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上半葉,美國左翼政治催生了一大批文學經典作品和作家。瑪麗·麥卡錫及其文學創作尤為引人矚目。其作品能進入經典主要有四個原因:(1)美國特殊的歷史造就了她傳奇的人生和不同凡響的文學創作;(2)她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既挑戰了左翼文化陣營的男權意識,也改寫了美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女性傳統,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3)其小說從“實在本體”和“關系本體”兩個方面為讀者留下了巨大的閱讀空間,具有特別的藝術張力;(4)她的自傳體小說坦誠直面人生,注重讀者的“向心閱讀”,從而蘊含了豐富的經典元素。
關鍵詞:左翼政治; 經典性;雙重本體;自傳體小說
中圖分類號:I71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10085831(2015)03000106
20世紀30-60年代的美國左翼政治催生了一大批經典作品,使美國文壇上大師如云、群星璀璨——詩人有:蘭斯·頓休斯、斯特林·布朗、艾倫·金斯堡;劇作家有:克利福德·奧德茲、約翰·勞森、麗蓮·赫爾曼、阿瑟·密勒;小說家有:杰克·倫敦、德萊塞、帕索斯、厄·辛克萊、瑪麗·麥卡錫、拉爾夫·艾里森、諾曼·梅勒等。筆者在左翼政治與文學經典的構建視閾中,探討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1912-1989年)的文學創作,圍繞著她與紐約文人和那個狂飆時代的聯系展開研討。筆者認為,麥卡錫的文學創作從個人經歷與時代政治兩個維度,藝術地概括了20世紀上半葉美國的社會生活,挑戰了左翼文化陣營的男權意識,體現出鮮明的時代女性意識,藉此進入經典。
一、與時代相生相融的女性意識
文學經典在形成之初往往以通俗的形式出現,首先引起同時代人的關注,然后被不斷閱讀、闡發和評價,其經典性元素不斷被確認,最終成為讀者心目中的“經典”。麥卡錫自20世紀30年代登上文壇起,到作品得到社會公眾的廣泛認可,也經歷了這一路徑。
麥卡錫成長于20世紀30年代的新政時期,是當今美國文壇上頗富傳奇色彩的作家之一。她特立獨行,緋聞迭出,且訴訟纏身,成為文壇上的“熱烈的閑話人物”。麥卡錫影響雖大,早就具備了“美國文學第一夫人”的實力,卻由于我行我素的個性,被各種美國文學大獎拒之門外,直到晚年才獲得愛德華·麥克道爾文學獎(1982年)、美國國家文學獎(1984年)以及羅切斯特文學獎(1985年),并入選美國文學藝術學院院士。
俄國十月革命后,紐約逐漸發展為美國左翼文化的大本營,美國共產黨總部就設在曼哈頓23街。這座城市地理上屬于美國,但“蘇聯”作為一種文化象征,其影響廣為彌散,無處不在。1933年,21歲的麥卡錫與左翼演員哈·約翰斯拉德結婚,定居紐約。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麥卡錫有機會廣泛閱讀左翼文學作品,參加左翼文學活動,并得到著名左翼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的賞識,開始在其主持的《新共和》雜志上發表作品。到1989年去世止,她先后出版近30部文學作品和多部文集、政論集,其中《女研究生群體》銷量超過100萬冊,躍居排行榜首位,為她贏得了社會聲譽;以自身經歷為藍本創作的《一位天主教少女的回憶》、《我的成長》和《知識分子回憶錄》又為她贏得了傳記作家之美譽,并且這3部傳記小說早已成為美國傳記文學的經典之作。
1937年,麥卡錫在與菲力浦·拉弗(Philip Rahv)的短暫同居之后,又結識了著名馬克思主義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翌年倆人正式結婚。這兩個男人都是紐約左翼文化陣營的主將,尤其是后者在“紐約文人集群”(the New York Intellectuals)中的權威地位就如同艾略特在現代派中的地位一樣,可謂一言九鼎式的人物。由此,麥卡錫切入到紐約文人的圈子當中,從思想到藝術都打上了那個時代所獨有的左翼激進烙印。可以說,20世紀上半葉美國的特殊歷史造就了麥卡錫的傳奇人生,使其文學創作的起點非同一般,研究者必先窺其周圍的“紐約文人集群”——威爾遜、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拉弗、德懷特·麥克唐納(Dwight Macdonald)、尼庫拉·恰洛蒙特(Nicola Chiaromonte),才能了解麥卡錫的文學創作。