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錦其
歷史總體觀視度下的勞動力市場化改革
□ 陳錦其
勞動力市場化改革本質上是一場沿著歷史總體觀的軌道推進的最為深刻和廣泛的社會革命。建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體系將以解構現存社會結構的二重秩序為前提,亦即要以經濟改革打破各類福利的身份依附,要以社會改革打破身份歧視,實現公民權利義務的平等化,要以行政改革打破身份等級,實現去除一切束縛勞動力自由流動、創造財富活力的桎梏,這一改革的基礎性、深刻性決定了它的復雜性和持久性,它只能在已凝聚共識、取得“最大公約數”的領域從點到面再到體一項一項的展開,最終收斂于單一秩序社會結構下的市場體系。
歷史總體觀;市場化改革;勞動力市場體系
勞動力商品化、市場化是市場經濟存在的前提,馬克思稱之為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勞動力的市場化改革是潛在的社會生產和各要素所有者所有權價值實現的雙重過程,是以生產力中最活躍、最革命、最積極的要素——人為中心,涉及到經濟、社會和制度的多個層面、歷史性的整體性改革過程,本質上是一場沿著歷史總體觀的軌道推進地最為深刻和廣泛的社會革命。①歷史總體觀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精華,其基本原理,胡承槐在《馬克思歷史總體觀視角下的全面深化改革的社會歷史意義》一文已有闡述,不再復述。通過考察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發展經歷,馬克思指出,無論是從生產力、生產關系還是從其相互關系看,勞動力商品化、市場化都是市場經濟形成的起點和標志;同時,“因為農業革命意味著大農業規模經營,這種大規模經營必然驅使農村人口流向城市。這種農業規模經營不僅帶來人口外遷的效應,也會帶來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效應。”②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8頁。建立完全市場化的勞動力市場體制必將解構現存社會結構二重秩序,這是一場深刻而持久的漸進性、整體性的改革,這一變革將以經濟改革打破各類福利的身份依附,以社會改革打破身份歧視,實現公民權利義務的平等化,將以行政改革打破身份等級,實現去除一切束縛勞動力自由流動、創造財富活力的桎梏,這一改革的基礎性、深刻性決定了它的復雜性和持久性,它只能在已凝聚共識、取得“最大公約數”的領域從點到面再到體一項一項的展開,最
后收斂于單一秩序社會結構下的市場體系。我國勞動力市場化改革的實質就是在總體性改革背景下,不斷突破各種勞動力市場分割的壁壘,逐步擴大市場配置勞動力資源的領域,進而實現勞動力價格由供需雙方自主決定,勞動力根據市場供求變化自由流動的過程和狀態。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勞動力市場化改革的實質也是勞動力資源配置的市場化,逐步擴大市場配置勞動力資源的領域,漸進式地建立勞動力市場體系的過程,這一過程尤以勞動力流動的規模和去向最為突出。1949年到1955年,勞動力流動基本上處于完全自由狀態,從農村流入城鎮的人口基本被列入城鎮居民戶籍。1956年后,隨著農村流入城鎮人口規模逐步擴大,國家開始采取措施限制勞動力在城鄉之間的自由遷徙。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前期,經濟社會的動蕩以及國家以行政手段的干預和擾動,農業部門的勞動力富余問題進一步顯現。80年代中期農村工業化起步,農村勞動力就地向非農產業轉移,尤其是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中期經歷了大規??绲貐^流動就業的“民工潮”階段,“民工潮”式的農村勞動力轉移的總體特征是流動規模越來越大,流動去向以向東南沿海發達地區為主。
