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風雷 沈宗陽
規制知識產權濫用的私法路徑分析
俞風雷 沈宗陽
作為私權利行使和公權力規制的交互場,知識產權濫用問題體現了知識產權法與反壟斷法在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和消費者權益方面的價值趨同。由于人們通常基于知識產權的天然壟斷屬性予以考量,以致知識產權濫用問題的規制活動,多呈現反壟斷表象。但反壟斷并不是解決知識產權濫用問題的唯一手段,也并不是第一位階的方法。司法實踐中應注意到私法體系在解決知識產權濫用問題上有著很強的適格性,更不應忽視私法強大的自我調節能力,給私法自治留下必要的空間。
知識產權濫用 反壟斷 私法 意思自治
基于知識產權的專有性,權利人一方面能對抗非專有人非法剽竊、使用知識產品,另一方面也能基于專有權利而獲得相應的市場競爭優勢,并依法取得一種以合法壟斷為表象的保護。但這種合法壟斷并不是毫無約束,一旦其行使超越了法律規定的閥值,背離“保護智力創造者的權利,維系社會正義,促進知識廣泛傳播,有效配置智力資源,這一正義與效益的雙重價值目標”①吳漢東:《知識產權本質的多維度解讀》,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5期,第97頁。,甚至造成了對他人權益或者社會整體利益的損害,就會因涉及權利濫用而引來法律與社會的責難。由于濫用行為往往與一定市場形式相結合,當知識產權專有屬性以排斥競爭方式被視為濫用,將導致市場自我調節功能失靈,造成妨礙或者排斥市場競爭后效果時,往往招致反壟斷法的否定性評價。②2013年,廣受關注的華為公司訴IDC公司一案及發改委對高通展開反壟斷調查事件,都是涉及知識產權濫用的典型案例,其中已經宣判的華為訴IDC案更是被標記為中國標準必要專利第一案,管轄法院也被視為“世界范圍內首個適用FRAND(Fair reasonable and nondiscriminatory)原則直接確定許可費率的法院”。當前,《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禁止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的意見征求工作也正在進行中,知識產權濫用規制問題已經成為中國法治道路上一個熱點。
當然,無論是知識產權法還是反壟斷法都視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促進社會整體福祉為共通價值,兩者主要交叉點也就在于如何規制濫用知識產權。在探討濫用知識產權的規制問題時,應當注意到私法體系與反壟斷法體系在價值評價取向上的差異性。特別是包括知識產權法在內的私法體系是以權利本位為出發點,私法自治為其主要規制手段,著眼于以意思自治為基礎的自我協調,私權利保護是其主要價值,社會整體利益在這一體系內以一種為實現私權的方式被兼顧。反壟斷法則以社會本位為價值評判基點,以國家公權力的形式對權利的行使進行規范,調節市場秩序,打擊壟斷行為,以求得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
我們應當有這樣一個清醒的認識:“濫用知識產權首先是與知識產權法本身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目標相抵觸的,同時也與民法上的公平、誠實信用和權利不得濫用等基本原則相違背的”。③王先林:《我國反壟斷法適用于知識產權領域的再思考》,載《南京大學報》2013年第1期,第40頁。本文將通過華為公司訴IDC案作為切入點,對涉及濫用的表象進行梳理,對反壟斷法的適用進行分析并對私法自治手段進行推敲,以期獲得解決知識產權濫用問題的私法路徑。
在進行反壟斷執法時,國家產權政策對執法活動的影響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執法行動應當首先明確國家產權政策與反壟斷法之間的界限。國家制定產權政策往往是從扶持國內產業發展角度出發,為了保護國內經營者的競爭優勢,可能會對外來商品進行區別對待,比如“美國201鋼鐵保障措施案”④2001年,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對進口鋼鐵產品進行調查,認定16種產品對國內產業造成嚴重損害,決定對進口鋼鐵產品采取保障措施,相關各國紛紛出臺對抗政策。詳見張麗英:《從美國啟動201條款談保障措施制度》,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第31-32頁。、“韓美牛肉風波”⑤2008年4月,為推動韓美簽署自由貿易協定,韓美達成放寬進口美國牛肉的協議,擬于6月實施。