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濤
請求權抑或侵權責任:知識產權法中“停止侵害”性質探析
楊 濤
停止侵害的性質疑題,學術界存在“請求權說”、“侵權責任說”、“折衷說”之爭,其中觀點各有優劣,需要反思檢討、區別對待。無論是理論上的知識產權停止侵害請求權,抑或是立法中的知識產權侵權責任承擔方式,二者并非完全對立之關系,前者蘊含的理論研究意義,后者承載的制度運用價值,均可統一于法律體系框架之內,共同構筑停止侵害救濟方法的制度基礎。
知識產權 停止侵害 請求權 民事責任 性質
停止侵害,是民法(物權法)與知識產權法的通用侵權救濟方式之一,二者存在移植與繼受、模仿與比擬的因襲關系和互動狀態。知識產權法中的停止侵害救濟方式具有民法上的一般理論特征,但同時,亦具有獨立個性的制度品格和理論蘊含。知識產權法理論對停止侵害的性質認識主要存在三種觀點:一是絕對權請求權說。①參見崔建遠:《絕對權請求權抑或侵權責任方式》,載《法學》2002年第11期;崔建遠:《物權救濟模式的選擇及其依據》,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1期。這一觀點實質上契合傳統經典理論,知識產權作為絕對權和支配權,具有積極權能,亦有禁止或排除他人使用的消極權能,而停止侵害正系其消極權能——知識產權請求權的重要內容之一。二是民事責任說或侵權責任說。②參見魏振瀛:《物權的民法保護方法——是侵權責任,還是物權請求權?》,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37094。主張通過規定侵權責任而不是請求權來保護。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形式已經被我國《民法通則》、《物權法》、《侵權責任法》等立法所確認,也得到我國知識產權法律規范和司法實踐的共同認可。該觀點認為,從權利實現的法律后果或效果來看,權利方主張相對方承擔某種民事責任與請求權行使的法律效果并無二致,均視為救濟性權利,系“原權—救濟權”的邏輯目標。故此,我國《民法通則》所確立的統一侵權責任完全可以勝任私權救濟之作用,而無需請求權的介入。三是折衷說。③參見梁慧星教授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于2002年組織召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研討會”上的發言。持此說的觀點贊同侵權責任與請求權競合的模式:一方面承認請求權的保護模式,另一方面將停止侵害視作民事侵權責任的方式之一。
請求權與侵權責任性質之爭在知識產權法領域不可避免,伴隨知識產權請求權理論的興起,這一趨勢愈演愈烈,矛盾與沖突引發理論與立法爭議。事實上,我國知識產權法理論與實踐對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形式給予了認可,但又認為停止侵害是知識產權請求權的目的和最終實現。知識產權法體系下,停止侵害的性質亟待正本清源。停止侵害是侵權責任的方式,抑或絕對請求權的范疇,理論、立法與司法均沒有給出明確答復,對二者孰是孰非的判斷也絕非易事。針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既要結合絕對權保護——特別是物權保護中的停止侵害性質進行對比,更要注重知識產權本體論及其侵權救濟的特殊性,以形成清晰完整的理論基礎和實踐觀念。
(一)請求權理論
民事權利體系中,請求權(anspruch)是近代私法的核心要素,也是實現民事權利效果、保障權利救濟運行的基本規范。民事權利之行使,目的是權利人為利益的實現與獲取,乃權利運行的正常軌跡,其積極的權能發揮效用,配置優良生活資源,維持社會生活秩序。然而,絕對權的行使受到阻礙時,“賦予權利人可以對抗所有他人的一定法益。”④[德]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00頁。籍助其權能介入,增強權利的可實現性,在諸如物權、知識產權等民事權利前冠之以“請求權”,賦予權利人要求特定人為一定行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法律之力,學理上稱之為物權請求權,與人格權請求權、知識產權請求權等一概稱為絕對權請求權。我國《物權法》在第三章“物權的保護”中規定了完備的物權的保護方法——“物權請求權”制度,即第34條至第37條依次規定了物權受到侵害之后,物權人享有的相應的“請求權”救濟方式和權利。作為絕對權的防衛性權利,倘若權利受到侵害,不論行為人過失如何,不論行為性質如何,權利人當然享有并能自如行使這些絕對權請求權。權利性質上,知識產權被法律賦予民事權利的地位,基于民事權利的“排他性”、直接支配性和保護之絕對性,與物權、人格權等權利一樣,同屬絕對權的范疇,任何民事主體都負有不得侵犯的法律義務。否則,權利人可以采取類似“物權請求權”制度,發揮其維護權利狀態或消除侵權危險之作用。⑤吳漢東:《試論知識產權的“物上請求權”與侵權賠償請求權》,載《法商研究》2001 年第5 期。
(二)基本認知