進入新世紀以后,勞動力轉移出現了新的趨勢,珠三角、閩東南、浙東南等東南沿海地區先后出現招工難的問題,隨后擴散到中西部等主要勞動力輸出地區,即出現了用工短缺現象——“民工荒”,這與早先出現、持續了近20年的“民工潮”現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懊窆せ摹贝笾驴梢苑譃?004-2009年和2009年至今兩輪,這兩輪的“民工荒”呈現出的特征存在很大的差異:從區域結構特征來看,首輪“民工荒”主要發生在東南沿海勞動力密集型企業比較發達的地區,而新一輪“民工荒”所波及的區域顯示出帶有全國性特征,出現東、中、西部同荒的現象;從工種特征來看,首輪主要是技術工人短缺,而新一輪“民工荒”普通工人的缺口超過了技術工人的缺口;從性別結構看,首輪性別比例需求失衡,女工需求量是男工的幾倍甚至數十倍,而新一輪“民工荒”則是男女工都緊缺;從缺工時間來看,前一輪“民工荒”主要發生在每年的年末和年初,而新一輪也從“季節荒”發展到“常年荒”,已經成為全年性、常態化的招工難現象。
與新一輪“民工荒”相伴而生的是1980年及以后出生的從農村進入城鎮務工的農民工,即新生代農民工數量大幅度增加,已經成為流動人口的主體,其生活方式也異與老一代農民工。根據國家統計局2010年在10個省進行的對1980年及以后出生的外出農民工的專項調查,新生代農民工總人數已達8487萬人,占全部外出農民工總數的58.4%;全國流動人口動態監測數據顯示,2012年流動人口已達到2.36億,平均年齡約為28歲,超過一半的勞動年齡流動人口出生于1980年以后;另據2010年廣東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對新生代農民工的專項調查顯示,該省新生代農民工占全省農民工總量的75%之多。新生代農民工大都不再如老一代農民工“亦工亦農”,而是純粹從事二三產業,呈現出“三高一低”(受教育程度高、職業期望值高、物質和精神享受要求高和工作耐受力低)的特征。實際上,在他們艱難地適應工廠單調重復的生產節奏之前,就已經在學校中養成了都市生活方式,廣泛使用互聯網、工余時間與同伴好友不時聚會,進入各種娛樂場所消費,新生代農民工中有85.7%的工人會上網,平均每天的上網時間長達2.7小時。適應都市生活方式的新生代農民工也有了新的發展預期,需求層次由生存型轉到發展型:渴望從事體面的勞動,要生存更要生活,要溫飽更要幸福,渴望找尋更好的發展機會。新生代農民工集體抗爭行動頻繁多發,訴求發生了根本轉變,集中體現為主動要求大幅度加薪、重組工會、落實集體工資協商制度等。這在2010年“南海本田事件”引發的汽配行業的罷工潮中表現得至為明顯,電子業的“歐姆停工事件”則推動了工會直選在深圳的逐漸推廣。①參見清華大學“新生代農民工研究”課題組:《新生代農民工的困境與出路》,《傳承》,2012年第17期。
如果把“民工荒”和新生代農民工聯系在一起,實質上在市場或資本的力量占主導下的勞動力工資地位和社會保障缺位,形成了勞動力市場
的城鄉分割。2013年,外出農民工人均月收入(不包括包吃包住)2609元,明顯小于全部崗位平均工資45676元。從就業門類看,流動人口主要就業于私營部門或從事個體經營,就業集中在制造業等五大行業,制造業從業人員比例為33.3%,在批發零售和住宿餐飲行業就業的比例分別為20.1%和11.3%,制造業人均月收入2537元,分行業看,建筑業2965元,批發和零售業2432元,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3133元,住宿和餐飲業2366元,居民服務、修理和其他服務業2297元。外出農民工的分行業人均月收入明顯小于同行業人均月收入,與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等高收入行業相比,差異更大。而且,從事生產、運輸設備操作人員的全國平均工資為40044元,而農民工集聚的東部地區的工資高達41451元,居民服務和私營部門也是平均工資處于低位的行業和單位。①數據來源: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司編著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3》和國家統計局2014年發布《2013年不同崗位平均工資情況》、《2013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從崗位、行業或者單位看,農民工的就業狀況限制了他們的收入。此外,2013年外出農民工被拖欠工資的比重為0.8%,與雇主或單位簽訂了勞動合同的農民工比重不足一半,僅為41.3%。參加社會保障覆蓋面不足,參加養老保險的比重為15.7%,參加工傷保險的比重為28.5%,參加醫療保險比重為17.6%,參加失業保險比重為9.1%,參加生育保險的比重為6.6%。大多數農民工對當前的收入水平不滿意,加之就業不穩定、面臨周期性失業風險等問題,是勞動力市場上的弱勢人群,當正當權益無法得到回應和滿足時,他們只能用腳投票的方式離開。
