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復興與文化執政
——論執政黨在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文化承擔

□ 孫國東

文明復興與文化執政
——論執政黨在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文化承擔

□ 孫國東

“文明型國家”是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規定性”條件，中國現代國家建設應延續“以文化代宗教”的中華文明秩序機理。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在于中華文明的復興，而中華文明的復興關鍵則在于其文明精髓的復興；考慮到“以文化代宗教”是中華文明秩序的精核所在，中國的文明精髓只能在自己豐富的文化資源中尋找。作為“全涉型”社會組織，中國共產黨建立了跨階層、跨地區、跨行業的國家組織體系，實現了“后帝制—后儒家”時代的行政整合；但能否有效實現文化整合，關鍵在于能否在新時期形成國民認同、社會認許和國際認可的核心價值體系。只有推進“文化執政”，執政黨才能有效地進行文化整合，進而在現代國家建設中促進中華文明的復興。

文明型國家；軟實力；文明復興；“全涉型”；文化執政；

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在多個場合強調了繼承和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必要性?！爸v清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沒有文明的繼承和發展，沒有文化的弘揚和繁榮，就沒有中國夢的實現”、“加快構建充分反映中國特色、民族特性、時代特征的價值體系”等表述，已在中共執政史上把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視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歷史高度。然而，如何站在確保執政黨長期執政、促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高度看待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必要性，仍是亟待進一步探究的理論課題。本文擬就若干問題展開論述，以就教于學界諸賢。

一、中國現代國家建設與“以文化代宗教”的中華文明秩序

中國現代化的核心任務是建設現代國家，這一歷史任務是伴隨晚清“亡國亡種亡教”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拉開序幕的。對中國而言，現代化對社會和政治秩序最大的沖擊是國家形態及其治理秩序的轉型，即：隨著中國從“天下”之中心轉變為“萬國”之一員，我們也從傳統的“文明型國家”（Civilization－state）被迫轉型為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正是這一歷史轉型，既規定

了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任務，也限定了其實現這些歷史任務的“路徑依賴性”（Path－dependence）。簡言之，民族國家的政治架構規定了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任務，但文明型國家的底色則限定了實現這些任務的歷史“規定性”條件。

關于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任務，晚清以來的無數論者都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如歷史學家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指出，中國在晚清以來的現代國家建設中面臨著三個“根本議程”：政治參與的擴大如何同國家權力及其合法性加強的目標協調起來？政治競爭如何同公共利益的概念協調起來？國家的財政需求如何同地方社會的需要協調起來？①參見［美］孔飛力：《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陳兼、陳之宏譯，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頁。當代新儒家秋風（姚中秋）認為，中國現代國家建設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的歷史任務：立教（支持現代國家運轉的國民精神秩序之型塑）、立法（支持現代大市場、大社會秩序運行與擴展的“國內法”之形成）、立憲（共同體處理公共事務的結構和程序之構造）和立商（高效率生產并相對公平地分配財富的商業秩序之構建）。②參見姚中秋：《存在一個中國模式嗎？》，載氏著：《中國變革之道：當代中國的治理秩序及其變革方略》，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11頁。從政治實踐來看，無論孫中山提出的“三大建設”（心理建設、物質建設和社會建設）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六大建設”（即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和黨的建設）的目標藍圖，事實上都是對中國現代國家建設歷史任務的描繪。

馬克思曾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的?！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69頁。對中國來說，現代國家建設有一個必須面對的歷史“規定性”條件，即中國在根本上仍是一個文明型國家。正如漢學家白魯恂（Lucian W.Pye）指出的，“理解中國國家與社會之復雜性的出發點是，承認中國并不僅僅是由諸多國家組成的大家庭中的又一個民族國家。中國是佯裝成一個國家的一種文明”。④Lucian W.Pye，China：Erratic State，Frustrated Society，Foreign Affairs，Fall1990，Vol.69，No.4，p.58.盡管中國已被改造成了一個民族國家，但其底色仍是文明型國家，即仍是一個不可能被西方文明完全征服、有著自己獨特文明秩序機理的文明型國家。與西方的國家治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民族國家”的治理史不同，中國的國家治理史要大大早于民族國家的治理史，⑤弗朗西斯·福山在新著《現代政治秩序的起源》（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中將中國視為現代“國家”制度的最早起源：“我們現在理解的現代國家元素，在公元前3世紀的中國也已到位。其在歐洲的浮現，則晚了整整一千八百年。”參見［美］福山：《現代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并在總體上延續著文明型國家的治理秩序。作為文明型國家，中國在（被迫）成為民族國家之前不僅已經以“國家”的治理架構在中心確定、邊界相對模糊的版圖內實現有效治理超過兩千年，而且一直以“文明”的感召力和吸引力作為擴展國家版圖、維系國家統一，乃至建立以中國為中心之天下體系的根據。正因其國家建制的早熟，在西方“告別中世紀、走向現代”的漫長歲月（1250－1750年），“大汗的大陸”、“大中華帝國”和“孔教理想國”等成為中國在西方世界的典型形象，中國的國家治理經驗（國家大一統和科舉取士的文官制度等）在西方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和確立現代政治秩序等方面曾經發揮著重要的啟發和借鑒作用。⑥參見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頁。