相較民法而言,知識產權法領域的請求權理論研究相對匱乏和薄弱。在知識產權的權利救濟體系下,停止侵害毫無疑問屬于絕對權請求權,不宜作為侵權責任乃至民事責任的方式。⑥此觀點詳情可參見崔建遠:《絕對權請求權抑或侵權責任方式》,載《法學》2002年第11期;曹險峰:《侵權責任本質論——兼論“絕對權請求權”之確立》,載《當代法學》2007年第4期,第76頁。停止侵害是基于民事權利的排他性而出現的,類似于德國法中的“妨害除去請求權”,“所以停止侵害請求權首先是作為物上請求權的權能而被認識。”⑦姚輝:《民法上的“停止侵害請求權”》,載《檢察日報》2002年6月25日。參照和借鑒物權請求權之理論,知識產權請求權理論登上歷史舞臺,其效力之一便是停止侵害請求權。鑒于知識產權的特殊性,知識產權請求權的內容只有停止侵害請求權。⑧吳漢東著:《知識產權法基本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 第59頁。其內涵大致可概括為:若知識產權正遭受侵害或有侵害之虞情形下,權利人為保障權利的圓滿狀態,享有請求特定人作為或不作為的權利。“停止侵害請求權”觀點的認知內容主要表現為:
1..理論基點
在大陸法系,一般認為,知識產權與物權、人格權一樣是作為絕對權和支配權而進行規范的。⑨鄭玉波著:《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頁。基于歸納和演繹的方法,物權是支配權,產生物權請求權;同理,知識產權亦是支配權,無疑會產生類似于物上請求權的停止侵害請求權。物權請求權是權利排他性、絕對性的當然效力。知識產權與物權在其權利的請求權和救濟方面存在相似的特征,在知識產權法對請求權未作出規定的情況下,物權請求權可以準用于侵害知識產權的場合。⑩王利明著:《物權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頁。在學術建構和法律規范兩大層面上,知識產權的侵權救濟和保護可以采用類似物權請求權的制度,這種制度屬于請求停止侵害的物權之訴。①吳漢東:《試論知識產權的“物上請求權”與侵權賠償請求權》,載《法商研究》2001 年第5 期。
2..司法觀念
對于“知識產權請求權”的認識,中國司法實踐日漸理性、深入。伴隨著近些年來知識產權理論探討的深入和司法審判實踐的發展,基于請求權基礎在解決民事侵權糾紛的重要功能②王澤鑒著:《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法學界和知識產權界逐漸認識到我國民事立法和知識產權立法在知識產權保護上存在的問題。故而,司法裁判者極力主張以“知識產權請求權”——知識產權權利人享有不可剝奪的民事救濟權利的方式來保護知識產權,以化解民事責任模式所帶來的弊端和缺陷。③參見蔣志培:《我國立法和司法中確認的知識產權請求權》,載《中國律師》2001年第10期。陳錦川:《試論我國知識產權請求權的初步確立》,載《人民司法》2002年第10期,第67頁。知識產權法中,停止侵害請求權的確立,將與侵權損害賠償等債權請求權形成相輔相成之勢,共同使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合法權益能夠得到進一步的系統化和完整性保護。
3..現實需要
財產權體系下,知識產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權利內容,伴隨知識經濟和科學技術的發展進步,近現代以來,無形財產權逐漸取代有體財產權,在財產權體系中占據著更為重要的位置,成為新時代的財富實現形式和權利形態。知識產權制度的勃興有目共睹,隨之而來的大量侵權現象層出不窮,且日益猖獗。進一步加大打擊侵權力度,制止侵權發生,成為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議題和核心思想。停止侵害救濟方式的普遍適用,成為知識產權請求權得以確立的現實環境和實踐基礎。作為其中的重要一環,停止侵害請求權極大地“完善了對知識產品進行保護的權利鏈條的設置,與知識產權共同形成了權利人對知識產品進行專有控制的制度形態。”④楊明:《知識產權請求權功能的解析與展開》,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18頁。有學者繼而呼吁,對于這樣一種請求權,知識產權部門法應獨立地將其內涵、類別、行使方式和運行規則納入制度化和規范化的進程。⑤王笑冰:《論知識產權上的請求權和侵權損害賠償責任》,載《政法論叢》2003年第2期。
(一)民事立法
我國現行民事立法中,《民法通則》沒有以絕對權請求權建構私權保護模式,而是以民事責任形式明確了物權、知識產權等絕對權受到侵害時產生的停止侵害、損害賠償等民事責任。我國《民法通則》第106條第2款、第3款規定,侵權行為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第117條至第134條規定了侵害財產權、知識產權等民事權利情形下產生的民事責任,從而保障了民事主體享有完整的民事權利。我國《侵權責任法》沿用《民法通則》的范式,作為“概括條款”的《侵權責任法》第2條用列舉式及概括式并舉的模式囊括了民法上的財產權益,突出了“著作權、專利權、商標專用權”的地位。而又在第15條的侵權責任承擔方式中列舉了停止侵害等八種侵權責任承擔方式。我國物權法在以傳統的物權請求權作為物權保護方法的同時,并沒有絕對否定物權保護中適用民事責任的情形,⑥我國《物權法》第38條作出了這樣的規定:本章規定的物權保護方式,可以單獨適用,也可以根據權利被侵害的情形合并適用。可見,民事責任的地位仍然得到物權法的肯定。