如果僅僅說我國勞動力市場進程可以歸納為“民工潮”到“民工荒”,很有可能會掩蓋很多具象,勞動者仍有很多因素限制其依據市場供求變化自由流動,也相應地隔斷了不同勞動者的福利均等化。經過90年代中后期的國有企業轉制,勞動力市場配置方式的引入、計劃配置方式的退出是一系列的制度安排,涉及到醫療、住房、退休等社會保障制度的改革,由于這些領域退出機制不健全,加上傳統“鐵飯碗”觀念難以轉變,計劃配置方式的退出形成一個逐步縮小的過程。國有和集體企業正式職工人數減少后,國有和集體經濟以及機關團體和事業單位等“傳統部門”,開始在體制之外增雇非正規就業者,包括農民工、臨時工、勞務派遣工等。吳要武和蔡昉曾利用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在2002年對66個城市的抽樣數據研究指出,在國有和集體經濟以及機關團體和事業單位等“傳統部門”,非體制編制就業者在該部門勞動力中所占據的比例約為23.4%②參見吳要武、蔡昉:《中國城鎮非正規就業:規模和特征》,《中國勞動經濟學》,2006年第2期。。增雇的原因就在于“非編”就業者的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包括住房、養老、子女教育等方面的成本)相對于正式職工要低廉得多,就是所謂的“同工不同酬”。類似于“傳統部門”,其他行業、區域往往設置一定的歧視性壁壘和行政性壟斷,事實上形成了多個的兩級勞動力市場——體制內勞動力市場和體制外勞動力市場。體制內勞動力市場往往通過內部招聘以及對招聘信息的壟斷排斥體制外市場的勞動者,從而形成勞動力市場的體制性分割。在勞動力市場的部門性和體制性分割的狀態下,勞動者更加難以自由流動,不同群體的就業機會不同,工資差異明顯,勞動力資源的市場化配置能力弱化,縮小了市場配置勞動力資源的領域,勞動力市場發育滯緩。
從“民工潮”到“民工荒”的重大轉變、城鄉性、體制性和部門性的勞動力分割,凸顯了我國勞動力市場及市場體系中的深層次矛盾和固疾。樊綱領銜的研究小組指出:“民工荒”是悖論,事實是農民工無法融入城市,過早地退出城市勞動力市場。該研究小組在深圳的調查顯示,農民工中打算在深圳定居的被訪者占28.5%,離開深圳的原因分別為“工資待遇低”(達73.7%),“生活成本高”(占72.8%)和“子女教育”(占38.8%)。這表明農民工在養老、醫療、子女教育、就業、住房等社會保障方面和市民有較大差異,在加上農村的農業收入、制度收入、土地收益等福利都提高了對農民工的拉力,這些因素使得“農民工早退”。實際上,“民工荒”是農民工權益意識的全面覺醒,是農民工就業的理性選擇從生存理性向經濟理性和
社會理性過渡,與此相應的行動原則也從生存原則向最優原則和滿意原則轉變,是農民工利益訴求理性躍遷的直接體現,反映了勞動力市場環境變化與傳統的社會秩序相沖突的一種均衡結果。
農民工的存在、勞動力市場發育滯緩和多重分割,并不是市場自然發育和權利平等博弈的結果,根源是城鄉二元體制和戶籍管理制度為核心、以身份標識為載體的權利與義務在不同身份群體身上進行不同分配的等級制度及其由此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所形成的等級化社會體系。早在春秋時期,士農工商的四等級制度就已出現,中國古代有按職業來劃分社會等級的傳統。新中國成立后,森嚴的職業等級已不復存在,但是歷史影響猶存,人們思想觀念中仍然存留著對職業的高低貴賤之分。戶籍制度、社會保障制度和國有企業用工制度等制度性因素以及產業政策和所有制結構等經濟性因素疊加影響下,形成了城鄉二元社會結構、政府部門和國有經濟形成的“國家干部”或“國家職工”的編制、電力等部門的行政性壟斷所鉤織的多重壁壘,就把勞動力需求市場分割開來。后續,城市偏好、工業導向的發展戰略使城市和國家壟斷行業的區域和部門成為傳統體制的受益者,取得了先發優勢,城市居民、“國家干部”和“國家職工”成為傳統體制的受益者,并可以更有利的通過輿論工具發聲、行使話語權設置加固已有的各種壁壘,影響政府政策制定和實施。農民工等“非編”勞動者在社會利益格局中成為傳統體制收益的局外人,他們不能以組織化的形式存在,缺乏行使話語權的渠道和代言人,在公共政策決策中缺乏影響力。特別是進城務工的農民,一方面脫離了原有農村社會的組織關系成為農村最熟悉的陌生人,另一方面不能享受市民化的待遇淪為城市邊緣群體,“農民工”一詞的含義正是農民和工人兩種原本互不重疊身份的尷尬結合。至此,這些都使得本來應只作為社會分工需要的職業劃分日益等級化,人們選擇職業更多地不是從自身的興趣、稟賦和能力出發,而是看重附著于其上的特殊社會地位和不平等的經濟、政治利益。
