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手

文◎沈嘉柯

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手

文◎沈嘉柯

人與人的關系，也在這定律中。你不變，對方變了，關系也就改變了。懂得這個，是很悲哀的成長，可是，這懂得要來臨，誰也不能阻擋。

計劃落空

20歲生日后的第七天，小吉構思好了她短短小半生中最后的行程：她會在清晨走出校門，趁太陽還沒升起就坐上公交車，然后公交車開出20多公里，屬于她人生的故事就走到了頂峰——算上堵車時間，最遲在10點半以前，她會到達長江大橋，然后下車，大概11點走到橋中央。

11點18分，她要做一件事：翻過欄桿，從橋上跳下去。

之后江水將覆蓋她的頭頂，載她流向死神的懷抱，永遠不會再感覺到失戀分手的痛苦……

年輕的女孩兒為了喜歡的男生去死，這幾乎是世界上最普遍的事之一，在有長江的城市跳長江，這死法也特別普通——平均每年都會發生好幾起。

但當小吉按計劃準時抵達了長江大橋，她卻沒有下車。

于是計劃全盤落空，淪為臆想。

小吉回到了宿舍，周末正睡懶覺到中午才起床的同學，才剛剛看到了她的“遺書”，正驚慌失措準備跟校方報告呢。

原本想死的人又不想死了，總得有一點理由。當時小吉是這樣解釋的：“嗯，在車上我遇到了一個男孩兒，他一直打量我，問我怎么臉色那么難看，是不是大姨媽來了……”

然后這個男孩兒把他手里的“永和豆漿”遞給小吉，看著她一口一口喝完才罷休。

豆漿喝盡，公交車抵達終點站，長江大橋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后。

小吉就不打算死了。

貼秋膘

因為沒死成的那一天是夏季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便是立秋，所以小吉跟千錫是在秋天開始約會的——千錫就是那個豆漿男孩兒，與小吉同校不同系的校友。

他捏了小吉瘦骨嶙嶙的肩膀，用憐惜的語氣說：“天寒人氣虛，我們一起貼秋膘去。”

談戀愛歷來就是吃吃喝喝。小吉心安理得地跟著千錫去貼秋膘，而且還專門挑那種團購網上打折的自助餐。漸漸地，小吉變得珠圓玉潤，笑容重返臉上，千錫也因為吃太多了，變得憨態可掬。

有一天照鏡子，小吉哀嘆:“男生胖點兒沒事，女生可是不一樣，你以后會不會嫌棄我？”“不會啊，”千錫告訴小吉，“你想想，跟你交往，相當于有個胖女友，還有過一個瘦女友，性價比很高很劃算啊。”小吉就被逗樂了。這理由又牽強又冷，不過她喜歡。

一整個秋天，充滿了各種很棒的滋味，他倆走遍全城尋覓美食，愛和食欲形影不離。

但是千錫沒留意到，小吉有時候會發呆，嚷嚷著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就沒有人樣了。后來有一天，小吉不再嚷嚷了，真的開始行動起來，千錫仍然沒有察覺。

行動需要動力，而動力是唯一的——她準備復合了，跟幾乎令她變成長江浮尸的前男友。

至于為什么會復合，這答案簡單一如小學算術題。小吉一直刻骨銘心愛著的，念念不忘想著的，都是前男友。

前男友大她三屆，她大一時，他已經大四，他畢業后，便不顧小吉的挽留，奔赴遠大前程。小吉傷心惱怒之下，選了同年級的千錫做男友——因為水鬼需要替身，減肥需要代糖，而失戀的小吉需要新男友。

她知道這樣對千錫不公平，但是她沒有辦法一個人扛過失戀的孤寂跟痛苦。她也曾想過要跟千錫好好的，只是，前男友打了個電話給小吉，說他要從外地回來了，還是想跟小吉在一起……