這一協議在韓國國內遭到強烈抗議和抵制,以至韓國總統府秘書室7名成員和韓國內閣本月集體遞交辭呈。6月19日,韓國總統李明博就與美國達成的進口牛肉協議向韓國國民道歉。http://news.xinhuanet.com/photo/2008-06/20/content_8408440.htm,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2月27日。等。《反壟斷法》在第55條中的規定有這么一個內涵:“我國反壟斷執法機構也不應因經營者擁有知識產權而推定其在相關市場上擁有市場支配地位;擁有知識產權既不應使經營者承擔特殊的義務,也不應成為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理由”。⑥同注釋③ 。《反壟斷法》第55條:經營者依照有關知識產權的法律、行政法規規定行使知識產權的行為,不適用本法;但是,經營者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適用本法。但在實際的司法活動中,執法者卻往往對知識產權本屬合法的天然壟斷性投入了過高注意,加之反壟斷法所具有的直接、高效的優勢,就易造成采取以反壟斷法為主要手段的現象,這實際上恰恰忽視了私法自治體系進行自我調整的功能進路。
正由于知識產權具有壟斷特性,往往能夠決定整個產業中的各國經營者的競爭位次,因此,也更容易受到政策性保護因素的侵襲,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同發達國家在知識產權力量上的懸殊,也往往導致寄希望于“國際知識產權規則朝著‘普惠、包容’方向發展”⑦柳鵬:《加強國際合作,讓創新惠及全球——解讀李克強總理與WIPO總干事高銳會談⑦ 》,http://www.sipo.gov.cn/yw/2014/201408/ t20140813_99477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2月27日。。國家產權政策考慮的也是國家整體利益取向,這一取向經常以對市場競爭主體進行區別對待的方式呈現,并不追求保證市場競爭者的平等保護,而反壟斷法是以公權力強制為主要規制手段,執法過程中難免受到國家產權政策等因素影響,因此執法者應時刻把握政策價值取向和法律價值取向的邊界,避免將產業政策取向與法律評價混同。當然應“注意防止權利人濫用知識產權限制競爭的情況,以保護我國技術進口企業的合法權益,維護國家利益”⑧王曉曄:《與技術標準相關的知識產權強制許可》,載《當代法學》2008年第5期,第19頁。。但是,需要引起執法者高度注意的是,保護國內產業這一種價值取向,應當在內化為法律后,方可適用規制濫用知識產權行為。
反壟斷法的目的是“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⑨《反壟斷法》第1條。這需通過對市場主體經營行為進行法律評價來予以實現。經營者的競爭以市場為載體,對市場界定的寬嚴程度將影響到經營者在特定區域內的經濟地位判定,壟斷也必定是特定區域范圍內特定商品市場的一種事實狀態,可以說,相關市場的界定應視為是否適用反壟斷法的首要問題。
華為公司訴IDC公司一案中,法院認定相關市場的方法為:依據《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相關市場界定的指南》的條款,以供需替代法作為界定相關市場的準則,基于任何一個為華為公司所需要的IDC公司必要專利(WCDMA、CDMA 2000、TD-SCDMA標準組成部分內的),在供給上都具備不可替代屬性,故界定每一個標準必要專利均獨自構成一個相關市場。⑩詳見(2013)粵高法民三終字第305號、306號判決書。法院對IDC標準必要專利的相關商品市場及支配地位的認定,表面上看是符合演繹邏輯的要求,但是這一判斷卻忽視了相關商品市場中“市場”這一詞匯的一般內涵。
(一)相關市場的判定與分析
一般界定相關商品市場時,主要有供需替代分析、彈性交叉分析、潛在競爭分析等方法,案中法院采用的供需替代法,以相關商品市場中商品所應具備的不可替代屬性作為考量對象,但不可替代只是相關商品市場的一種必要屬性,并不意味著具有不可替代屬性的商品必然構成相關商品市場。知識產權雖然具有無形性屬性,但其本質特征上與一般財產所有權并無根本區別:“強調知識產權是一種無形財產權,意在將財產的范圍延伸到有體物之外的知識領域……需要說明的是,將財產區分為有形(體)、無形(體),并不是各類財產性質的區別,而是對每類財產權所指向的客體性質的區別”①吳漢東主編:《知識產權法》,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當其以無形商品的形式出現時,它的普通財產權屬性不能被忽視。