那么，我們該如何進一步認識中國作為文明型國家的內部治理結構呢？筆者認為，“儒法國家”可作為一個“理想類型”（Ideal－type）來描述這一治理結構。中國自秦代以來就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具有現代元素的國家，⑦福山把“國家、法治和責任制政府（accountable government）”視為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元素，并認為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國家的誕生地。參見［美］福山：《現代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0頁。并且自西漢以來形成了較為穩定的內部治理結構，即儒法國家的治理結構。

從歷史上看，在西漢逐漸定型的儒法國家治理結構，構成了后世國家治理的基本范型。所謂儒法國家，是指中國“在西漢時期逐漸形成的一種以帝國儒家思想（Imperial Confucianism）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和合法性基礎，同時運用法家手段對國家進行實質性管理的國家模式?！雹賲⒁娳w鼎新：《東周戰爭與儒法國家的誕生》，夏江旗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儒法國家是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權力合二為一的治理結構。在這種治理結構中，政府與儒士之間形成了緊密的相互依存的關系：“一方面，朝廷將儒家學說奉為官方正統的意識形態，且朝廷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以儒士為主導的科層體制的監督和控制；另一方面，儒士群體不但給予帝制政權以鼎力支持，而且還經由種種擇優錄取的手段源源不斷地為帝國科層體制輸送管理人才?！雹谮w鼎新：《東周戰爭與儒法國家的誕生》，夏江旗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就國家的內部治理而言，其儒家元素體現在：國家明確確立了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不僅儒學成為科舉取士的錄用標準，而且還通過御史和諫官等“言官”制度確?；蕶嘀皠荨焙嫌谌寮抑暗馈?，并通過宗族制度、士紳（鄉紳）階層、耕讀儒生等社會化、制度化安排確保儒士“在野美俗”，進而促使“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儒家禮治秩序在全社會建立起來。其法家元素體現在：國家確立了皇帝世襲的中央集權體制，不僅通過郡縣制等確保中央對地方的全面控制，還通過編戶齊民、保甲連坐等社會控制制度確保政令暢通，進而確保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的法治理想最大限度的實現。在對外關系上，法家式的“霸道”（“國之所以重，主之所以尊者，力也”）是拓展疆土的主要手段，但儒家式的“王道”（“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則是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的基本思想根據。一言以蔽之，儒法并用、王霸雜合、德力兼行，堪稱傳統中國治理結構之精髓。

然而，在儒法國家的治理結構中，儒、法的地位并非對等，而是形成了法家之“術”服務于儒家之“道”的格局，進而使中華文明秩序總體上形成了鮮明的“文治”特征。儒法國家政治權力和思想權力（意識形態）的合一，事實上形成了尊儒家為政道（道統）、奉法家為治道（治術）的治理結構。因此，這種治理結構總體上呈現出鮮明的“文治”特征，即以文教禮樂治國：在內部治理中，我們始終把儒家式的禮樂教化（“以文化人”）作為國家和社會治理的關鍵環節；在對外關系上，我們始終以儒家文化所形成的文明向心力和吸引力作為建構以中國為中心之天下體系的根據。借用梁漱溟的話講，“不是國家至上，不是種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③參見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頁。構成了中國治理秩序的關鍵。從中西文明的對比來看，與西方的宗教信仰通過“彼岸世界”對“此岸世界”的“外向超越”實現對此岸世界的道德約束不同，中華文明則以“以文化人”的社會教化和個人修為將超世間和世間聯系起來，因而走的是“內向超越”之路。④參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6－227頁。因此，盡管中華文明缺乏西方“外向超越”的宗教，但以儒家為核心的“文化”卻起著類似西方宗教的社會和政治作用。換言之，與西方文明“宗教統領文化”不同，中華文明是“以文化代宗教”的文明。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以文化代宗教”是中華文明治理秩序之精核所在。因此，在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中，如果要保持中華文明秩序的延續性，就是要延續這種“以文化代宗教”的秩序機理。

