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紹平
當代文明社會的基本特點在于個體的人的地位與價值受到尊重、凸顯和強化,這一點并不會因近來西方世界出現了對個體責任意識的關注與呼吁而有所改變;這一點在我們中國這個傳統以來高度重視共同體的文化土壤上,更具有一種劇烈的觀念轉向的積極意義。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看,個體作為行為主體的作用卻出現了逐漸式微的趨向,從個體德性向整體倫理的位勢改變,構成了當代社會道德形態的一個基本特征。換言之,從價值上講,我們重視個體的人的地位;然而從道德上講,我們卻不能依靠個體的人的作用,而是需要立足于作為行為主體的社會整體的力量。
這樣一種道德行為的主體從個體向整體的顯著位移,恰恰是源于個體的人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所發生的自身價值圖景的巨大變遷。在重視共同體的傳統社會,倫理道德會將個體界定為僅僅以整體為價值依歸、終生為共同體的福祉和目標發揮角色作用的行為主體,個體存在的意義就體現在為社會整體的永續持存及和諧穩定貢獻力量上。而在尊重每一位個體的人自身價值的現代社會,倫理道德會將個體首先定義為需求的主體與自由的主體。人之所以是需求的主體,是因為人從出生時起首先并不是行為主體,而是脆弱的、擁有保護需求的對象。道德對于新生兒而言,并不意味著發現或要求該當事人心地善良,而是應向他提供其生命不受侵犯、其身體完整性不受損害的周全保護;換言之,要尊重和保障他的人權。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權是每一位剛剛降臨在世的人所能接觸到的第一個道德概念;盡管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里,不論東方還是西方的倫理學教科書里,都不曾出現“人權”這樣的字眼與表述。恰恰是人的自由選擇的能力構成了人之所以為人所獨有的尊嚴以及這種尊嚴所確定的人在精神上的絕對不可強制性,也構成了人所有的道德判斷及道德行為的基礎與出發點;盡管我們人類擁有很長的道德哲學發展史,但以人的意志自由為前提來進行道德的論證和實現道德的奠基,卻是直到近代啟蒙的思想家那里才可以想象并完成的事情。
現代社會把個體的人不是視為為了實現某種外在目的的行為工具,而是擁有自身利益與獨特價值的需求主體及自由主體。個體的人的情況千差萬別、難以統一。從需求主體的角度講,有的人由于病患的緣故或許永遠也不能成為行為主體為社會盡力。從自由主體的角度講,有的人囿于認知的局限會自由自主地選擇不道德的舉動而長期成為社會的負能量。指望每位具體的個人都能夠變成道德的行為主體,在一個視自由先于道德且精神強制為根本之惡的現代社會看來,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近代以來發生的重視個體價值的觀念變化,催生了倫理道德在現代文明世界運作機制的巨大改觀,從個體德性走向整體倫理,構成了當代社會道德形態的基本特征。個體之人毫無疑問構成了道德行為的主體。然而,人類歷史一個最重要的經驗教訓就在于,人的不可靠性和可錯性。由于個體的人的這種局限性,道德發揮作用顯然就無法完全依賴于個體之人本身,而是要靠個體的人之組合所創建的剛性穩定的規制的功能,靠個體之人所聚集在一起的整體的力量,這就如同手工產品在工藝標準及質量水平上與機造產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那樣。這樣一種當代社會中道德從個體轉向整體的運作與實現方式,是通過下述三個層面體現出來的。