固化的等級身份以及二元社會結構與初衷為治安管理與人口統計的職能的戶籍制度密不可分。1958年1月9日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91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規定:“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通知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辦理遷出手續”為標志,國家以立法形式形成了限制農民進城的二元戶籍管理制度。如果說戶籍制度僅僅是城鄉勞動者的地域性壁壘,那么,與戶籍制度相配套的戶口與糧油供應、勞動就業、福利保障、義務教育等等具體的社會保障制度使戶籍制度成為城鄉勞動者利益和權利不均等的堤壩。由此可見,“現行的戶籍制度并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戶籍行政管理制度,而是以戶籍身份制度和人口遷移禁錮制度為核心的,與戶籍制度、戶籍管理有關的一系列具體社會制度的總稱。”①參見俞鵬德:《城鄉社會:從隔離走向開放》,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誠然,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為適應改革開放后城鄉勞動力流動的需要,我國的一些城鎮對計劃經濟體制下實行的嚴格控制城鄉人口遷移的戶籍制度進行了若干改革嘗試,其中最為突出的、在全國范圍內形成影響的改革措施有三項:一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允許農民自理口糧進入城鎮落戶;二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大中城市對流動人口實行的藍印戶口制度;三是2000以后不少省份對非戶籍人口全面實施居住證制度。但是,仍以地方和部門利益作為用人核心標準,還不能擺脫對勞動力進行三六九等劃分,阻礙勞動力在全國統一大市場內自由流動的壁壘還是那樣牢不可破。
等級化的社會結構反映到勞動力市場首先表現在不同勞動者的就業機會不平等。很多地方或部門往往在制度慣性的作用下,有意無意地對雇用外地勞動力規定了更為苛刻的條件,客觀上剝奪了不具有本地戶籍的勞動力在本地就業的權利,這也是所謂的積極性的制度性歧視,即以法律、法規、條例等形式將制度安排或者政策制定中的歧視性內容予以制度化、合法化。1957年12月,國務院通過《關于各單位從農村招用臨時工的暫行規定》,明確要求城市“一切部門的勞動調配
必須納入計劃,增加人員必須通過勞動部門統一調配”,并且“不得私自介紹農民到城市和工礦區找工作”。從此,我國的城市體制內部建立起了排斥農民的就業制度。不少地方出于保護本地就業的目的,出臺了或明或暗的歧視性就業政策,把外地進城的農民工的就業崗位限定在一些特定的范圍內,僅允許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勞動力不愿做或不屑做的臟、險、累,技術含量低的非熟練工種,待遇差的行業,甚至直接剝奪農民工在城市就業的機會。歧視性就業的背后則是工資性差異,在以國企為代表的體制內單位中,與城市就業保險政策相適應的工資體制,仍帶有“低工資、平均主義、高福利”的傳統工資體制的色彩,存量合同工的工資基本上不是由勞動生產力決定的,基本延續了傳統的工資標準和福利條件——工資剛性大、福利補貼項目繁多;而臨時工、農民工及以非正規部門的勞動者工資大多是根據勞資本雙方博弈地位不平等的勞動力市場上供求關系決定的,工資水平低、福利保障明顯缺失。
城鄉二元社會結構下城鄉異體的公共服務供給制度導致國家的經濟資源在城鄉間的不合理配置,進一步固化了等級身份。從公共服務投入角度看,新中國成立之初,為加快工業化發展實行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戰略,通過“工農剪刀差”等手段為工業化的優先發展創造原始資金積累,實際上是把稀缺的大多數財政資源投到了城市,為城市發展提供了充足的國家財力保障,帶有明顯的“城市偏向”烙印。而農村建設資金主要由農民自給自足,主要通過農民集資和繳納稅費的方式提供,投入是嚴重不足的。盡管近些年來為推進城鄉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在公共財政資源分配時采取適度向農村傾斜的政策,然而相對于長時間積累較深的歷史欠賬而言,投入到基礎薄弱的農村的建設資金依然是杯水車薪。