(二)知識產權立法
知識產權法律制度雖然具有自己獨特的理論內涵和體系架構,但是在內部的權利建構與保護模式中仍然未脫傳統私法的窠臼,很大程度上移植并借鑒了相應的民事法律制度,遵循民事法律規則的一般規律和普適價值。作為重要的權利救濟方法,“停止侵害”適用規則問題并未在民事法律體系中給予明確說明。我國專利法和商標法多有“責令立即停止侵權行為”之語,但其僅屬于行政性法律行為,與“停止侵害”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屬于兩種不同性質的制度。⑦我國《專利法》第60條和第66條,《商標法》第60條。我國《著作權法》第47、48條對何種侵權行為承擔“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作出了規定,并在相關知識產權司法解釋中得到進一步的重申和說明。⑧參見《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0條和《關于審理商標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1條。我國《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第33條、《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第30條等還特別規定了“停止侵害”在特定情形下的適用問題。總體而言,源于民法與知識產權法之間的特殊關系,知識產權保護救濟方式沿襲了《民法通則》和《侵權責任法》所確立的民事侵權責任范式。但事實上,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并沒有能準確拿捏民事權利與知識產權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從而使得我國知識產權法律條款雖然概括宣示了“停止侵害”所具有的法律地位,但卻僅僅是對民事責任范式的機械重復和簡單移植,無法體現知識產權法語境下的獨特內涵和意蘊。
(三)司法實踐運用
在知識產權的司法實踐中,停止侵害一般是作為民事責任形式出現的。由于停止侵害的時效性、便捷性與強烈性,在我國知識產權侵權糾紛中受到司法裁判者的青睞,也是保障知識產權權利人權益的有效機制。最高人民法院文件在論及“正確適用民事責任制度”時就認為,停止侵害、賠償損失都是知識產權侵權民事責任的基本方式,在實踐中二者的適用極為普遍和廣泛。對于何種情形下確定具體的民事責任承擔,可以根據具體案件的事實和現實狀況的影響來進行針對性處理,以便能科學合理地適用停止侵害責任。⑨參見曹建明在第二次全國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求真務實 銳意進取 努力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知識產權審判制度》(2008年2月19日)。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當前經濟形勢下知識產權審判服務大局若干問題的意見》的通知,法發[2009]23號。“停止侵權是目前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適用最為廣泛的一種民事責任。”⑩紀曉昕:《停止侵權在知識產權民事責任中的適用》,載《人民法院報》2008年9月11日,第6版。“三十年來,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不斷加大。在認定侵權成立的情況下,一般都會判令侵權人立即停止侵害。”①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法院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狀況》(2009年)。可以說,我國法院裁判構成侵權的案件中,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根據當事人請求責令侵害人停止侵害行為。??參見孔祥俊著:《知識產權保護的新思維——知識產權司法前沿問題》,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頁。?例如,2009年北京市高院知識產權庭選編的8個專利侵權案件,確認侵權的有5起案件,全部適用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參見北京市高院知識產權庭編:《知識產權經典判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2011-2012年上海高級人民法院選編的21個知識產權民事糾紛案件,凡確定侵權事實,均適用停止侵害責任。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編:《知識產權案例精選》(2011-2012),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從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案例來看,停止侵害作為侵權救濟的重要民事責任形式的觀念更是根深蒂固。??