我們必須看到,作家的創作與特定的時代密切相系,時代為她提供了契機與創作的源泉,其創作的內在精神源泉正是對時代的吸納與擴張,作品不過是進入時代意識與想象的象征性方案。因此,在麥卡錫作品經典化的過程中,那個已經遠離我們的狂飆時代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1942年,麥卡錫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她的交際圈》,收入《殘酷與野蠻的待遇》、《穿布魯克斯兄弟襯衫的男人》、《無賴畫廊》、《一位耶魯知識分子的畫像》、《神父,我懺悔》6個短篇。在短集中,麥卡錫以大量性暴露的描寫,向社會發起女權主義挑戰。短集出版后,立刻引起評論界的極大關注。考利非常贊賞《穿布魯克斯兄弟襯衫的男人》,認為這是短集中最精彩的一篇。小說描寫一位具有波希米亞性格的姑娘,在火車上邂逅一位中產階級男士——布林,他喜歡穿布魯克斯兄弟牌襯衫。在激情過后,當姑娘發現自己睡在布林的臥鋪上,她選擇離去,因為 “我是我自己的輕松愉快的女人”。麥卡錫以反諷的方式運用了喬叟的箴言,折射出作家本人的波希米亞情結[1]206。阿爾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也認為麥卡錫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運用反諷手法,揭示出人性的冷酷、幽暗、疑惑[2]156。威爾遜認為,柔韌似鋼的行文用來評價這部短篇小說集最為恰當。更重要的是,《她的交際圈》是作家藝術風格形成過程中的作品,她大膽的性描寫和以女性所獨有的視角抒寫的新政時期的社會生活,被后來的存在主義作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稱贊為“引領之光”[2]283。如此一來,麥卡錫的文學創作在挑戰了無產階級文學中的男性霸權的同時,也刷新了現實主義小說中的女性傳統,成為凸顯新政時期女性主體意識的創新之作。
二戰后,一股濃烈的反斯大林主義情緒彌漫在美國社會文化中,左翼的烏托邦政治也曾曇花一現,此時麥卡錫與阿倫特聯系密切,她們積極探尋理想的社會模式。面對烏托邦的焦慮,左翼知識分子在1948年發起“歐美小組”(Europe-American Group),試圖凝聚歐美的進步知識分子,在美蘇兩大集團之外另辟第三條道路。麥卡錫、加繆、麥克唐納、恰洛蒙特、卡津、阿瑟·凱斯特勒(Arthur Koestler)、阿瑟·施萊辛格(Arthur Schlesinger)、伊麗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尼克勞·圖西(Niccolo Tucci)等人都參加了“歐美小組”。翌年,“歐美小組”在經濟困頓中瓦解。凱斯特勒似乎意猶未盡,堅信“歐美小組”的探索是有價值的,并把它贊譽為人類思想的“綠洲”。受此啟發,麥卡錫把“歐美小組”的探索歷程演繹為一部中篇小說,取名《綠洲》。
《綠洲》講述了一群美國知識分子在厭倦了都市生活之后,從中部遷往賓夕法尼亞的一個廢棄農場,去開創理想村舍的故事。他們中有作家、批評家、教師、雜志編輯以及商人。盡管這些墾殖者的政治傾向各異——有激進分子,也不乏保守的自由主義者,但積極探索未來社會出路是他們的共同追求。他們心甘情愿地過艱苦的墾殖生活,其活動場所就是小說中的烏托邦村舍,也是他們心目中宛如隔世的“綠洲”。這也是作家為他們設定的一個作為聚居的公共領域,是介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一個公共空間。這個空間嘗試內部成員自由地參與公共事務而不受干涉,讓他們去開創那種“真正的人的生活”。出于對未來社會前景看法的差異,他們分成了“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兩派。以邁柯·德莫特為首的“理想主義者”認為,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危險——缺少圣徒、犯罪頻現——這些都是必然的;以陶布為首的“現實主義者”則認為,村舍處于發展時期,應該及早消除此類丑惡現象。兩派看似針鋒相對,實則都只注重村舍居民的精神探索,而忽視經濟建設。隨著他們之間的紛爭愈演愈烈,在經濟短缺的情況下,烏托邦村舍最終曲終人散。兩派之間的思想紛爭是貫穿小說始終的線索,藉此展現出麥卡錫的烏托邦政治理想。
