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非
離開商州城,夜住商山鎮,早晨起來,朋友邀我去看丹江岸邊的商山。
云開霧散,遠望那山,像一巨大的“商”字,升起在丹水岸邊,那便是商山。
自西向東,她像一個風情萬種的美人隱于南山的南坡,與長安相望,迤邐在漢水北岸,眺望著江南。
因這山形若“商”字,故所在地丹鳳古時亦名商國,后叫商邑,商洛縣及現今的商洛市等均源于這商山。
站在河的對岸,遠望商山,太陽從山巔投來遠古的光芒,沒有任何障礙地散落在山下每一戶人家的屋脊上,整個村莊都沉浸在陽光帶來的喜悅中。
阡陌交通 雞犬相聞
行走在商山峽谷邊,眾多溪流,追逐成河,通向“世外桃源”的武陵小溪就在眼前,東晉詩人陶淵明名作《桃花源詩》云:“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歷史學家陳寅恪在《桃花源記旁證》中說,陶淵明寫作《桃花源記》的主要根據,即是眼前這商山。
從古至今在商洛市七個縣域有叫做桃源的村鎮、山脈,溝、梁、地、河流達千余處,想必這里真是桃花源了。
遠處田間,有漢子亮起嗓子唱起了花鼓子:
紅紅太陽花花云,
花花乖姐花花人,
頭上搭條花手帕,
腰上系條花羅裙,
花上加花愛壞人。
山水、人家因歌聲似乎變得生動起來,時間恍惚了,這里本是商鞅的理想國,也曾是“四皓”的歸隱地。
光陰走過千年,英雄已去,徒留商山。山秀水長,炊煙緲渺,霧靄纏繞,靜旎的畫面讓人想做詩人,想要寫下千古絕唱。
不必了,文人墨客早已有詩作流傳,從前那些墨攻英氣,列國游說,讓商山詩意漫天,耳熟能詳的佳作連篇,不朽的名句早已寫就。宋·王禹偁:“百年身世片時間,商山不隱隱何山。”
在這花與香草中,有多少記憶都成為旅途中的風景,寄情商山原野,“四皓”商山做了古,半淵情海半場淚,暮靄江波問歸鴻,天亦不老嘆英豪,弱水長東守青山。
商山一日呀,淡淡的行程。在商山、秦楚之界中不經意間就找見了藏在丹鳳角落里的故事,觸及到了千年前的泥土與河流的芬芳,這芳香便是詩經的歸隱處。
“維葉萋萋,黃鳥于飛。”我漫步商山腳下,風從山中飄來,帶著花與青草的味道,心曠神怡,感覺有某種東西曾經在無人的時刻在此停留過,剛才悄然離去,卻總也找它不見,于是覺得古往今來,都在一起,從未走遠。
忽然間,我醒悟到:人們一直尋找的烏托邦,其實一直都活在南山里。滄海桑田千年恬靜,“我有商山君未見”。而傳奇商洛花鼓戲就源于這一浪漫地。
延至其家 皆出酒食
從丹鳳城出發,至45公里處,丹江河從龍駒寨向東,蜿蜒十里來到月日灘,一個轉體大回環,又一個轉體大回環,在各不妥協相互發力的群山之間,不斷地前滾翻。前進七十里來到孤山坪,忽然調頭向南,疾走十里,正遇著銀花河從山陽境內前來匯合。
想不到,在這兩水交匯處,四面的群山一下子客氣起來,互謙互讓,十分禮貌地閃出一片開闊地。地面碧綠的竹子,密密成林,節節向上,江風吹來,萬種風情,因“駝馬入藍關”,這樣就有了一個詩意地名:竹林關碼頭。
溫暖的陽光下,我找到一家小酒館,要了兩陜南燒酒,熱情的主人乘機端上一盤泡菜,這些原本平常的茭白和辣椒,在盤子里變得艷麗清亮起來,吃一塊,脆嫩、酸。
這種泡菜是陜南人延續四川一帶人的做法,秋末的時候,是做泡菜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準備好一口菜壇子,選出自家種植的鮮嫩蔬菜。腌制前,洗凈晾干。鹽和涼白開按一定比例混合,蘿卜、子姜、茭白,再放上辣椒提味,蒜頭殺菌,花椒增香。往壇沿里倒些清水,阻斷空氣和細菌。十幾天后,這些放進缸里的菜完成了一次鮮艷味美的嬗變。
就著陜南燒酒,我點了份當地名吃臘肉。那是一種借助空氣和風的力量,風干與發酵后共同制造出的特殊風味。這種臘肉是大半年前就做好的。冬臘月里,天空飄起雪花的時候,就到了陜南人制作臘肉的時節。陜南木材豐富,熏烤臘肉的燃料以硬木搭配松枝為佳。熏烤時,要把腌制好的肉掛在取暖做飯的火塘之上,還要不斷將松果、茶殼、桔皮等放入火塘,這樣熏烤出來的臘肉,就會帶著松枝和茶果的香味。
做好的臘肉晾到房檐下風干,像是掛起的一串串風鈴。對陜南人來說,做臘肉,不僅僅是一種食物,而且是被保存在歲月之中的生活和記憶,永遠也難以忘懷。
一盤尚好的臘肉,能夠品味出鹽的味道,煙火的味道,山野的味道,季風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還能品味出時間的味道,人情的味道,民歌的味道。這些味道,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和故土、鄉親、念舊、勤儉、堅忍等等混合在一起。