參見孔祥俊著:《知識產權保護的新思維——知識產權司法前沿問題》,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頁。?例如,2009年北京市高院知識產權庭選編的8個專利侵權案件,確認侵權的有5起案件,全部適用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參見北京市高院知識產權庭編:《知識產權經典判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2011-2012年上海高級人民法院選編的21個知識產權民事糾紛案件,凡確定侵權事實,均適用停止侵害責任。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編:《知識產權案例精選》(2011-2012),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各級審判組織根據權利人提出的訴訟請求,作出了要求承擔停止侵害責任的判決,如要求“被告停止制造侵害專利權的產品”、“被告立即停止侵權、立即銷毀侵犯著作權的商品”等,從文本表述分析,對于被告對原告知識產權的非法使用,均課以“停止侵害”責任,發揮知識產權的排他性和禁止性的權能。
(一)大陸法系傳統的影響
大陸法系中,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受到傳統私法的影響。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等代表性立法對涉及知識產權的侵害行為,均賦予權利人享有一定“請求權”,或為“不作為請求權”、或為“排除請求權”、或為“禁止侵權行為請求權”。在德國民法中,不僅所有權具有排除他人侵害的效力,而且諸如著作權、商號權、商標權等與知識產權相關的權利也具有“停止侵害”的法律之力。④陳華彬:《德國相鄰關系制度研究》,載《民商法論叢》(第4卷),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320頁。請求權“如果用于知識產權場合,就是知識產權的請求權。”⑤崔建遠:《物權救濟模式的選擇及其依據》,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1期,第116頁。德國《著作權法》第97 條第1款、德國《專利法》第139、140條、德國《商標法》第14條賦予權利人“不作為請求權”,涵蓋停止侵害請求權與預防性不作為請求權。日本知識產權法中有“差止請求權”一說,是指對于知識產權存在被侵權或侵權之虞的情形,權利人有請求停止侵害的權利。⑥杜穎:《日本知識產權保護中的差止請求權》,載《外國法譯評》1999年第4期,第64、69頁。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第84條、“專利法”第84條、“商標法”第61條對于知識產權侵害已現實發生,且仍存在者,得請求防止之,以預防侵害之發生,并加強權利之保護,二者同屬對知識產權侵害行為之禁止請求權。⑦曾隆興著:《詳解損害賠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 0 0 4年版,第3 7 3頁。臺灣學者據此認為,知識產權具有排他性、支配性等物權特性,應該屬于“準物權”范疇,知識產權權利人理應享有侵害禁止的請求權,該請求權不以侵害人意圖為必要條件,只需存在侵害或有侵害發生之虞的事實,即可行使。⑧羅明通著:《著作權法論》,臺英國際商務法律事務所出版社2 0 0 0年版,第7 2 7頁。由此可見,在知識產權立法中確認“停止侵害請求權”的主張絕非個案,德國、日本等諸多成文法國家(地區)已有立法先例和制度規范,其立法影響和借鑒意義不言自明。
(二)絕對權觀念的主導
本質上,“由其權利客體即知識產品的非物質性特征所決定”⑨吳漢東:《關于知識產權本體、主體與客體的重新認識》,載劉春田主編:《中國知識產權評論》(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 0 0 2年版,第183頁。,知識產權的積極效力也并不表現為像物權人那樣對某一有體物的全面支配。⑩王宏軍:《論作為排他權與支配權的知識產權》,載《知識產權》2 0 0 7年第5期,第9頁。而是具有一定程度上的“非物權性”特征,即“非完全排他性”或“非完全壟斷性”。為了實現物權的真正價值,必然賦予權利人享有排除他人不當干涉的權利,“此種請求權為無體財產權等絕對權所通有”①史尚寬著:《民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 0 0 0年版,第2 7頁。。基于這一原理,物權之外的絕對權,如知識產權,顯然也應享有類似于物權上請求權的救濟手段。這一觀念所秉承的原則即是知識產權停止侵害請求權與物權停止侵害請求權具有同一性的直觀表達。Robert P. Merges教授據此得出結論,認為物權規則在很多場合能有效地適用于包括知識產權在內的許多制度,對永久禁令制度的強烈偏愛,便是物權規則(Property Rules)體現在知識產權法中的經典實例。②Robert P. Merges, of Property Rules, Coase,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94 Colum. L. Rev. (1994).物權停止侵害請求權在知識產權領域衍生出知識產權停止侵害請求權,雖為后者提供了理論依據,但這一明顯帶有先入為主的認識慣性,極易混淆物權與知識產權的權利本體差異,引發停止侵害請求權絕對化適用的風險。