《綠洲》出版后,被阿倫特稱贊為“一部名副其實的小杰作” [3]。阿倫特如此關心這部小說,是因為她的“行動理論”(theory of action)不僅啟發與影響了麥卡錫,而且直接成為小說的探索主題。麥卡錫自1944年結識阿倫特以來,倆人不斷進行思想交流與碰撞,阿倫特的“行動理論”讓麥卡錫堅信對人類心靈的探索是有意義的。《綠洲》正是倆人思想互動的藝術結晶。
20世紀40年代阿倫特初到紐約之時,她提倡哲學與政治合一的“行動理論”,以拓展長期受到思辨傳統束縛的西方哲學的研究視閾,她把這些思想整理為《人的條件》出版。阿倫特在書中,把人的生活分為三個層次:勞動(labor)、工作(work)和行動(action),這三種活動分別代表著人的三種存在方式。勞動是最低層次的,是生物需求的經濟滿足;工作指人類主動制作經久的產品;行動最能體現人之為人的存在方式,它與自由、演講、自發的政治舞臺聯系在一起,唯有通過行動,人才能展現自我。這里,她特別指出“政治行動”乃為人類真正自由的先決條件。受阿倫特的影響,麥卡錫對意識形態的思維方式持批評態度,她并不尋求某種政治生活的可替代程式,而是看重人類自身的精神探索。美國學者阿倫·瓦爾德(Alan Wald)指出,在1960年貝爾提出“意識形態終結論”之前,麥卡錫的《綠洲》已經以小說的形式演繹了此思想[4]。正是憑借著豐富的思想積淀,《綠洲》具有了深厚的歷史穿透性、思想前瞻性與藝術獨創性。
二、雙重本體中的閱讀空間
所謂經典應為“第一流的”,指“公認的、堪稱楷模的優秀文學和藝術作品,對本國和世界文化具有永恒的價值”[5]。凡具有永恒價值的作品都有一個特征:“既是一種實在本體又是一種關系本體的特殊本體,亦即是那些能夠產生持久影響的偉大作品,它具有原創性、典范性和歷史穿透性,并且包含著巨大的闡釋空間。”[6]因此,我們有必要從兩個方面審視麥卡錫的文學作品:一是從實在本體論角度考察,將其視為因內部固有的崇高特性而存在的實體;二是從關系本體論的角度考察,將它視為一個被確認的過程,一種在闡釋中獲得生命的存在。其代表作《女研究生群體》在這兩個層面為讀者留下了巨大的話語空間。
196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女研究生群體》,銷售量達100冊之多,為麥卡錫走向經典奠定了社會公眾基礎。小說以凱與哈拉爾德的婚戀為主要線索,講述瓦薩學院(Vassar College)1933屆研究生在紐約的創業經歷及其女性意識的發展。麥卡錫在新政的大背景下,塑造了一組個性鮮明的瓦薩研究生群體形象。瓦薩學院素以培養積極進取、與時代接軌的女性而著稱,所以其生源大都來自中上階層。如同小說所描繪的那樣,這些女生在瓦薩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不同程度地受到那個激進時代的浸染[8]7。
1933年6月,凱剛一畢業就同哈拉爾德在紐約舉行了婚禮,同宿舍的7位同學都參加了他們的婚禮。雖然哈拉爾德畢業于名校,也不乏人生志向,可是在紐約他卻只能穿梭于各種劇場打雜。瓦薩學院教育學生要保持開闊的胸襟,永遠追求明晰的理想,這樣的教育理念讓凱對丈夫的藝術事業滿懷信心。二戰爆發后,凱與丈夫的婚姻也出現了危機,她獨自一人住在瓦薩俱樂部。某天她依窗張望空中盤旋的軍用飛機,不幸墜樓而亡。當年參加他們婚禮的同學又不約而同地從世界各地趕來參加她的葬禮,物事人非,每個人都變化很大。小說在濃濃的二戰陰霾中結束。表面上看小說以塑造一組瓦薩女生群像為主,看似松散零亂,卻有一條非常明確的主題貫穿始終,即表達了對女子如何在事業與感情之間保持平衡,并最終對社會有作為的叩問。
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折射出麥卡錫青年時代的生活經歷,她把許多自我經歷投射到小說中,像普里絲一樣,她也有過幾次流產的經歷,威爾遜破壞了她想做母親的信心。麥卡錫也嘲諷了這個群體對30年代的“時代精神”——一種新興的科學技術、官僚體制、意識形態、審美情感的盲目膜拜,她把這一切歸咎為新政意識形態的失敗。梅勒認為,《女研究生群體》是不成功的,囿于女性思維,無法涵蓋時代的“真實”[7]8。在梅勒看來,塑造群體形象的“集體小說”應該反映時代的重大社會事件,而麥卡錫的人物則缺乏進入其他階層的英雄壯舉,必將成為激情的犧牲品。事實上,麥卡錫所關注的是女性自身的追求和可見的女性進步觀念,她并不在意其筆下的人物能否進入歷史中心。麥卡錫通過女研究生群體形象的塑造,渲染了由于婦女介入了30年代的美國社會歷史進程,從而使社會的基本力量和價值觀念悄然發生變動。1951年,她在《瓦薩女生》一文中強調了女子應該學有所成,推動歷史進程,這樣才能確保自己的姓氏不被更改 Mary McCarthy. “The Vassar Girl.” On the Contrary: Articles of Belief. New York: Farrar, Strarus and Cudahy, 1961,p196.