小吉用三秒鐘想了一想這個超級犯賤的請求，答應了。

上帝創造世界用了7天，而小吉從胖女孩兒變回原來纖瘦的模樣，也只不過用了17天。她成功瘦身了，狀態良好地回到前男友身邊。

小吉對千錫很愧疚，但她問自己：你能違背自己的心，勉強跟千錫在一起嗎？

答案顯而易見。代糖與砂糖約等于山寨和正品，替身與真身好比積雪與日出……

千錫在得知小吉要跟前男友復合時，正是隆冬，窗外正飄著雪。他貼了一秋的膘，本來足夠度過寒冷的冬天。

然而他在房里裹了三床被子，開了暖氣，還是覺得有股發自骨子里的冷。

療傷方式

千錫知道小吉為前任鬧自殺的事——這種事情發生過就抹不掉，只要問問周遭愛八卦的同學，就什么都知道了。千錫也知道小吉給室友們編造的解釋。不過，都是在他們交往以后知曉的。

事實上，當時他沒有在車上給她遞豆漿，也沒主動跟她搭訕，問她是不是大姨媽來了不舒服……

那天，他抱著書看得正投入，一個女孩兒突然問他是不是×大的學生，他下意識地答是，女孩兒便說，她記得他曾作為新生代表發言，所以有印象。然后便要了他的電話號碼。

不一會兒，他就收到短信，正是小吉發來的——請求跟他交往。

他沒能拒絕那個看起來有些哀傷，又清秀瘦弱的女孩兒——假如知道了前因后果，千錫第二天就不會去赴約了。

遺憾的是，世上沒有假如，人動情了，開弓便沒有回頭箭。

發現自己被當成代替品，已經太遲了。他的胸內，裂了一道大傷口。他花光兼職賺來的錢陪她快活地吃喝，陪她一起預備過冬的脂肪，她卻為了前男友，不吃不喝揮霍一空。

有人類的千百年來，愛向來是不公平的高級游戲。

他恨小吉，既愛且恨，滿心分裂。出于愛，他不會拆穿她；出于恨，他只想遠離任何與“吉”有關的事物。

千錫在絕望和瑟縮中宅了一個冬天。

他看了很多的電視節目，最愛的是央視科教頻道。哦，你知道動物界的十大美食家嗎？比如，楓糖漿是紅松鼠發明的；鱷魚只會張嘴咬不會啃噬，所以必須翻滾撕扯下斑馬的肉，這種翻滾因此定名為“死亡翻滾”；還有，人們以為橫行霸道的大閘蟹，居然打不贏小龍蝦。

世界真奇妙。

這也是不錯的療傷方式，起碼還多學了一點知識。

間或千錫也聽到小吉跟現任前男友的事——他們復合了，但是經常吵架。他們吵架，但還是住在一起。

秋膘耗盡，春風又吹回人間。千錫心上的傷口痊愈差不多了，重新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孩兒。

他最后聽到關于小吉的消息，是她的現任再度變成了前男友。

可是，這又關我屁事呢？千錫心想。

云已消失不見

被同一個人甩掉兩次好玩嗎？

很好玩。好玩得不得了。

小吉很想打個電話給千錫，說我們去吃大餐吧。但她不能。

她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任性、自私的小女孩兒。她舍棄了千錫，傷害了他，現在他遷徙到了別人的身邊。這樣也好。

23歲的小吉只是想不通，人生、愛與戀人，怎么就這么痛苦，總也逃不掉，反復折騰。

又坐上了那輛公交車，在同樣的時間段。

車開到長江大橋之時，這次小吉下車了。她靠在很舊的大橋欄桿上，附近的游客們在合影，警衛站得筆直，俯瞰下去，江水滾滾逝去，不再回頭。

照理說，她應該有點緊張，有些哆嗦。但是都沒有。

她雙手插袋，仰頭望去，冬日難得這樣的晴空，有少數的白色云朵漂浮其中，再望一眼，云已消失不見，一派澄澈高藍。

曾經她擁有他，他也擁有她，但是這不是恒久不變的宇宙定律。運行變幻才是正常的世界，雖然她的小半生很簡單，但是她還是頓悟到某種東西：人與人的關系，也在這定律中。你不變，對方變了，關系也就改變了。懂得這個，是很悲哀的成長，可是，這懂得要來臨，誰也不能阻擋。