(三)現行法律規則的缺失
停止侵害之性質,現行法律部門雖有明文規范,但客觀上存在抽象性與不明確性的缺陷。因此,現實差異與雜亂無章的實踐節奏,理論研究自說自話,隨意詮釋,也就不足為奇,從而使得司法實踐適用中多各行其是、自由裁量,為學說爭議提供了廣泛空間。如前所述,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性質是民法與知識產權單行法所確定的基本內容,但令人遺憾的是,二者未對停止侵害作出細致說明,其制度構造、適用規則、法定效力等問題更是語焉而不詳。實質上,知識產權司法判例中,我國法院判決被告承擔停止侵害民事責任多以《民法通則》作為法律依據。這一法律依據多屬于原則性或概括性條款,雖不失法律價值與作用,但論其司法裁判的微觀指導性與現實可操作性,恐難盡如人意。絕對化適用表面上是知識產權侵權救濟中停止侵害救濟方法的一般原則,但在少數判決中,法院均以“利益平衡”為由拒絕判決停止侵害民事責任。③如1 9 9 8年深圳市中院判決的“晶藝玻璃工程公司訴北方公司和深圳機場案”、2 0 0 8年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的“晶源公司訴華陽公司案”等。民事責任的適用與否本應為法律所明確規范,司法者卻超越法律“法官造法”、“自由裁量”,這一現象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現行法律規范的單薄。
“停止侵害”性質的認識和判斷是民法乃至知識產權法應該直面的問題。請求權植根于傳統民法理論,基礎深厚,哲理豐富,民事責任為司法實踐所適用,通俗易懂,符合傳統責任觀念;請求權旨在強調私權保護之必要,是權利本位的體現,民事責任旨在強調民事義務之遵守,反映的是義務本位。質言之,在理論建構和批判方面,將停止侵害作為民事責任方式或是知識產權請求權之一種,有助于停止侵害在知識產權法理論乃至民法理論研究中的發展;在制度設計方面,停止侵害理應置于侵犯知識產權所應承擔的民事責任體系之下,作為一種民事救濟方式或手段得以確立。事實上,澄清停止侵害的性質之爭,焦點并不在于爭議結果孰是孰非的科學性與非黑即白的真理性,而是通過一定的規則完善或理論豐富的方式來合理地進行制度安排,推動停止侵害救濟制度的發展和良性運行。
(一)“知識產權請求權”理論研究的必要性
請求權理論的創造是現代民法理論發展的重要里程碑,而知識產權請求權的確立,更是“完善了對知識產品進行保護的‘權利鏈條’的設置”。④楊明:《知識產權請求權功能的解析與展開》,載《煙臺大學學報》(哲社版)2 0 0 6年第1期,第1 8頁。筆者以為,從民事權利的構成要素和成立條件來看,知識產權請求權并非獨立的權利類型,其僅僅是作為民事權利(私權)——知識產權本身權能或效力的固有內容和必然基礎。由是觀之,從本質上而言,停止侵害實屬知識產權之保護方法或救濟方式一種。“不能以為它們成為民事責任的形式,就否認它們作為請求權的事實。”⑤蔣志培:《我國立法和司法確認的知識產權請求權》,載《中國律師》2 0 0 1年第1 0期,第6 4頁。知識產權請求權不僅從理論上詮釋和豐富了知識產權權利人救濟權的內容,而且在現實的司法實踐運用中,其所發揮的制度功能更是增強了權利人的救濟權能,其保護期限不受限制、優先效力等優勢相較民事責任制度而言更為突出。故而,“侵權責任”與“請求權”兩種觀點孰是孰非,從立法角度和法律規則適用的效果兩個方面來看,二者在價值判斷上并無實際分歧和差別。⑥王軼:《物權保護制度的立法選擇——兼評〈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草案)第三章》,載《中外法學》2 0 0 6年1期。無論得出“停止侵害”是絕對權請求權的結論,還是認可其為民事責任形式,知識產權請求權的理論研究和探討不可或缺。由此可見,知識產權請求權理論為豐富和反思知識產權侵權責任基礎理論提供了重要契機。
(二)正視“知識產權請求權”的認知誤區
正確理解停止侵害基本性質的基本前提是區分權利救濟形式與權利本來效力。停止侵害是知識產權權利本身的支配性與絕對性所產生的救濟性權利。知識產權侵權事實的發生,即意味著特定義務人對于法定義務的違反,原有的權利義務關系轉化為特定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這一過程的結果即產生絕對權請求權,從而使得受到侵害的知識產權回復圓滿狀態。知識產權請求權并非獨立存在的一種權利類型,實為知識產權作為民事權利(私權)本身其權能或效力的固有內容和必然基礎。理論上,可比擬、參照、借鑒請求權——特別是物權請求權等絕對權請求權的基本理論,將其引入知識產權法領域中作為解構知識產權請求權的理論淵源,但“淵源”絕不同于“歸宿”,物權基礎產生物權請求權,知識產權基礎產生知識產權請求權,似乎物權與知識產權存在類比關聯,但畢竟二者屬于不同的權利類型。正如以上所論,物權與知識產權之間,在權利客體、權利內容、權利行使等方面均存在多重差異,若干區別特征使得物權請求權與知識產權請求權并非完全等同,不經論證、不加區別地隨意移植、借鑒物權請求權的相關理論和制度構造絕非是建構知識產權請求權的科學態度。