。
從《女研究生群體》中,我們可以看到麥卡錫在藝術手法上更加嫻熟自如,能在作家的主觀意圖與小說所反映的客觀社會材料之間保持一種協調。在這種協調中,社會的和個體的經驗仿佛都是作家自己的創造一樣,從她的筆端奔流而出。更重要的是,這種協調使小說與時代社會結構的激情相吻合。小說在敘述中帶著奧斯汀的風格,麥卡錫藉此把“協調”推到極致。具體而言,麥卡錫在行文中追求一種“閑談”的敘述方式,帶有英國傳統小說的舒緩格調,讓瓦薩女生在閑聊中不斷迭出小小的舌戰。她把這種絮絮叨叨的“舌戰”安置在日常生活場景中,并賦予它一種恰到好處的語調,又不斷使用一些美國小城鎮方言,以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小說出版后,此種獨特的敘事風格當即受到文壇同行的推崇,在他們看來,麥卡錫的語言講求古典的雅致,且能凸顯出鮮明的質感和清新的感情,令人過目難忘 Constance Hunting. “Some Sort of Joy.” Puckerbrush Review( Winter,1982),p7.
。就這種意義上看,麥卡錫文學創作的成功并非僅僅從個人經歷中獲取素材,而是內蘊著一種杰出的語言力量——對語言的神秘性的開掘,使其作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此外,小說的許多情境令讀者感到窘迫、“弄錯了”和“看似如此”。比如,多蒂在凱夫婦的陪同下,到醫院尋求避孕措施就很典型。醫生向多蒂演示如何使用子宮帽避孕,令她尷尬窘迫……從醫院羞愧回來,多蒂找不到迪克,她黯然神傷地坐在街頭的長凳上,一直到夜幕降臨,引來巡警的好奇目光,最后她狼狽地逃回波士頓。小說撲面而至的就是窘迫,這是麥卡錫充分運用真實性所產生的藝術效果。她說:“想讓自己窘迫,如果可能也讓讀者窘迫。” Mary McCarthy. “Settling the Colonel’s Hash.” On the Contrary: Articles of Belief. New York: Farrar, Strarus and Cudahy, 1961,p227.