第一,從個體榜樣的示范效應轉向規制中的道德滲透與倫理涵蘊。傳統社會注重樹立道德樣板,正如“見賢思齊”的古訓,說明孔子很早就體驗到榜樣教化萬民的作用。但是,榜樣的引領示范卻并沒有確定的約束效力。見義勇為的事例的確感動人心,但當遇到老人跌倒該不該扶的難題之時,阻礙并不在于當事人沒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情心,而在于一旦被訛,現有的法律制度對救助者并沒有提供強力的道德支撐,從而使好人陷入既流血汗又流淚水的窘境。人人都有贍養老人的義務,但老人真正的終極依靠決不是子女孝心的覺醒,而是健全的覆蓋所有的人的社會養老保障體系的剛性構建。一人有病,眾人捐款,這的確體現了中華民族扶貧濟困的良好傳統,但讓受困的每一個人都能夠在不喪失其尊嚴的前提下獲得及時和穩定的援助,則有賴于惠及全社會的醫療保險制度。商品經濟是競爭的經濟,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法制不夠健全,一些跨國公司在環保標準上遭遇到兩難:要么按照中國國內的低要求運作,但顯然有悖于自身道德良心的底線。要么按照嚴格的國際標準,則經濟上的損失就會使本企業大敗于同其他低道德要求的企業的激烈競爭。個別道德榜樣的力量未必能夠改變彌漫性的不道德的環境,不道德的環境卻肯定能使道德好人身心受損而令有德之行難以持續。在現代宏大的陌生人社會,道德運作的寓所主要不在于行使示范引領功效的個體榜樣身上,而在于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地起規范制約作用的嚴密的制度框架之中??傊徽撋婕暗椒鲐殱У纳婆e,還是關切到勇斗惡徒的義行,道德樣板的引領與約束性力量都十分有限,個體的良心自覺構不成值得依傍的有效著力點。正如在一個價值觀念日趨復雜、利益訴求逐漸多元化的宏大的陌生人世界里,只有固化的憲制規章才能使萬千公民凝聚在一起成為社會整體那樣,倫理道德要發揮切實的作用,就必須滲透到經由民主程序形成的制度框架之中,通過剛性的典章實現規范性的效能,只有法治的恢恢巨網才能給每一位社會成員以最嚴密的道德保障。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盡管制度是人建構的,但由外在的道德規范所浸潤的制度框架反過來又會對人的作為內在規范的品質德性的塑造產生影響。由于體現道德要求的法規典章的制約作用,人們久而久之就會把外在規范轉變為自身的內在品德,把規定動作自覺內化為自選動作,使道德行動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性選項,從而實現所謂道德法律化之后,法律又重新道德化的良好逆轉。
第二,從個體德性的培育轉向社會主導價值的建構。人類社會的道德意識最初是通過個體的素質品性體現出來的,不論是古代東方還是西方都擁有注重個體美德培育的歷史傳統。這種品質表現為慷慨、審慎、勇敢與節制,表現為孝敬、誠實、關心弱者與顧及同類,表現為做事認真負責與在兩極中把握中庸中道。這類良好的習性是人際交往重要的潤滑劑,也是個人踏上人生成功坦途的不可或缺的積極因素。但是這些品德也存在著局限與不足。例如有些德性根植于人類天然的血親關系,從而造成來源的直接性與適用對象的差異性等缺憾。僅僅專注于個體品德是遠遠不夠的。希特勒從個人德性上講似乎并非乏善可陳。他素食、不抽煙不酗酒,物質要求極低,痛恨縱欲,熱愛自然,保護動物,近乎清教徒的私人生活使他幾乎被視為把全部精力都貢獻給民族的典范與楷模。然而實際上所有這一切卻并不能讓希特勒成為道德上值得頌揚的形象。原因在于他在社會主導的價值觀念上,站到了歷史潮流的反面。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看,個體的品性美德僅僅代表了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則是社會主導價值規范的塑造。這種普遍的價值規范超越了某些德性的直接性、差異性的缺陷,它們是人類在對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汲取中,通過契約的方式,自由自主地建構出來的,這就是自由、人權、民主、正義以及尊嚴、法治等價值規范,它們具有超越時空限制的廣譜的適用性,體現了現代文明的基本特征與應有境界,作為珍貴的歷史傳承和精神遺產,它們為全人類所共同分享,承擔和履行著為所有的人的根本利益提供保障的神圣使命。這樣一些普遍的倫理理念的作用發揮,不僅需要根植于現代公民一般的思想意識和政治常識當中,而且更需要內化為國家的憲法法律的塑造和社會根本制度的形構,從而成為立國之本以及在觀念立場與利益格局高度分化的現代社會中使民眾能夠凝聚在一起的核心價值。如果說,像慷慨、誠信、中道、責任等個體的道德品質十分重要,但畢竟僅僅屬于所謂二線倫理的話,那么主導國家的憲法建構及社會制度的整體塑造的核心的政治倫理價值,如自由、人權、民主、正義、法治等等,則屬于更為根本的所謂一線倫理。從個體德性向普遍價值的轉變,從二線倫理向一線倫理的過渡,體現了人類道德從初期的直接性、差異性的特質向成熟的平等性、普遍性的進化,展示出人類社會在自我治理模式上從人治向法治的歷史性跨越。