(三)完善我國停止侵害救濟權利制度是解決性質論爭的最佳途徑
我國知識產權法教科書中將“停止侵害”與損害賠償一起視為“民事救濟措施”或“侵權救濟方式”,如在“著作權法”部分,認為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與賠償損失共同構成了著作權的救濟方式或措施。亦有認可其屬于“侵犯知識產權承擔的責任”,如在“專利權”和“商標法”部分,認為專利侵權的責任類型有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民事責任的方式有訴前禁令、停止侵害、賠償損失、消除影響,顯然,此處是將停止侵害視為專利權侵權發生后侵權人所應承擔的民事責任形式。⑦吳漢東著:《知識產權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 0 0 9年版,第2 2、1 2 7-1 2 8、2 1 8、3 2 4頁。制度上缺乏停止侵害范疇的界定,缺乏停止侵害性質的準確定位,必然會加劇性質界定和判斷的混亂。“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區分物上請求權與侵權請求權已意義不大。”⑧王明鎖:《物上請求權與物權的民法保護機制》,載《中國法學》2 0 0 3年第1期,第6 1頁。現實的知識產權侵權救濟過程中,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制度規范與停止侵害請求權理論具有功能上的同一性和共通性。與此同時,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與普通民商事侵權案件不同的是,知識產權司法實踐對法官技術性的要求更高,加之現行知識產權法中的“停止侵害”救濟方式的適用規則并不完善,缺乏完備制度規范體系,賦予法官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容易滋生司法裁判的恣意性。此外,“請求權”、“物權之訴”、“責任方式”、“救濟措施”等概念的交替使用易生歧義,普通公眾不明就里,直接威脅制度的完整性與司法裁判的統一性。因此,在以立法的名義統一停止侵害的民事責任性質認識、調和多元化論爭的同時,鑒于司法實踐中暴露的制度弊端,必須構建停止侵害適用的規則體系,從根本上消解性質疑題所帶來的制度成本。
On the question of permanent injunction's nature, in academ ia, there exist disputes of "anspruch", "the tort liability" and "the comprom ise ", in which ideas, hav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need to be re fl ected on the review and treated differently. Whether it is theoretically "anspruch"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laims, or it is the system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liability in the legislation, they are not entirely antagonistic relationship, the former contains the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the latter carrying value of system use, both of them can uni fi ed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legal system and construct the basis of infringement remedies institution.
intellectual property; permanent injunction; anspruch; civil liability; nature
楊濤,華中師范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知識產權研究所所長助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項目編號:231/20205140004)資助成果;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特色知識產權理論體系研究”(項目編號:11&ZD076);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知識產權導向下文化產業創造力激勵制度研究”(項目編號:13AFX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