二、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在于中華文明的復興

促進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既是近代以來無數政治家、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的夢想，也是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戰略目標。一般而言，一個民族或國家的崛起或復興，可供依賴的有三種力量：一是物質的力量，二是制度的力量，三是文化的力量。學術界對于西方國家或現代社會興起的解釋就主要形成了三種理論模式：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唯物主義者看到的是物質的力量，將現代社會興起的決定性因素歸結為新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為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家強調的是制度的力量，將西方國家崛起的關鍵溯源于有效率的經濟組織；以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和維爾納·桑巴特（Werner Sombart）為代表的歷史社會學家注重的則是文化的力量，將現代社會的興起追溯為某種特定文化模式的影響，如“入世禁欲”的新教倫理（韋伯）、猶太教義和奢侈文化（桑巴特）。顯然，這三種理論模式的綜合才更接近歷史的真相。值得指出的是，制度本身既是特定文化的產物，也是文化的表現形式，因而也屬于廣義的文化范疇。因此可以說，一個國家的崛起或復興，可以依賴的推動力主要有物質性力量和文化性力量——借用約瑟夫·奈的術語，即硬實力和軟實力。對中國的崛起或中華民族的復興而言，我們顯然也只能依靠這兩種力量。如果秉承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包括政治上層建筑和觀念上層建筑）的基本原理，我們可以說文化力量是第二位的力量。換言之，文化是促進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二推動力。①“文化是促進中華民族復興的第二推動力”這一觀點，受益于復旦大學林尚立教授，特此致謝。

從另一方面來看，對中國來說，以促進中華民族復興為己任的現代國家建設也是一個大國成長的過程，而重視文化的力量是大國成長的必由之路。事實上，除了文明型國家外，中國現代國家建設還有一個歷史“規定性”條件，即中國是一個“超大規模型”國家。人類迄今已經建成的現代國家，大都是只有幾百萬或幾千萬人口的小國，只有美國和日本人口過億，但也分別只有中國人口的不到三分之一和不到十分之一。在中國之前，人類從未出現過十億級的現代國家。如何在十億級人口的超大規模國家推進現代國家建設，無疑是沒有任何先例可循的偉大事業。但盡管如此，國家的影響力超過或接近十億人口的國家卻是存在的，比如現在的美國和19世紀的英國。因此，考察這些大國的成長規律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某些參照性的價值。如果考察“三十年戰爭”（1648年）以來法國、英國、美國等西方大國成功崛起的歷史規律，可發現大國成長是“物質性成長”與“社會性成長”的統一，是硬實力和軟實力同時成長的產物。這是因為：“一個崛起中的大國必須在擴展自身的經濟力量和軍事力量的同時，有意識地維持和建設一種強大的軟實力，這種軟實力既要有自己民族的獨特性來凝聚本民族的文化與社會能力和政府效率，更重要的是要有融入國際社會的能力，即通過國際合法性的增強來鞏固自身的物質性力量的增長的成果?！雹诠鶚溆拢骸洞髧砷L的邏輯：西方大國崛起的國際政治社會學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頁。軟實力重要性的提升，在美國崛起后的20世紀，特別是世界殖民體系瓦解和“冷戰”結束后的20世紀晚期更加明顯。世界殖民體系的瓦解，消除了“以武力征服世界”的正當性；“冷戰”的結束則強化了價值觀“去政治意識化”的趨勢，使得價值觀更具自主性，并更加個人化、多元化。因此，在當前的國際競爭中，“規范”“認同”“文化”等非物質性的軟實力對一個國家而言尤顯重要。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既不能靠武力征服世界，也不能靠意識形態性的灌輸同化世界，只能靠文化的吸引力和價值觀的感召力影響世界。正如約瑟夫·奈指出的，“如果一個國家能讓其權力在其他國家眼中看起來具有正當性，它貫徹其意愿就會遇到更少的抵抗。如果它的文化和意識形態是有吸引力的，其他國家將更愿意追隨它。”③Joseph S.Nye，Soft Power，Foreign Policy，No.80，（Autumn，1990），p.167.因此，中國的崛起只能在繼續增強國家硬實力的同時，不斷提升自己的軟實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中國這個“超大規模型”國家建成具有國際影響力、并擔當大國責任的現代國家。