考慮到供需替代法也是界定有形商品相關市場的基礎方法,同時為了方便理解,本文將以有形商品的相關商品市場界定予以類比研究。如國內反壟斷審查中的并購案,對于蘇泊爾的市場份額認定,“資料顯示2005年蘇泊爾壓力鍋市場占有率47.04%;加上農村市場蘇泊爾的市場占有率將超過70%;蘇泊爾公司認為,市場占有率是針對某個行業而言的,壓力鍋只是炊具行業的一個產品,拿某個產品來指代一個行業是不合適的”,②曹虹:《從相關市場角度看我國反壟斷法規的缺陷》,原載《中國經濟時報》,http://finance.ce.cn/law/home/scroll/200612/22/ t20061222_9847509.shtml, 最后訪問日期 :2014年12月24日。最終賽博集團、蘇泊爾公司并購案獲得商務部通過。同樣,在美國聯邦政府訴杜邦公司一案中,聯邦最高法院最終也確定玻璃紙只是作為眾多軟性包裝材料中的一種,杜邦公司雖占有75%的美國玻璃紙市場但并未構成壟斷③UNITED STATES v. E. I. du PONT de NEMOURS & CO. APPEAL FROM THE 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FOR THE DISTRICT OF DELAWARE. No. 5. Argued October 11, 1955. Decided June 11, 1956.。這些典型的相關市場界定實例中,構成相關商品市場的均為某類具備完全功能的商品,是種類物的集合。而特定物是指具有獨立特征或因權利人的制定而特定化的物,特定物由于不能隨意被其他物所替代,故在理論上也將其稱為“不可替代物”④江平主編:《中國物權法教程》,知識產權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
由于特定物的不可替代屬性,當買方需要特定物的價值時,特定物表象特征是符合界定相關市場時供需替代法判定要求的。而IDC公司所持標準必要專利與特定物具有同質屬性,專利權作為一種無形財產權出現,實質上與有形財產所有權并無區別,都因其具有排他及絕對的特點,標準必要專利實質上為一種特定的無形財產。當特定有形物以商品表象出現在市場中時,并不會因其不可替代性而被簡單界定為相關商品市場。例如名畫蒙娜麗莎,對于所有追求此件真品的人來說,此作品在世界范圍內獨一無二,具有供需關系上的不可替代性,但是這幅畫的交易一般不會被界定為獨立的相關商品市場,因為這種界定顯而易見是不合適的。標準必要專利以一種特定的無形商品形式進入市場時,它這種與特定(有形)商品相一致的不可替代性卻被擴大了,以致于被認為單獨構成一個獨立的商品市場,這種看法當然值得商榷。正如美國《關于知識產權許可的反托拉斯指南》中強調:出于反壟斷的考慮,知識產權與其他各種形式的財產權在本質上是可比較的。⑤Antitrust Guidelines for the Licensing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http://www.justice.gov/atr/public/guidelines/0558.pdf,Page2,2014-12-25.對于案中涉及的單一標準必要專利,不應當因其為無形財產就否認其與特定物相同的所有權屬性,將其流通界定為獨立的商品市場。
另外,從涉案商品的價值屬性來看,每一個標準必要專利,由于其成為3G通訊標準的組成部分,并且是實現這些標準功能所不可被替代的技術專利,才能夠構成其自身價值。為實現3G通訊功能,標準中任何一個必要專利都不能缺失,標準中每一個必要專利對于功能的實現來說,都不可或缺,即具有不可替代性。因此,在3G標準語義內,每一項標準必要專利并不能獨自實現標準追求功能,其只是一個不具備完全功能的單獨專利,標準內的所有必要專利都是與案中所涉專利具有相同特質的同類商品,盡管這些專利分別具有不可替代的屬性。將案中每一個標準必要專利界定為獨立的商品市場,進而判定其壟斷地位,將出現這樣的情況:3G通訊標準內部,因為大量的標準必要專利存在,理論上可能存在數以千計乃至更多“壟斷者”。假若存在如此多的“壟斷者”,那么不用說,這一標準內競爭比較充分,沒有壟斷存在。雖然每個標準必要專利構成的所謂“單獨的相關商品市場”與整個標準視野當中界定的相關市場不同,但是由于兩者的密不可分性,如將單一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獨自界定為相關商品市場,并給予壟斷判定,難免造成混淆、誤解,或使壟斷定義過于泛濫。