在從公共服務分享角度看,只有外交和國防等公共服務在城鄉間能夠大致實現均衡分享,而其余大部分公共服務受地域空間和人口流動限制是相互割裂的,城市居民可以獨享城鄉共同投入的社會保障、公共交通、公共醫療衛生、文化娛樂設施等種類眾多的公共服務,而農民則沒有同等的“國民待遇”,在社會保障等諸多基本公共服務領域依然處于缺位狀態。財政支出“重城市、輕農村”導致城鄉勞動力和再生勞動力成長環境的強烈反差,農業、農村的道路交通、用電飲水等基礎設施建設滯后,教育、公共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救助等資源不足,上學、看病、養老和貧困救濟等問題仍然突出。如果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服務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戰略、保護部分資本密集型企業的生存時期的存在采取“城市偏向”是雪中送炭,在今天就要重新思考。城鄉要素市場不均等也是城鄉資源配置突出差異,主要反映在土地流轉和征占用、農村金融以及農村勞動力流動等方面。如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不能進入一、二級市場,土地交易的收益大部分不歸農民所有,宅基地及地上資產不能跨社區交易、不能抵押,這樣農民就很難通過土地增值和市場交易轉變為城鎮居民,農民即使是進了城,也很難“化”為市民,農民工身份的烙印并不會隨著戶籍制度的取消自然轉變。
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在等級化的社會結構中形成等級化的分層,成為勞動力自由流動的沉重包袱。養老、失業、醫療保險等許多社會保障制度依據戶口設計的,勞動力市場就會以戶口為依據進行差別對待。從城鄉二元社會結構看,早在1951年2月,政務院就發布了《勞動保險條例》,1953年又進行了修改,詳細規定了城市國有企業職工所享有的各項勞保待遇。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的勞保待遇,國家是以病假、生育、退休、死亡等單項規定的形式逐步完善起來的,城市集體企業大都參照國有企業的辦法實行。城市勞動者基本都在社會保障體制的覆蓋范圍,養老保險、失業保險、醫療保險、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城鎮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等制度逐步實施,我國城市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逐步健全。但農村社會保障始終處于社會保障的邊緣,農民主要依靠家庭自保而缺乏社會保障,有相當一部分社會保障項目甚至將全部農民排擠在外。反映到勞動力市場,在體制內勞動力市場,一些公有制企業雖然將原有的固定工轉為合同工,這些存量合同工基本上按《勞動法》等有關規定與企業簽訂了勞動合同,享受到包括勞動者應該享有的各項合法權益,諸如工資收入、職業培訓、社會保障和福利等。公有制企業招用的農民工、臨時工,雖多數也與企業簽訂了勞動合同,但一般都未按“與所在企業其他職工享有同等權利”規定將工資收入、社會保險和
福利等實質內容包含在內,失業時也沒有相應社會機構擔負其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在體制外勞動力市場,特別是一些私營企業基本上沒有和員工簽勞動合同、不為他們投保,即使有少數企業與勞動者簽訂了勞動合同或投了保,這些勞動者一般僅限于城市居民,農民工基本排除在外。勞動用工形式和內容的涇渭分明,體制內企業勞動者享有更多的保障與福利,而農民工等體制外勞動者則相對享有較少的保障與福利,這種拖滯勞動力市場化的壁壘事實上比戶籍等制度性障礙的影響更深遠也更頑固。
制度性障礙造成了等級化的社會結構反過來又以社會文化因素加深了和固化了等級化的社會結構。社會文化因素催生于制度和經濟因素,長期的城鄉經濟差距使城市居民對農民、農民工產生歧視,導致城鄉全方位、整體性的不平衡,這種文化因素與制度性障礙相互加強。外來勞動者最基本的人身安全保障有時也得不到保障,一旦發生社會治安事件,比本地勞動者更容易受到盤查,他們經常成為政府特別關注甚至重點懷疑的對象。這種地方政府和城市居民文化、習慣層面的歧視從主觀上讓外來勞動者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城市,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相互交織,進一步增加了他們融入城市的難度。盡管經濟差別是產生歧視文化的根源,但是還會通過反作用強化經濟和制度因素,一旦歧視文化發育成長,城市居民會直覺性地認為城鄉差異是由農民與生俱來的低素質、低文化決定的,而農民也會習慣的認為城里人天生就是比自己優秀。這種不從制度、經濟等歷史性根源考慮成因的直線思維加深了不同勞動力的身份標識和等級觀念,進一步穩定了等級化的社會結構,與經濟和制度性因素一道共同阻礙勞動力的自由流動。