然而，盡管中國目前的經濟總量已經“坐二望一”（根據世界銀行購買力評價法測算，中國的經濟總量將在2014年超過美國居世界第一），但軟實力的狀況卻不容樂觀。英國《單片眼鏡》（Monocle）雜志2012年的調查顯示，中國的軟實力僅列世界第22名。斯科爾科沃—安永新興市場研究所2010年推出的軟實力排名顯示，中國居世界第8位。盡管各種排名不一致，但中國軟實力相對落后的狀況已為世界公認，以至于撒切爾夫人在生前最后一本書《治國方略》（Statecraft：Strategies for a Changing World）中明確指出：“來自中國的威脅是真實存在的。但我們不能忽視其真實性質。我們現在并沒有面對，并且將來也極不可能面對，來自中國的、類似蘇聯在冷戰的大部分時期所給予

我們的那種挑戰。這部分是因為中國現在還不是一個軍事超級大國……并且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軍事超級大國。但這也因為，中國沒有任何具有國際感召力的學說，用以提升其實力并削弱我們的實力……今天的中國輸出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雹費argaret Thatcher，Statecraft Strategies for a Changing World，New York：Harper Collins，2002，pp.178－179.可見，盡管我們已經初步實現了硬實力上的國家富強，但要想進一步推動中國的崛起，只能更多的依靠自己文化軟實力的崛起。而從歷史上看，一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是兼具世界性和民族性的，并由其文明傳統滋養的優秀文化遺產所構成的。

從世界文明史上看，中國要想為自己的“文明型國家”正名，特別是要想以“文明型國家”為現代國家建設中保持自己文化的不可替代性和政治模式的獨特性提供正當性辯護，必須完成一個歷史性的任務，即要以自己獨特的文明傳統“接榫、吸納、轉化乃至超越”現代文明秩序。若非如此，我們就可能被指責為“以文化包裝政治”而自絕于世界文明大勢，并不能讓那種為自己獨特發展模式提供支撐的文化資源成為具有跨文化吸引力的國家軟實力。就此而言，要想在世界文明史上具有歷史性的意義，中華民族的復興必須遵循兩個條件：（1）它必須遵循現代文明和國際秩序的進步原則——否則，它只會導致新的“朝貢體系”的形成，進而將目前已甚囂塵上的“中國威脅論”變成活生生的現實；（2）它必須能夠對世界秩序朝著更為文明和進步的方向轉型做出自己獨特的文明貢獻——否則，它只是替代美國的另一個霸權的誕生而已，在世界文明史并不具有太大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在于中華文明的復興，而中華文明復興的關鍵則在于其文明精髓的復興。考慮到“以文化代宗教”是中華文明秩序的精核所在，我們的文明精髓只能在自己豐富的文化資源中尋找。這就需要我們保持開放的文化立場，“不僅對今、對西開放，也對古、對中開放”，以使“古今中西，各美其美；中體西學，資相循誘；涵泳會通，轉進新生。”②參見秋風：《尋找中道：當自由遭遇傳統》，語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序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推進中國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轉化性創造”，進而使之成為促進中華民族復興的現實推動力。

三、推進文化執政，促進中華文明的復興

那么，對具有長期執政地位的中國共產黨而言，如何認識其在延續中華文明秩序機理、促進中華文明復興中的地位和功能呢？筆者認為，一旦把中國共產黨還原為一個“全涉型”（All－inclusive）的社會組織，我們就可以從社會和政治治理的視角恰當看待其獨特的地位和功能了。