正如亞格紐指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產品的每一個供應者都會成為壟斷者,如果市場規定得相當狹窄的話。”⑥[英]約翰·亞格紐著:《競爭法》,徐海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6頁。轉引自王先林:《論反壟斷法實施中的相關市場界定》,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第123頁。此語充分說明了相關市場的界定門檻過低可能造成壟斷意義泛濫的后果。將單一標準必要專利界定為獨立市場的做法,實際上隱約呈現了這樣一種趨勢:將特定無形財產權出售界定為相關商品市場后,如擁有的標準必要專利這種特定無形財產,因不存在按份共有、共同共有等情形,就會占有百分之百的市場份額,也就是構成了所謂的市場支配地位,這一判定以財產的公共需求屬性替代了個人財產的獨立法律屬性。
(二)許可費率與競爭關系的認定
專利許可費用計算是一個復雜的專業問題,涉及專利本身的固有價值評價以及應用前景預期等多方面影響因素⑦詳見李秀娟:《專利價值評估的影響因子》,載《電子知識產權》2009年第5期,第64-67頁。,是一個供需關系相互較量的綜合體,計算過程周期較長,專業技術程度高,成本比較大。美國常用“Georgia-Pacific Factors”⑧Georgia-Pacific Factors for Determining Reasonable Royalty http://www.sunsteinlaw.com/media/Georgia-Pacific.pdf,2014-12-26.來進行專利價值評判,這一方法需從專利許可性質、類似交易計費、交易雙方的交互關系等十五個方面對專利費(專利侵權賠償)進行判斷。廣東法院采用了一種相對比較便捷的對比計算方法,即以FRAND原則出發,以IDC公司與其他公司的相似交易作為參考,最終法院以蘋果公司支付IDC公司的許可費與銷售額之間的比率為依據,確定了案中所涉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但是這一計算方法在操作中會出現諸多不足:1.樣本過少,最終許可費參考對象只有蘋果一家,無法避免特殊情況的出現,也無法反映市場商品的常態價格。案中對HTC、RIM等公司以相同方法比對時,費率遠比蘋果公司許可費率高,約為十倍。另外IDC公司與蘋果公司的許可期間從2007年6月29日起,而此時蘋果移動終端尚未上市,許可費用需要雙方對蘋果移動終端的市場前景進行預期。蘋果移動終端公司的銷售額,由2007年14.31億美元到2011年的83.48億美元,跨越性極大。這一市場成長結果實際上是交易雙方無法預期的,蘋果移動終端的許可計費只能被視為一個特例,不應視為確定其費率的唯一對象。否則,如果蘋果公司移動終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失敗的反面,許可期間內銷售額甚至無法彌補許可費,就可能出現超過100%的許可費率。2.忽視交易內容及稅率計算方式差別,蘋果公司接受許可的業務在于移動終端,而案中所涉許可費率為移動終端及基礎設施兩大部分,這兩部分是迥然相異的兩大市場,華為是全球基礎設施供應巨頭,蘋果公司不涉足此領域。固定許可費與按許可費率收取是兩種迥然相異的計算方法,主要區別為交易雙方對市場預期的把握,不應簡單地以固定許可費與實際銷售額之間的比較計算來推定固定許可費率。3.忽略了同類交易的橫向比較,3G標準必要專利收費并不是一個特別隱秘的問題,高通、諾基亞等公司,包括華為公司自身都在同類的標準必要專利上收取許可費,供方價格都可以給案中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計算提供一個參考。
如前所述,反壟斷法的目的就是要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競爭,其最終著眼于更好地提高經濟效率。⑨王曉曄:《我國反壟斷立法的宗旨》,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第98頁。案中華為公司被視為許可請求人,IDC公司被界定為相關市場擁有支配地位的經營者,是一個相關市場的壟斷者,但是我們不妨換另一角度觀察兩者的關系。“2009年,華為公司無線接入市場份額躋身全球第二……獲得的LTE商用合同數位居全球首位;2012年在3GPP LTE核心標準中貢獻了全球通過提案總數的20%;2013年,華為公司智能手機業務獲得歷史性突破,進入全球TOP3。”⑩《華為發展歷程》,http://www.huawei.com/cn/about-huawei/corporate-info/milestone/index.htm,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2月26日。而IDC公司未進行任何實質性生產,其主要業務為專利研發及許可。