第三,從精英的道德導引轉向民主的倫理商談程序的運作。傳統社會里,圣人與上帝被尊奉為蕓蕓眾生的道德導師,《論語》和《圣經》為人們指明前行路徑提供了不竭的智慧源泉。然而在當今的科技時代,人類活動在深度與廣度上的突破性延展所帶來的道德難題的新穎性和復雜性卻大大超越了古人的視野與想象空間。傳統以來一直受到珍視的道德圣典中,無法找到解決現實倫理問題的現成答案。從古至今一向受到尊崇的個體性的道德導師,難以承擔為現代社會的道德困境指點迷津的歷史重任。在當今的時代,人們在對待諸如不傷害他者、公正處事、仁愛待人以及自由自主等一些最基本的道德規范和倫理原則上并不存在立場分歧,差異與分歧出現在這些不同的基本原則和規范之間、相應的不同道德理論之間以及同一規范原則或理論在應用到不同的人群之間發生沖突的情形,這里還交織著國內與海外、同代與后代、現世與未來等不同利益訴求間的緊張關系以及政治與經濟、理性與信仰、定見與預測之間的矛盾與對立,并且無法忽視的是當代人的認知與眼界的限度、人類行為長遠后果的未知性、不確定性、無可掌控性以及相關損害所具有的不可逆性等復雜因素的疊加作用。更重要的在于,在一個自由民主的時代,任何道德義務與責任都源自于當事人自身體現在自主意愿和自由抉擇上的道德權利,因而在遭遇倫理沖突和道德困境時,每個人作為利益相關者和行為選擇后果的承擔者,都應以主人翁的姿態與地位發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態度、伸張自己的訴求。具體途徑,是直接或者通過合法委托人及民意代表參與到旨在解決道德難題的民主的商談程序之中。這一商談程序的構建體現了民主時代道德的一種基本面貌,即解決倫理困境的方案已不再是個別精英人物可以壟斷的專利,而是取決于每一位作為利益當事人的行為主體自身自由自主的意愿,這些意愿支撐著在沒有任何強制因素的民主商談程序中所提出的各種理據,這些理據又通過一種所有的商談參與者均事先認同的規則而凝聚成一道最終的道德解答。這一解答方案并不代表著傳統意義上的道德真理,而僅僅是民主時代擁有不同觀念背景與復雜的利益訴求的人們經過一定程序所能達成的道德共識。這種共識由于產生其程序的形式上的合法性的傳導而擁有內容上的合法性,但這樣一種內容卻無法享有道德正確意義上的絕對擔保。這一道德共識不是個體性的,而是整體性的,它無法歸溯為任何一位個體性的責任者。在這樣一種有關道德共識的民主決策程序中,每個人的權益與價值,特別是那些沒有機會出場參與商談但其切身利益勢必蒙受牽連和影響的未來世代的權益與價值,都應受到尊重和顧及,但沒有任何一人能夠主導道德方案的終極性質。這樣一種從個體的探究道德真理到整體的尋求道德共識的程序轉變,是民主時代協調倫理沖突、破解道德難題的唯一出路,也是價值觀念多元化以及行為后果高度不確定的社會的人們在道德思維上發生一種質的變化的鮮明體現。
綜上,我們從產生淵源、運作方式和內容延展等三個層面,論述了當代社會道德形態從個體德性走向整體倫理轉變的基本特征。一種整體性的倫理在一個民主的時代將無可逆轉地定義著我們的道德世界,表現著我們道德的生存方式與運作方式。我們發現,在現代世界里對個體價值的重視與個體在道德上發揮作用的能力,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當代社會從個體德性向整體倫理的這種道德形態的改變,反映著在這個宏大的現代民主時代里個體力量的衰落與整體力量的強盛。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個體德性的培育及道德榜樣對社會的示范效能完全可以忽視,而是說人類在面臨像氣候災難、后代權利、科技風險、人類命運等緊迫的現實問題之時,通過道德共識的塑造而確立一種整體性、機制性的倫理,似乎應被視為更為重大的任務。另一方面,這種整體性倫理的產生,決不意味著個體價值本身的退卻與式微,恰恰相反,整體倫理要從程序設置、內容延展與制度建構等層面,對每一位公民的價值表達與利益訴求提供一種更為規范、穩定和整全性的保障,從而以某種新的質量與規模發揮人類道德的功能和作用并且體現文明水平的全面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