卡津把這總結為“毀滅式的”“捕捉隱蔽的弱點或人性中不一致的現象”[8]155。麥卡錫的小說有些可怕,你或許覺得自己被影射其中,“當我們聽到麥卡錫正在寫《女研究生群體》時,海倫(Helen K. Edey)驚叫,‘我們都說上帝呀,我們絕對被撕裂了’”[9]。詳盡敘述潛在的窘迫、詰問和否定,且沒有答案,是需要勇氣的。對讀者而言,這個過程也是窘迫的。在創作中,麥卡錫強調事實的暴露和窘迫,并讓這種難堪和羞愧沖擊讀者。這樣,作家的藝術風格已經形成——既根植于傳統,又面向未來,把時代的左翼激情內化為藝術的獨特追求。這也是麥卡錫能進入經典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充滿藝術張力的自傳體小說
麥卡錫的自傳體小說也從“實在本體”與“關系本體”兩個方面為讀者預留了巨大的闡釋空間。她在《一位天主教少女的回憶》、《我的成長》和《知識分子回憶錄》3部自傳體小說中,從真實與虛構之間尋找到屬于自我的表現角度,以突破素材的歷時性局限,達到揭示生命本身價值的目的。因此,其自傳體小說也被賦予了特別的藝術張力。
麥卡錫在《一位天主教少女的回憶》中娓娓敘述了自己不幸的童年。她于1912年6月21日出生在西雅圖市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其祖父是明尼阿波利斯的谷物商,信奉天主教;外祖父哈羅德·普雷斯頓(Harold Preston)是西雅圖著名的律師,外祖母是猶太裔。如果再向前追溯,她的外曾祖父母都是德國猶太人,信奉新教。麥卡錫與阿倫特的深厚友誼,與她的德國猶太裔血統不無關系。父親羅伊·麥卡錫(Roy McCarthy)生性喜酒、耽于幻想,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在1918年的一場流感中父母相隔一天離世。從此,麥卡錫和3個弟弟開始了孤兒生涯。
最初麥卡錫在明尼阿波利斯度過了童年,那是一個具有悠久天主教傳統的美麗小城。然而,他們姐弟4人生活得并不快樂,他們受到叔父與嬸母的虐待。這對夫妻是這4個孤兒的“大白鯨”,她寫道:“我們這些孤兒不必為孤兒身份負責,但我們卻被當作犯了某種罪責對待,孤兒的身世成了罪過。”[10]遭受虐待像噩夢一般地追隨著麥卡錫,直到她30多歲時依然無法走出童年的陰影。
5年后,她被外祖父接到西雅圖生活,終于擺脫了苦難。外祖父的圖書館藏書豐富,有狄更斯、托爾斯泰、布爾沃·利頓、大仲馬等人的作品,麥卡錫徜徉在這些文學典籍之中,孤苦中多了一絲快樂。麥卡錫閱讀童話,孤苦的童年在童話故事中被淡忘了。她在《一位天主教少女的回憶》中說,孤兒的生活養成她敢于反叛權威的激進性格,其實外祖父并沒有強迫她過傳統生活。1927年,麥卡錫開始獨自徘徊在西雅圖市的圖書館中,以身邊的人和事為題材進行小說創作,圖書館的燈光伴隨她度過了百無聊賴的青春期。在她看來,天主教信仰是連接自己與已故父母的生命線,她可以隨時隨地與天國的父母對話。
在舒緩、平淡的敘述中,麥卡錫力求在這些瑣事的背后理出一條線索,做出一定的價值判斷。所有這些都同作家的童年記憶聯系在一起,從中升華出自我的追求。這些瑣事因呈現自我而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麥卡錫熱衷于自傳體小說創作,按她自己的解釋,是對童年經歷和已故父母的癡迷眷戀。她就像一位業余考古學家,試圖把所能找到的碎片縫合起來,構建出父母的形象。所以,她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敘述從親戚們那里聽來的關于父母的故事。這樣,她所敘述的故事就不再是一堆瑣事,而是經過心靈的互動而獲得意義的經驗事實,即成為展示自我生成的一組自傳事實。正如哈德威克在傳記的前言中所說:“她(麥卡錫)不會同意這僅僅是事實,相反,她常常把自傳寫作視為一面鏡子。”[11]麥卡錫在《我的成長》中多次提到瓦薩學院塑造了她,“瓦薩使我更像我自己”,“其他的學院旨在發展,就像一顆種子等待發芽那樣嶄露出來,而瓦薩是在重塑”[12]。安娜·基切爾(Anna T. Kitchel)和海倫·桑迪森(Helen Sandison)的古典文學課程讓麥卡錫受益匪淺。同時瓦薩也開設了“社會改革進程”、“美國工業發展及勞工問題”等新課程,培養學生面向現實和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歷史教師露西·特克斯特(Lucy Textor)從蘇聯朝拜回來,她的課吸引了學生。海倫·洛克伍德(Helen Lockwood)熱衷于勞動婦女的教育,她主辦的《當代報》讓學生及時了解到校園外的事情,并把社會主義的種子播進學生的心中。瓦薩學院對麥卡錫的培養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奠定了她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其二,塑造了她激進的社會政治關懷。
在自傳體小說的寫作中,麥卡錫的激進表現在她敢于承認事實,并有勇氣講述出來,“以作家本人的名字敘述主人公的故事,需充分的勇氣,這意味著名字背后隱藏著一些應該坦露的隱私” Mary Ann Caws. “A Single Truth, but Tell it Sharp.” Stwertka, p141.