20世紀的“新儒家”常常對1905年科舉制的廢止縈縈于懷。他們或者為儒家因此失去與政統的制度化聯系淪為“游魂”而惋惜不已，或者通過各種方案（如蔣慶式的“政治儒學”或秋風式的“社會儒教”）為儒家重新“招魂”。然而，由于未充分認識到中國共產黨作為當今中國獨一無二的“全涉型”組織的歷史地位和社會—政治功能，他們要么無視其作為長期執政黨的歷史地位和政治功能（“政治儒學論”），要么對其作為普通社會組織實際發揮的社會功能視而不見（“社會儒教論”）。在當今中國，黨組織作為社會組織的“全涉型”體現在：其一，它集長期執政黨和普通社會組織于一身，融政治組織和社會組織于一體；其二，它已在“后帝制—后儒家”的中國形成了國家和社會跨階層、跨地區、跨行業的“再組織化”（Reorganization），是當今中國全社會整合（Societal Integration）的核心環節。顯然，要想延續中華文明秩序的秩序機理，中國共產黨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和功能。

從社會整合的角度來看，儒法國家的社會整合主要是通過“文化整合”和“行政整合”實現的，即在實踐中形成了以文化整合為主導、以行政整合為補充的社會整合機制。大體而言，傳統中國的文化整合是通過確保儒家具有“道統”地位的一系列制度化舉措實現的，主要包括：（1）國家憲制層面的“士大夫與皇權共治”體制，即通過士大夫群體對“天道”或“天命”解釋權的壟斷督促皇權朝向“治世”運行；③秋風（姚中秋）把西漢時期形成的“士大夫與皇權共治”體制視為華夏治理秩序的要義所在。參見姚中秋：《華夏治理秩序史 第一卷：天下（上冊）》，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78－83頁。（2）科舉取士體制，即通過將

儒家思想確立為取士標準確保儒士“在朝美政”；（3）宗族制度，即通過宗族制度確?！坝H親、尊尊、長長”的儒家倫理在基層社會普遍施行；（4）士紳制度，即通過認同儒家倫理的士紳“在野美俗”；（5）“耕讀傳家”制度，即通過耕讀儒生對儒家倫理的自我踐行確保士紳候選者“在己美身”等。傳統中國的行政整合則是由一系列法家化的制度安排實現的，這主要有：（1）以皇權為核心、以郡縣制為基礎的中央集權憲制確保國家的大一統；（2）通過編戶齊民制，確保國家的稅源和兵源；（3）通過保甲連坐制，實現國家對基層民眾的有效監控等。正是通過文化整合和行政整合的雙重功效，傳統中國才得以在交通條件極不便利、運輸能力極為有限、信息成本極大的條件下實現了全社會的整合，其歷史成果即是總體上超過兩千年的國家大一統格局。這其中，文化整合尤為關鍵，因為正是這種相對同質化的文化認同，有效地彌補了國家控制能力的不足。正如趙鼎新指出的，西漢以后官方儒學的出現“給予了帝國的精英統一的文化和認同感，彌補了帝國控制能力的不足，這就是大一統局面在兩千多年中能得以維持的關鍵?！雹賲⒁娳w鼎新：《中國大一統的歷史根源》，載《文化縱橫》2009年第6期。

但隨著中國的現代轉型，傳統中國的國家和社會組織體系已經瓦解。以辛亥革命為標志，帝制在中國失去了合法性基礎。以科舉制的廢除為標志，傳統中國儒家道統與政統的制度化紐帶已被徹底切除，依附于其上的士紳制度、耕讀傳家制度等也隨之抽離。隨著建國后“文化大革命”的推進，士紳制度、特別是宗族制度已徹底崩潰。然而，從社會建設的視角來看，以文化大革命為極端表現的社會主義建設其實也是一個“破立兼行”的社會重建過程：它在徹底破除了傳統秩序賴以為基的士紳制度和宗族制度的同時，也為我們建立了一個以黨組織這種“全涉型”社會組織為樞紐的國家和社會組織體系，進而以這種組織體系為基礎，實現了全社會跨階層、跨地區、跨行業的再組織化。質言之，如果說“歷史選擇了中國共產黨”，那是因為只有共產黨有效地回應了中國這個“超大規?！钡摹拔拿餍蛧摇痹凇昂蟮壑啤笕寮視r代”的根本歷史使命，即實現國家和社會的再組織化，并在此基礎上推進以促進中華民族復興為戰略目標的現代國家建設。