我國勞動力市場發育滯后是由市場性因素、制度性因素以及社會文化性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中制度性因素包括戶籍制度和與之相配套的社會保障制度、土地政策以及國有企業用工制度等等。目前,勞動力流動的新動態和勞動力主體維權等利益訴求新趨勢,都表明占據人們根本生活、支配人們所有的經濟、市場行動已經對原有的等級化社會構建發起了挑戰,維系多年的勞動力市場與傳統社會體制的均衡不得不在勞動力市場自發的沖擊下適用性地調整。
勞動力市場化改革首要解決的問題是戶籍制度?,F行的戶籍管理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已經形成的城鄉利益失衡格局,不僅嚴重制約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還阻礙了城鎮化和城鄉發展一體化健康發展,戶籍管理制度改革已經醞釀多年并有了一定的共識。目前中國城鎮化率已達52.57%,但戶籍城鎮化率非常低,非農戶籍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比例僅為27.6%,戶籍管理改革已嚴重滯后于人口事實上的城市化。戶籍改革是社會利益格局和社會秩序的重大調整,改革的受益者是城鄉中的已流動者和潛在流動者,而受損者則是城市中的非流動者?,F階段,后者在社會權利結構中的影響力遠遠高于前者,正是由于這種力量對比的懸殊,后者會通過各種渠道試圖維系既得利益,徹底取消戶籍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創造條件,循序漸進,即“全面放開建制鎮和小城市落戶限制,有序放開中等城市落戶限制,合理確定大城市落戶條件,嚴格控制特大城市居民口規?!雹賲⒁姟秶鴦赵宏P于進一步推廣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國發〔2014〕25號,2014年 07月30日。。戶籍制度改革是要從根本上消除戶籍的含金量,剝離戶口在就業、社會保障、公共服務等福利含義,即要沿著“促進有能力在城鎮穩定就業和生活的常住人口有序實現市民化,穩步推進城鎮基本公共服務常住人口全覆蓋”②同上。。
推進戶籍制度改革同時,要保證與之配套的相關制度政策改革跟進,切斷城鄉居民社會福利待遇與戶籍之間的聯系,建立起城鄉統籌的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制度,真正地實現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從根本上扭轉“重城輕鄉”、“重工輕農”的觀念,將農村公益事業的發展和農村基礎設施建設逐步納入到公共財政支出范圍,以體制和政策創新作為突破口來統籌城鄉發展,取消對農民帶有歧視性的制度障礙、體制障礙和政策限制,建立健全城鄉一體的公共服務制度,實現城鄉間
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制的對接,使農民和城市居民在基本公共服務供給趨同。合理調整城鄉間經濟資源的分配格局,對農村經濟資源的分配必須建立起一個政府財力向農村傾斜的機制,不僅要從存量上進行適度調整,而且要在增量上予以重點傾斜,逐步償還歷史欠賬,把農村基本功公共服務建設作為政策調整的重點,尤其是重點增加農村基礎教育、基礎醫療衛生、社會保障以及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的投入,以保障農民在基本公共服務方面享受與城市居民同等的國民待遇。通過頂層設計,由國家層面制定出統一的方法,由財政體系統籌和安排資金,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以居住地為基礎的社會福利制度,同時鼓勵地方政府在基本服務包的基礎上為其所有居民增加新的社會服務,強化對地方政府提供服務的問責。