。同時代的左翼作家麗蓮·赫爾曼(Lillian Hellman)也創作自傳體小說,但其風格與麥卡錫截然相反。赫爾曼在20世紀30、40年代活躍于影視與文壇兩界,其《北極星》、《守望萊茵河》是當時美蘇關系舒緩的象征性作品。這樣的背景令赫爾曼老于世故,游走在美蘇兩大陣營之間。她在自傳體小說《丑陋時期》中娓娓講述故事,巧妙回避自我,精心粉飾自己在50年代的難堪怯懦。這種“世故”筆法令麥卡錫所不屑,相比之下,后者更加率真、無畏。倆人大相徑庭的傳記敘述風格反映出她們不同的價值觀、藝術觀。事實上,成功的傳記作家應該二者兼得,然而麥卡錫的毫不畏懼,敢于袒露一切,更讓讀者贊嘆。
敢于直面人生,與麥卡錫所提倡的“向心閱讀”(centripetal reading )的文藝觀密不可分。麥卡錫反對新批評的文本自足論,堅持揭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在麥卡錫看來,讀者與作家之間有一種親密的血緣關系,恰如一間鏡廳(a hall of mirrors)。作者孕育了文本,而優秀的讀者對文本心生敬意,他們不是尋找什么,而是堅持文本的從屬關系。在《征服上校》中,麥卡錫堅持作家肩負責任感,喬伊斯、詹姆斯等偉大的作家從來都很重視讀者的閱讀。麥卡錫認為,作者是言說者和觀察者,讀者應當跟隨作者的引導 Mary McCarthy. “Settling the Colonel’s Hash.” On the Contrary: Articles of Belief. New York: Farrar, Strarus and Cudahy, 1961,pp234--237.
。麥卡錫認為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也說明閱讀是一項社會事業,優秀的讀者可以在作家的行文片斷中發現最具象征意義的東西。對麥卡錫而言,文學創作帶給她當作家的快樂,但她追求“真誠”,又使她成為“好戰”的讀者 Mary McCarthy. “Crushing a Butterfly.” The Writing on the Wall and Other Literary Essays. San Diego: Harvest/ HGB, 1970,p98.
。她堅持坦誠面對讀者,尤其是在傳記體小說中暴露自己的隱私,帶有盧梭般的誠實。她的真誠無畏必然換來讀者的心靈回應,這也是麥卡錫的自傳體小說擁有大量讀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結語
綜上所述,激進的時代使麥卡錫的創作在“實在本體”與“關系本體”兩個層面上獲得了豐富的內涵,蘊含了進入經典的充分元素。從“實在本體”角度上看,首先,瓦薩嚴格的古典文學教育為麥卡錫的文學創作打下堅實基礎:一方面她從莎士比亞、奧斯汀和弗·伍爾芙等那里汲取養料;另一方面又因長期旅居法國,游走在法國現代派文學圈子中,使她對先鋒文學較早體察,呈現出傳統與現代的完美結合,甚至蘊含著某些更加前衛的藝術因子。其次,她在文學創作初期得到了威爾遜的悉心指導,后來不斷發酵、釋放正能量。成名后的麥卡錫也多次表示如果沒有當年威爾遜的“嚴厲”,就不會有她的成就。離開威爾遜后,她又與阿倫特往來密切,二人在思想上碰撞激蕩、相得益彰。此外,她從未脫離過紐約文人的圈子,這一切都使她的創作無論在思想深度還是題材的廣度上,都超出了同時代的其他作家。
從“關系本體”角度看,她在各種文類之間自由穿行,時而進行小說創作、時而嘗試傳記兼及戲劇評論、政治評論。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割舍自己與文學之外的承擔,尤其是與她從越戰到尼克松水門事件所有的政治介入隔開。文學之外的擔當讓她堅持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干預性批判,在文學想象與社會現實的對立統一中尋求獨特的藝術表達,從而使其創作具有了繼往開來的藝術穿透力量。近年來,隨著美國左翼文學研究的不斷升溫,麥卡錫也備受關注。她雖然算不上無產階級作家,但她從個人生活與政治兩個方面所表現出的藝術個性,帶有一種探究本源的拉伯雷式的風格,與時代的脈動相生相融,使其影響不僅跨越了國界,也跨越了文學領域,成為20世紀美國左翼文學中的典范作家之一。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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