法院在認定華為公司的專利數量、質量均優于IDC公司的同時,亦不排除IDC公司以各種形式生產實體產品,直接獲取利益。基于以上事實,可以作出初步判斷:案件所涉的華為公司與IDC公司市場交集主要有兩個,3G標準必要專利及移動終端及基礎設施(不排除IDC公司以各種形式生產實體產品,直接獲取利益)。由于在標準必要專利市場上,被許可方如果要進行符合標準要求的產品,必須獲得全部相關專利的許可,并支付相應許可費,而被許可人的付費能力是有限的,這就導致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實際上是一種競爭關系①標準必要專利并不因其必要性就是缺乏競爭的,存在標準間、標準內、標準演化的競爭,詳見韓偉、尹劍鋒:《標準必要專利持有人的市場地位認定》,載《電子知識產權》2014年第3期,第35-36頁。,因此,華為公司與IDC公司在3G標準必要專利領域是競爭關系,而在IDC公司可能進入的通訊基礎設施及移動終端領域,兩者是一種潛在的競爭關系。這兩個競爭領域內,華為毫無疑問占據著絕對優勢。整個事件呈現這樣一種表象:IDC公司向華為公司發出專利交叉許可要約后,同樣擁有標準必要專利占據相關市場支配地位的華為公司,以拒絕交易(要約)的方式,直接排除了IDC公司進入另一競爭市場的可能性,并以侵權的方式實施了IDC公司的專利,案子實際上落入了一個用反壟斷法在兩個“壟斷者”中擇一而予以肯定性評價的怪圈。
權利人對自己知識產品專有屬性的利用,往往能夠獲得市場競爭上的有利地位。應注意的是知識產權作為一種同傳統有形財產所有權相對應的概念,有著同有體財產同質的財產屬性。“知識產權的產生、行使和保護,適用于民法的基本原則和基本規則;離開了民事權利體系,知識產權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同注釋① 。?competition policy brief, Occasional discussion papers by the Competition Directorate-General of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http://ec.europa.eu/ competition/publications/cpb/2014/008_en.pdf,page2,2014-12-27.。基于知識產權是私權的邏輯進路,在解決知識產權濫用問題時,當然且應當首先在私法領域內尋找規制手段。眾所周知,在知識產權法律自身的體系內部,對知識產權的壟斷性也并不是毫無約束,具備一系列規范其權利行使的機制,如法定許可、合理使用、保護期限、強制許可等具體規定。而民法中誠實信用、公平、禁止權利濫用的原則也可以對知識產權行使行為進行指導,合同法也對涉及壟斷技術、妨礙技術進步的合同做出了規定。而對于私法體系保護不足的地方,也是可以進行自我演進補充的。
譬如近年來,專利訴訟類型愈來愈集中于標準必要專利領域,并且多以競爭對手間基于標準必要專利申請禁令排斥商品市場競爭的形式呈現??同注釋① 。?competition policy brief, Occasional discussion papers by the Competition Directorate-General of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http://ec.europa.eu/ competition/publications/cpb/2014/008_en.pdf,page2,2014-12-27.。這一現象本質上是權利邊界確定及侵權救濟問題,針對這一問題,專利法可以補充標準必要專利的強制許可制度,除了交易人雙方協商許可費率外,專利行政機關也可以考慮引入Georgia-Pacific Factors等計算方法確定許可費率。在對標準必要專利擁有人的行使禁止權(通常表現為申請禁令)時,也可以基于知識產權正義與效益的雙重價值予以適當限制,即對于做出支付合理許可費用意思表示的相對人,如果其意思表示明確且具體,達到足以構成要約的程度,權利人在未經法院裁判之前,不得以申請禁令的方式禁止相對人實施其專利技術,也就是將相對人的具備合理價格內容的交易要約作為權利人行使禁止權的限制要件,這樣就可以在保護私權的同時,促進科學技術的推廣,并體現對社會利益的考量。