在1978年以前，中國國家和社會組織體系的靈魂是共產黨組織。單就社會層面來看，其依托的形式主要是集經濟功能（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政治功能（政治動員、政治組織等）和文化功能（社會教育、道德教化等）于一體的全能型新型社會組織，即城鎮里的“單位”和鄉村“人民公社”，也就是通過黨組織對這些全能型組織的思想領導、政治領導和組織領導實現社會的再組織化——質言之，正是通過“單位”和“公社”這種全能型社會組織實現的文化整合和行政整合，中國在“后帝制—后儒家時代”完成了社會的再組織化。改革開放以來，盡管隨著人民公社的瓦解和單位體制的松動，社會組織的形式趨向多樣化，但黨組織作為國家和社會組織體系的靈魂始終沒變，其作為“全涉型”社會組織的功能仍然存在。這主要表現在：其一，1982年憲法“序言”對四項基本原則的確認，確立了中國共產黨作為長期執政黨的憲制地位；其二，21世紀以來執政黨通過指導思想重建而擴大階級基礎和社會基礎的自覺努力，已使其真正轉變為跨階層、跨地區、跨行業的“全涉型”社會組織。在實踐中，這具體表現為：（1）在國家機構體系中，中國共產黨通過中央政治局常委“集體總統制”②參見胡鞍鋼：《輝煌十年，中國成功之道在哪里》，載《人民日報》（海外版）2012年7月3日。這一憲制慣例的創設實現了對國家最高立法機關、最高行政機關和最高司法機關的組織領導，通過地方黨委集體領導制度的完善實現了對地方立法、行政和司法機關的組織領導，并通過黨中央對地方黨委的政治領導、人事任免、紀檢監督等，形成了思想一致、政令統一、運作高效的“政黨—國家”（party－state）體制；（2）在事業單位體系中，通過“黨委領導下的校長（院長、所長等）負責制”的制度化實現了對各級事業單位的政治領導；（3）在社會組織體系中，通過黨委領導制度的完善實現了對各級官方、半官方社會組織的政治領導，并以民政部門的監控、掛靠單位的監督為中介實現了對各種民間社會組織的間接領導；（4）在企業單位體系中，通過將其納入“準行政化”體系實現了對國有大中型企業的政治領

導，并通過吸納民營企業家入黨、在民營企業建立黨組織等政治性舉措把民營企業納入到黨組織的影響范圍之內?？傊谟蓢覚C構、事業單位、社會組織、企業單位等構成的國家組織體系中，中國共產黨通過創設憲制慣例、重構領導體制、擴大黨員基礎、擴大黨組織范圍等舉措實現了政治領導和運行監控，始終是國家組織體系運行的靈魂。顯然，由共產黨主導的國家組織體系，是當前中國社會得以實現“行政整合”的根本組織保證。

同時還應看到，與自由主義的“文化放任主義”不同，中國共產黨所主導的社會重建事實上仍然延續了傳統中國政治權力和思想權力合一的治理結構，進而形成了中國特色的文化領導體制。秉承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2年）所確立的“文藝服從于政治”的精神，中國1949年以后的社會重建牢固地確立了黨領導文藝的文化管理體制，并在文革期間達到極致。改革開放以來，通過意識形態創新、思想教育運動、文藝作品審查制度、刊號管控制度、網絡監控制度、國家科研項目申報制度等的運行，中國共產黨始終牢牢把握著“文化領導權”（cultural hegemony）問題。正是這種文化領導體制的存在，為中國共產黨通過“文化整合”確保國家指導思想的統一提供了制度保證；然而，能否切實實現“文化整合”，在根本上則有賴于其所提倡的文化能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獲得社會成員的認同和信仰。

托克維爾指出：“一個沒有共同信仰的社會，就根本無法存在。因為沒有共同的思想，就不會有共同的行動，這時雖然有人存在，但構不成社會。因此，為了使社會成立，尤其是為了使社會欣欣向榮，就必須用某種主要的思想把全體公民的精神經常集中起來，并保持其整體性?！雹伲鄯ǎ萃锌司S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董國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525頁對現代國家來說，這種能“把全體公民的精神經常集中起來，并保持其整體性”的事物，就是其核心價值體系。在現代國家，其核心價值體系的形成固然需要發揮文化“以文化人”的教化功能，但更有賴于文化主體的內在信仰將文化知識內化為其“日用而不知”的自我認同。這是因為：現代社會的“認同”（identity）問題事關社會成員對“我是誰”“我們是誰”等問題的心靈追問，因而只有與其內在信仰相契合才能獲得堅實的心理基礎；否則，強行灌輸的價值觀念可能會導致社會成員的虛假認同或策略性抵制。因此，對任何國家核心價值體系的建構來說，最大的挑戰都是要找到社會教化和個體內化的最佳契合點。一旦找到了這樣的契合點，主觀上建構的國家核心價值體系就可以內化為個體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并成為個體國家認同的核心。然而必須看到，與傳統中國由儒學道統確保文化認同、毛澤東時代由共產主義道德確保思想統一不同，當前中國由國家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仍有待實踐的進一步檢驗。質言之，由于中國的“現代文化”仍處于未定型的狀態（即中國現代國家建設的文化依托，仍處于嚴復所說的“舊者已亡，新者未立，倀倀無歸”的境地），現代中國的國家核心價值體系其實也處于未最終定型的狀態。