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法制經濟,勞動力市場作用的發揮,應該建立在法制的基礎上,政府對勞動力市場的規制和引導,也應該在法律的基礎上進行。199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頒布后,我國的勞動立法進入了繁榮發展時期,為了便于《勞動法》的貫徹落實和具體操作,國務院與勞動部以及其他相關部門相繼制定了許多配套行政規章。因此,規范勞動力需求方的用工制度,確?!秳趧臃ā返认嚓P法律的貫徹執行對外地勞動力的歧視有一部分原因來源于勞動力需求方不合理的用工制度,如某些不使用外地勞動力的雇用條件。因此,要消除身份歧視,就需要打破這些不合理的用工制度。通過就業立法,加快勞動就業的相關法律建設,為促進就業投入提供穩定的制度保障,形成促進就業的長效機制。通過立法規范區域勞動力市場的調控機制、運行機制、運行規則,以法制來保障市場機制發揮資源的基礎配置作用,來制約政府的不當行政干預,促進體制性障礙的消除與減弱。
將工會體制改革作為突破口,逐步建立黨領導下的自主的工會組織,以提高勞動對資本博弈的抗爭力量。沒有勞工權利和公民權利的成長、約束和制衡,在勞動和資本的對抗中,資本主宰的市場經濟是會走火入魔的。2001頒布的《工會法》規定:“工會是職工自愿結合的工人階級的群眾組織,中華全國總工會及其各工會組織代表職工的利益,依法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工會組織是黨聯系廣大勞動力的橋梁和紐帶,是國家政權的重要社會支柱,是廣大群眾利益的代表者和維護者,其核心職能是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然而長期以來,各級政府為避免大規模的勞資爭議對各級工會組織都有所干預,致使工會組織缺乏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的獨立性和自主性。當前,勞動關系國內國外的形式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對國內而言,在市場化條件下勞動關系雙方的利益差別、利益分化乃至利益沖突會不斷擴大和加強,勞動爭議的重點正在從個別爭議轉向集體爭議,勞動者的階級意識和權利意識已較以往有大幅提升;從對外關系而言,即勞動關系的存在和調整,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國家內部事務,而且直接受到國際經貿規則和國際勞工標準的影響以及跨國公司管理慣例的制約。因此,目前應當適時推進工會體制改革,增強工會組織自身的自主性組織和談判能力,以適宜的組織方式保障和支撐工會加強維權和參與勞動關系的協調,有序推進區域性行業性集體協商集體合同制度,增強勞動者的集體談判能力維護他們切身的合法權益,逐步建立黨領導下的自主的工會組織。
總之,我國勞動力市場分割致使發育滯后,勞動力市場體系難以完整構建是長期以來經濟、社會和政治等系統相互交織、相互強化而形成的壁壘制約的結果,是經濟轉型時期的過渡階段。建立完全市場化的勞動力市場體系,不只是涉及到經濟領域的局部變革,而是要從根本上解構身份歧視、等級化的社會體系,是一場深刻而持久的漸進性、整體性的改革,這一變革要以經濟改革打破各類福利的身份依附,要以社會改革打破身份歧視,要以行政改革打破身份等級,實現去除一切束縛勞動力自由流動、創造財富活力的桎梏。置于整體性改革下的勞動力市場改革只能通過尋找“最大公約數”,由點及面、漸進式地突破和推進,以承認和轉化既得利益來發展和鞏固新生市場利益,通過保護存量轉化存量來發展增量的歷史發展過程。□
(責任編輯:石洪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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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5)01-0040-07
2014-10-08
陳錦其,浙江省委黨校馬克思主義研究院講師,科學發展觀與浙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作者感謝胡承槐教授對該文所提出的寶貴建議。
浙江省社科規劃重大課題:《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方法論及其在中國的最新實踐》(14MKSZ03Z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