私法體系對于知識產權的行使行為,有著大量的約束措施,同時也可以通過法律演進實現自我完備,指導民事主體在意思自治的基礎上進行適當的民事行為,這是一種從私權利保護角度出發,采用權利本位手法作為法學價值取向的規制方式。由于知識產權如其他普通所有權一樣具備天然的獨占屬性,而容易被蒙上反壟斷法語義下的壟斷色彩。但對于超出限度的濫用行為,適用反壟斷法也并不是唯一的解決路徑,甚至它并不是第一次序解決路徑。首先,這是由知識產權所具有的私法權利屬性決定的。知識產權作為一種脫胎于民法的權利,對于其濫用行為的規制,必須首先在私法體系內部尋找約束手段,以一種權利本位的價值取向指導權利行使行為,對適當行為進行肯定評價,對濫用行為進行否定性評價,促使民事主體的自我約束,進而實現私法權利保護與增進社會效益的雙重目標。其次,是由反法本身的定位所決定的。“國家運用公權力對市場失靈進行干預的法律,其產生緣于市場對自身能力局限的克服困境和民法與行政法的功能局限。”④李昌麒、應飛虎:《論經濟法的獨立性——基于對市場失靈最佳克服的視角》,載《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3期,第31頁。只有私法體系失去調節能力時,反壟斷法才具備補充介入的必要前提。第三,“只有在自治權被濫用而使自治權在法外運作時,國家公權力必須介入,以糾正自治權偏離法治軌道的運行時,其對社會自治權的干預才具有正當性。”⑤周安平:《社會自治與國家公權》,載《法學》2002年第10期,第18頁。
總而言之,在探討對知識產權的濫用采用規制行為之時,應當首先尋找私法進路,只有在知識產權的濫用直接導致市場自我調節機制失靈,私法已無力規制的情況下,反壟斷法介入的前提才能夠成立。以公權力規制為手段的反壟斷法,其存在的意義就在于糾正私法自治的偏頗之處,并恢復私法行為的法律狀態,使其重回私法調整的正常軌道。
因此,利用反壟斷法對濫用知識產權的行為進行規制時,首先應當承認知識產權與其他所有權的同質屬性,不應基于它的專有屬性而予以區別對待,亦不能簡單地做出市場支配力的假定。并且考慮到反壟斷法“既賦予國家適當的干預權,又要防止國家公權的濫用”⑥李昌麒、岳彩申、葉明:《論民法、行政法、經濟法的互動機制》,載《法學》 2001年第5期,第52頁。的價值功能,其實施中應將尚未內化為法律價值的政策性因素排除在執法過程之外。基于防止公權力不適當侵蝕私法自治空間這一考慮,同時為保持私法體系完備性,避免出現以相異價值取向的低階規章排除法定基礎性權利的現象。對于諸如強制許可等可能涉及限制核心權利的規定,⑦《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禁止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第1 3、1 4、1 7條。應將其優先納入知識產權法規制體系,以私法手段促進自治行為、市場競爭的有序進行。
The issue of the abus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IPR) re fl ects the value identi fi cation between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and anti-monopoly law on the protection of social public interests and consumers rights and interests in the interactive fi eld of private right exercise and public power regulation. For the reason that the natural monopoly of IPR is the usual consideration, the regulation of the abuse of IPR has always super fi cially seen as antitrust. Antitrust, however, should be neither the only way nor the priority way to solve the issue. Private law system has strong adaptable capacity when solving the issue of the abuse of IPR, so it is suggested to emphasize its self-adjusting function and leave necessary room for the autonomy of private law in judicial practice.
abuse of IPR; antitrust; private law; autonomy
俞風雷,天津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法學博士沈宗陽,天津大學文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