從現代國家的成功經驗來看，凡是獲得社會成員廣泛認同的國家核心價值體系，大都是兼具民族性（中國性）和現代性（世界性）的價值體系。換言之，它應當是國民認同、社會認許、國際認可的價值體系。之所以具有民族性（中國性），是因為只有從本民族的文化記憶入手，才能為核心價值體系找到深厚的文明根基，進而使社會成員易于對其產生文化親近感和心理認同感。之所以具有現代性，是因為只有遵循那些具有普遍性的現代性價值，才能確保核心價值體系的世界性，進而使其成為具有跨文化吸引力的國家軟實力。顯然，中國共產黨要想在“行政整合”的基礎上真正實現新時期的“文化整合”，惟有像習近平總書記所號召的那樣，放棄此前對傳統文化的曖昧乃至批判態度，同時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大力推進文化重建工作，然后通過“全涉型”社會組織的成員——共產黨員——對中國現代文化的率先踐行，推動國家核心價值體系跨階層、跨地區、跨行業的形成和認同。只有這樣，黨組織這種“后帝制—后儒家時代”的“全涉型”社會組織，才能在發揮既有政治功能的同時，像傳統中國的士紳、宗族等組織體系一樣進一步發揮“在朝美政，在野美俗”的文化功能——質言之，在“行政整合”的基礎

上完成新時期的“文化整合”。因此，對執政黨而言，理應在此前的“革命執政”、“行政執政”和“政治執政”①此處“革命執政”、“行政執政”和“政治執政”的說法，借自于鄭永年（參見其《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6－80頁）。筆者認為，“政治執政”并不能完全確保共產黨長期執政的歷史地位；惟有“文化執政”才堪此任。的基礎上，大膽開啟“文化執政”，勇于承擔自己的文化使命。中國自漢代以來主要通過“文化整合”（道統統領政統）確保中華文明秩序延續性的歷史啟示我們：惟有將其執政同新時期的“道統”承擔——至少部分地——聯系起來，執政黨才能在根本上確保其長期執政的歷史地位。因此，必須逐漸否棄20世紀以來推進現代國家建設的文化激進主義取向，放棄執政黨在“道統”承擔上的曖昧態度，進一步推進其在文化上的保守化。一言以蔽之，要想確保長期執政的歷史地位，執政黨必須推進“文化執政”；而要推行“文化執政”，則必須首先切實推進文化重建。當然，如何推進文化重建是本文無法容納的另一個課題。在此，我們僅指明當代中國文化重建的總體思路：賡續中華文明“以文化代宗教”的秩序機理，繼承社會主義的組織化成就，并吸納西方現代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最終促進“中西馬”的會通與融合。只有這樣，執政黨才能確保長期執政的歷史地位，并領導中國人民在推進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進程中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戰略目標。

出于對西方文化“一戰”后第一輪沒落的歷史反思，晚年梁啟超曾說：“一個人不是把自己的國家弄到富強便了，卻是要叫自己國家有功于人類全體。不然，那國家便算白設了。明白這道理，自然知道我們的國家，有個絕大責任橫在前途。什么責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雹诹簡⒊骸讹嫳液霞穼＜?，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5頁。然而，時至今日，如何形成這種亦中亦西、非中非西、中西之間的“新文明”，特別是如何進一步填實“社會主義”的“中國特色”，顯然仍是擺在中國人（特別是共產黨人）面前的歷史課題。這一切，都有賴于執政黨勇于開啟“文化執政”，并自覺承繼起新時期道統承擔和文化重建的歷史責任。□

（責任編輯：熊 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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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5）01－0111－08

2014－09－19

孫國東，法學博士，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價值建構研究項目主任、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哲學、社會—政治理論等。

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中國夢的重大意義、精神實質和實踐要求研究”（編號：13JZD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