我品嘗這兩種看似簡單的獨特美味,才下舌尖,又上心間,讓我幾乎分不清哪一個是滋味,哪一種是情懷。在燒酒佳肴下我有些微醺,我以為踏上眼前的石板街,走啊走,就可以走回故鄉。
竹林關處 花鼓之鄉
很早的時候竹林關不僅是一個大碼頭,也是一個大的集鎮。過往的船只,都要在竹林關停泊,船上的水手們喜歡在竹林關歇息。小街上是光溜溜的青石板,門面是磨了棱的厚木板,饅頭在蒸籠里冒著熱氣,大肉在鹵鍋里慢慢酥軟。郁郁酒香從陳壇里飄出來,習慣于山吃海喝的水手們,吃得頭上冒汗,身上流油,有水手干脆就賴著不走了。他們在這里娶妻生子,隨著石板的街道一天天延伸,木板的門面一天天擴張,米行、油坊應運而生;綢莊、茶樓隨緣而開,碼頭越來越繁榮。
經濟往來的同時,碼頭也承載著地域文化交流的功能。這些文化信息體現在日常生活中,飲食,房屋結構,風俗民情,它又是另一種面目各異而又相對統一的文化系統。
當一些南來北往的方言俚語,民歌小調(討飯調)開始相互交融,也漸漸出現了一種說唱形式—花鼓戲。
一群青年男女,半農半藝,農忙生產,農閑演出,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要參與助興,家庭院落,田間地頭都可以即興表演,完全的自娛自樂。
漸漸地發展到商洛丹江兩岸和廣袤山區,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人人都能哼唱幾曲花鼓小調。
花鼓雖然繁榮普及,但由于條件限制,總體藝術水準仍然停留在曲藝水平上,距真正的“戲劇”仍有一段距離。
民國之初,全區6縣101鄉鎮,有花鼓戲班80多個,所演劇目(包括手抄本和口傳本)有100多本,著名藝人達千人之多。最有名的是竹林關的陶三貴,1928年他帶領著三個美麗的女兒建立了自己的戲班子,也就是后來聞名鄉里的三女班。可惜在后來的三反和五反運動中,他的戲班子徹底消失在了竹林關,這是一次毀滅性打擊。
1956年,花鼓戲終于迎來它的新生。因要參加全國戲曲匯演,成立不久的商洛劇團,情急中,只好請來竹林關花鼓班的老藝人們當教練,臨時排演了《夫妻觀燈》《桑園配》《回河南》《西樓會》四個傳統花鼓節目。
誰也想不到,這個臨時磨刀現排現唱的小戲,在當年陜西省第一屆戲曲觀摩大會上獲得成功,四個節目全部獲獎。其中的《夫妻觀燈》旋即赴京參加全國第一屆音樂周演出,大放異彩。
各大媒體對“商洛花鼓”的報道,也是商洛花鼓的得名之始。
當地的文化人告訴我,最早的花鼓藝人是那些愛唱愛跳的農民,逢年過節他們三五邀約在一起,不化妝、不換衣就地自唱自樂。
花鼓的主腔中正板是主體,一般是上下句,不斷反復,多為十字句和七字句。
十字句的節奏為“三、三、四”,七字句節奏為“二、二、三”。主要音型為“二、三、五”、“二、六、五”。彩腔的句式有七字句、五字句或五字七字三字混合組成。彩腔不僅有襯詞,有時還有襯句,如“呀喝嗨嗨衣呀嗨”、“呀喝子喂喲喂喲喂喲”,其表演,粗獷夸張,富有濃厚的山野氣息。
早在上世紀30年代,其表演已形成了:行、坐、立、做、手、眼、法、步。如行:正旦走“碎步”;彩旦走“搖步”;搖旦走“風浪步”;生角走“方步”;丑角走“課步子”、“排山步”、“拙步子”等。在坐功上,正生坐“滿月”;旦角坐“半月”。
在做功上,有亮相、整發(整冠)、整衣、使扇等。在專題表演中有趕驢、繡花、吃瓜、劃船、挖田、吸水、打柴、燒香拜佛等。在舞臺調度上有圓場;內外荷花;穿“8”字;“走四門”等。在演員表演技法上有“云手”、“水袖”、“甩披發”、“抱背”、“板口條”、“攤一字”等。
一位老藝人告訴我,從戲曲發展的角度說,商洛花鼓是數代民間藝人根據戲劇內容的需要,運用“一曲多變”的規律,創作了許許多多的曲調,并且傳承了一套曲調發展的手法。
遠安花鼓絕大部分都是生活小戲,唱的也全部是農村家常事,其中男女之愛和兒女情長占據很大成分。
商洛地處秦楚之交,經過歲月漫長的滋養浸潤,使商洛花鼓既具有江南藝術風格的細膩委婉,亦具有秦地藝術風格的高亢激越。這種雙重文化品質,決定了它獨特的藝術風格。
民歌也好,戲劇也罷,它們都擁有自身的演變能力,如果在最好的形式下與歷史同步,其存在的方式就是一次新的美學體現與創造。
(作者為西安市文聯、西安市作協簽約作家,陜南民歌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