財產刑判處比例高,而執行比例低
通過調研,財產刑判處比例非常高,成為適用最普遍的附加刑。在人民法院判處各類刑事案件中的9924件12147人,就有7784件9891人判處財產刑。財產刑判處比例占整個刑事案件的81.43%。在判處財產刑的7784件9891人中,得到實際執行的僅有555人,即便將生效前收繳罰金的2443人,視為財產刑的執行,其執行率也僅為30.31%。
(二)未履行財產刑而未立案執行的比例高
在判處財產刑的9891人中,僅有2658人立案執行,立案執行率僅為26.87%(見圖表三)。在調研中,我們發現,有四個法院根本沒有開展財產刑執行工作;有的法院則選擇性的僅移送被執行人具有履行能力的案件。如A區人民法院在上述時限內共判處財產刑428件546人,有409人未履行財產刑判決,而其中僅選擇性的移送97人立案執行,實際執行了95人,剩余312人無人問津。
即便如此,尚有大量未履行財產刑案件沒有立案執行。如B區人民法院在上述時限內共審理刑事案件1511件1866人,除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的497人外,尚有1185人未履行財產刑判決,且沒有立案執行。
(三)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的情況比較突出
據調研,判處財產刑的9891人中,有2443人在判決生效前收繳了罰金,占整個財產刑案件的24.70%,占財產刑履行的81.48%。由此可見,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已成為司法實踐中財產刑執行的主要方式。如C縣法院在上述時限內共判處財產刑442人,有234人在判決生效前收繳了罰金,占財產刑案件的52.94%,僅有9人移送執行部門立案執行,并得到有效執行,該縣法院財產刑履行已基本全依靠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
(一)適用盲目:財產刑裁量空間大
在我國刑罰體系中,存在大量無限額罰金制,在財產刑適用上留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司法實踐中,審判人員大多沒有在判決書中明確罰金繳納期限。我們隨機抽取了84份刑事判決書,有65份判決書沒有明確財產刑的履行期限,在19份有財產刑履行期限的刑事判決中,有的規定履行期限為“生效7日”,有的規定為“生效1月”。最高法司法解釋規定“判決指定的期限”應當在判決書中予以確定,從判決發生法律效力第2日起最長不超過3個月。”判決書中沒有指定罰金繳納時限明顯違法,指定時限相差甚大也明顯欠妥。
(二)機制闕如:財產刑執行無助推
財產刑執行的具體機制闕如,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刑事訴訟法中缺乏當事人財產狀況訴訟程序。刑事案件無論是在偵查階段,還是在起訴階段,都沒有犯罪嫌疑人財產狀況的調查或審查程序;到審判階段,也沒有被告人財產狀況的庭審程序。導致法官在判處財產刑時,缺乏對被告人財產狀況的了解,確定的財產刑數額難免超出被告人的實際履行能力,給財產刑的執行帶來困難。
第二,公檢法三家查封扣押凍結等辦案機制銜接不暢。我國法律雖然規定查封、扣押、凍結的涉案財產應當隨案移送,但在司法實踐中,涉案財產查封、扣押、凍結的移送制度執行并不到位,往往出現判決已生效,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還在偵查機關的情形,給人民法院財產刑的執行帶來困難。
第三,懲罰措施單一,財產刑判決無威懾力。我國刑法規定,不履行財產刑的,由人民法院強制繳納。由于沒有規定財產刑的易科制度,及未履行財產刑的限制減刑制度,加上法院強制執行不到位,無法促動罪犯履行財產刑的積極性。如此形成惡性循環,造成財產刑判決對罪犯毫無威懾可言的局面。
(三)封閉運行:檢察監督無法介入
財產刑執行檢察監督機制闕如,無外力監督與促動。就全國范圍來看,財產刑執行監督基本上處于空白狀態。[1]我國法律雖規定人民檢察院對財產刑執行是否合法實施監督。然而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的監督十分乏力,甚至無法介入執行程序中。
一方面,法院沒有和對應監督的檢察院形成工作機制。立案執行人數、執行情況與結果等都沒有向檢察機關通報。檢察機關無法介入執行活動中。另一方面,檢察機關由于無法掌握人民法院財產刑立案執行的情況,同時缺乏強有力的監督制約手段,使財產刑的適用與執行相脫節而無法監督。于是形成檢察機關監督手段疲軟無力,無法形成威懾與促動,導致法院不懼于監督,檢察機關基于監督無用的消極心態,也怠于開展監督的尷尬局面。
(一)優化刑罰體系:提高財產刑適用可操作性
在我國刑罰體系中,財產刑是附加刑。我們并不主張將財產刑規定為主刑。因為“不能認為,所有的附加刑都是立法者不予重視的刑罰方法,也不能說,凡是附加刑的,司法機關就不重視適用,凡是主刑的,司法機關就重視適用”。[2]刑事司法中,法官們是比較重視財產刑適用的,凡是需要判處財產刑的,都按照法律規定判處了財產刑。只是由于財產刑規定缺乏操作性,使法官在確定具體數額時無從下手。我們建議,在罰金刑的配置時,盡量采用倍比罰金制或數額罰金制,刪除無限額罰金制。畢竟“無限度的罰金刑和沒收財產刑明顯使懲罰偏離了正義的軌道,不但報應過量,而且缺乏刑罰效益”。[3]同時規定將被告人的犯罪情節和財產狀況作為判處財產刑的依據,壓縮自由裁量空間,增強罰金刑適用的可操作性。
另外,我們建議,科學配置與適用沒收財產。我國的沒收財產不同于西方國家刑法中的沒收制度。我國是沒收犯罪人合法所有并且沒有用于犯罪的財產。同時由于沒收財產具有一定的超刑事責任范圍的任意處置,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基本精神的傾向,[4]我們建議對犯罪分子適用沒收財產時,應嚴格適用標準,不能動輒沒收全部財產。因為沒收財產剝奪的是犯罪人合法所有的財產,就應當受到刑罰公正與謙抑原則的約束:罪行是有范圍和限度的,因此財產刑的分量也應當是有范圍和限度的,[5]應嚴格區分適用沒收全部財產和沒收部分財產。