她忽然有一種預感，此時此刻，生命中注定要發生一些事情。

這事情真的就發生了。

世上傻瓜何其多

她第二次抱著相同的念頭乘車出發，車廂里人滿為患，擁擠不堪。她發現車上有個空位，卻沒人去坐那個座位。因為空位旁邊有個活得不耐煩的老太太。

老太太手持一把水果刀，在慢條斯理地削桃子。桃子在她手里旋轉，果皮連綿婉轉像脫衣服一樣脫下。誰要是坐她旁邊，只要公交車顛簸一下，也許刀就會飛起來，砍上脖子上的大動脈，或者直接插在胸口上。

沒人敢冒險。不過老太太渾然不覺，自顧自地吃著桃子，細細咀嚼，一臉歡愉。

這神經病一般的存在，讓其他乘客充滿神一般的敬畏。

吃桃子沒錯，在車上吃桃子也可以。但，在車上為了吃桃子而削桃子，冒著賠上一條命的危險，肯定不劃算。

只是當事人對旁人的看法，恐怕毫無覺察。一路琢磨這個問題的小吉，越琢磨越覺得世界真奇妙，人類很滑稽，自己很荒唐……到最后她覺得，自己貌似跟那個老太太比較像。

這在本質上，太荒謬了。

她把過去、現在和未來統統想了一邊，認真放棄了再度跳下去的想法。她發現復合恐怕不是因為還喜歡那個男生，只是因為不甘心失去吧！

千錫那么好，她卻沒愛惜，再多一點時間累積，再成熟哪怕一分，或許結果就不一樣了，歸根結底，也許她跟千錫還是少了一點緣分。

而她犯過兩次傻，足夠了。

小吉嘆一口氣，決定步行十幾分鐘，走到最近的車站上車，原路返回。

有點巧，但也不算太巧——千錫正跟他的新女友坐車經過長江大橋，他看見了小吉。

彼時小吉已經在大橋中央至少站了一個小時。

千錫目睹到了小吉呆滯的、消瘦的背影，那一刻，他瞬間面如死灰。

他跟身邊的女孩兒道歉，跟司機解釋要下車，然后狂奔回橋上，拼命打小吉的電話……等他趕回時，橋上已經沒有小吉的身影。他問警衛，先前站那個位置的女孩兒有沒有做傻事。警衛回答說沒有，那個女孩兒獨自站了很久，剛剛離開。

千錫終于松了一口氣，就哭了。

世上傻瓜何其多，搞懂自己的心其實也很難，只能說，你千萬別用常理來衡量。

就這樣說再見

人越長大，受傷了恢復起來也就越快。

黃昏時，小吉去了學校舉辦的畢業派對，單身的男生女生們雙眼放光，尋找匹配自己的那一位。

跳舞的人最快樂，腳步不停歇。奔波了一天，小吉累得有些站不穩，人群中一只手托住了她。

這是最好的結局。

但在結局發生之前，還有一點事情發生。

在小吉沿路返回之前，發生在橋上的事情，是個很合適的象征。是的，就這樣，她預感到要發生一點什么事情。

當時她正要掏手機，結果手機不知是忘在了寢室沒帶出來，或者是不小心弄丟了，總之，她沒有摸到手機，卻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團紙。

準確地說，這是一封告別信。

紙上歪歪斜斜寫著一句話：“我們只是不適合在一起……不能再見到你，就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因為相愛而走到一起，但能夠長久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痛苦大過于快樂時，我們只好說再見。

如果不甘心，也許會重復一次。可是，這不意味著白白重復。擁有結束的愛情是完整的，這意味著你可以好好地重新開始。

在程吉笑出來的時候，她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笑是因為，那話是模仿美國喜劇巨星的電影臺詞；哭是因為，她當然不會再去尋死了，好好的正常人，哪來那么多要死要活。與其說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無限眷念，不如說，在這個奇妙無常的世界上，愛與戀人都很重要，她要成為永不犯傻的人。

所以黃昏來臨，陌生的男孩兒奮不顧身伸出的手，程吉緊緊地抓住。那手很暖，很久她都沒放開。

至于那紙條，她也沒有丟掉，那么有意義，何必浪費。她原封不動包好，準備掛號郵寄給千錫。

不能再見到你，就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一生平安！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