(二)健全制度配置:杜絕財產刑“空判”
目前,要健全財產刑執行機制,應當盡快建立以下制度:
第一,建立當事人財產狀況訴訟程序。2014年11月6日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涉財執行規定”)第四條規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中可能判處被告人財產刑、責令退賠的,刑事審判部門應當依法對被告人的財產狀況進行調查”。該規定第六條進一步明確:“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的裁判內容,應當明確、具體”、“判處沒收部分財產的,應當明確沒收的具體財物或者金額”。上述規定的落實,離不開當事人財產狀況訴訟程序的建立。唯有偵查、公訴、審判三環節各司其職,才可能真正破解財產刑適用給執行帶來的難題。因為審判機關獨立開展財產狀況的調查、審查、裁量,有違審判機關中立性、獨立性及被動性原則。
第二,確立并規范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制度。如上所述,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已是財產刑執行的主要方式。對此做法雖然尚存爭議,但“存在即是合理”。[6]我們認為,在財產刑執行機制闕如的現實司法語境下,可以將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的做法作為解決財產刑執行的權宜之計,并加以規范。
判決生效前收繳罰金屬積極履行財產刑,是刑罰執行階段的表現,不能在刑罰裁量階段予以考量,否則有混淆刑罰裁量與刑罰執行之嫌,同時也有“以錢買刑”之虞。
第三,.建立財產刑履行與自由刑減刑、假釋的聯系機制。在我國,在判處財產刑的同時,大多數罪犯還判有自由刑。通過建立財產刑履行與自由刑減刑、假釋的聯系機制,將罪犯履行財產刑的狀況作為其認罪、悔罪的一種表現,作為減刑、假釋的條件,以促動罪犯積極履行財產刑。
2012年7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條規定:“罪犯積極執行財產刑和履行附帶民事賠償義務的,可視為有認罪悔罪表現,在減刑、假釋時可以從寬掌握;確有執行、履行能力而不執行、不履行的,在減刑、假釋時應當從嚴掌握。”此規定并沒有將財產刑履行作為減刑、假釋的必備條件。
(三)強化檢察監督:打破財產刑執行封閉運行環境
目前,檢察對財產刑執行的監督急需建立以下機制:
第一,建立財產刑執行法律文書移交備案制度。“涉財執行規定”第七條規定:由人民法院執行機構負責執行的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刑事審判部門應當及時移送立案部門審查立案,移送立案應當提交生效裁判文書及其附件和其他相關材料,并填寫《移送執行表》。據此,應建立刑事審判部門移送執行部門相關文書時,同時抄送檢察機關的工作機制,以便檢察機關對移送情況及立案執行情況進行監督。
第二,建立財產刑執行變更裁定監督程序。根據我國刑法規定,財產刑執行過程中存在減免繳納。罰金刑也是刑罰的一種,對其進行減免,實質上也是減刑的一種。[7]檢察機關應以監督者的身份介入財產刑執行變更裁定程序中,對罰金刑的減免發表檢察意見。同時,探索建立檢察人員介入析產確權審查程序發表檢察意見的制度,及被執行財產變價拍賣檢察監督制度等。
第三,完善財產刑執行檢察監督調查糾處機制。法律雖規定人民檢察院發現執行活動中的違法情形,應當依法提出糾正意見。司法實踐中此項監督毫無威懾力。對此,檢察機關應強化監督手段和監督力度,對拒不糾正的,通報上級檢察院,通過上級檢察院向上級法院提出糾正意見;法院內部也應建立財產刑執行過錯追究制度,對檢察機關提出的糾正意見督促落實。同時檢察機關應加大財產刑執行過程中徇私枉法、枉法裁判、貪污受賄、私分罰沒財產等違法犯罪行為查處力度,強化硬性監督手段。
第四,探索建立財產刑執行網上公開制度。我們建議,財產刑執行應順應審判公開的潮流,將財產刑的刑事判決、立案執行情況、執行結果等在網上公開,接受社會監督。財產刑執行網上公開制度不僅拓寬了審判公開領域、提升司法透明度、提高司法公信力,還無形之中給財產刑被執行人和執行部門以壓力,督促其自覺履行和積極執行財產刑判決,同時打破了財產刑執行的封閉運行環境,將財產刑執行納入社會監督視野,使其在“陽光下”運行。
注釋:
[1]尚愛國:《財產刑執行檢察監督制度研究》,載《人民檢察》2013年第18期,第17頁。
[2]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82頁。
[3]高留志:《財產刑的正當根據及其限制》,載《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4]李潔:《論一般沒收財產刑應予廢止》,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2年第3期。
[5]阮齊林:《再論財產刑的正當理由及其改革》,載《法學家》2006年第1期。
[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1頁。
[7]朱靜、白春安:《財產刑執行中的檢察監督》,載《法學》2007年第8期。
*本文指導專家高一飛: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401126]
**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401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