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法律:以影片《偷自行車的人》為例

朱小兵

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81

意大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由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導演維托里奧·德·西卡拍攝，以二戰(zhàn)結束后的正處于經(jīng)濟大蕭條的羅馬為背景，是一部新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之作。故事的主人公里奇，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一直處于失業(yè)的狀態(tài)。等了兩年后，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張貼海報的工作，但前提是他必須有一輛自己的自行車。影片通過里奇買車，丟車，找車，偷車的過程，深刻的反應了劫難之后的民生凋敝和社會現(xiàn)實，反映了小人物的命運遭遇，是一部社會倫理劇。

一、里奇代表的底層人物的法律意識

法律意識是指介于感性和理性階段之間的一種特有的法律觀念。法律意識既包括人們對法律的零散的、偶然的、感性的認識;也包括一些系統(tǒng)的、必然的、理性的認識。法律意識的內(nèi)容包括法律認知，法律態(tài)度，法律價值，法律思維等。

里奇具有樸素的法律意識。他知道偷盜這樣的行為是法律所禁止的，所以他期望自己既沒有被偷，更不想去偷別人。他期望自己的車沒有真丟，說不準在哪里就找回來了。所以，在他的車找不到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巫婆”，——里奇的妻子瑪麗亞非常的信任她。在拮據(jù)的時候還給她50美元算卦，并且天真的以為離奇的工作真的是她帶來的——并且?guī)е鴥鹤拥搅四牵拔灼拧敝徽f了句“要是眼前找不到就永遠也找不到了”。影片中，我們看到找“巫婆”的人很多，屋外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不光是里奇父子，很多人都在那里排隊等“巫婆”給自己看看“命相”，這就反應了戰(zhàn)爭后包括羅馬等城市中人民在精神上的空虛和價值觀的迷茫，人們不得不借助這樣的“巫婆”來消除心中的恐怖，驚慌，和無助。

接著里奇就去警察局報案。但警察是沒有心情幫一個海報張貼工去尋找他丟失的自行車的。里奇又去找自己的朋友，但朋友們在裝模作樣的找了一陣后也都撒手不管了。執(zhí)著的里奇帶著布魯諾在偌大的羅馬城不知疲倦的尋找，結果找到自己的車了，可是因為偷車的人也是一個窮鬼，找到賊也無法要回自己的車。在窮盡了一切可能的手段之后，他動了惡念。他內(nèi)心里也追求真善美，拒絕道德的瑕疵。所以偷車前，他先讓兒子離開。他抵觸盜竊，但是現(xiàn)實令他無法做出更好的選擇，因為車對他來說，意味著工作，意味著生存，他不能沒有這輛車。

影片通過里奇失業(yè)，得到工作，丟車，找車，偷車的諸多情結，深刻的反應了當時的那個時代的凋敝民生，也讓我們感受到小人物的悲慘和心酸。是社會環(huán)境使人的生活陷入一個惡性循環(huán)，很多時候人沒有選擇的余地。就像里奇，他本身就是一個受害者，是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而不是應當被譴責和懲罰的人。法律意識不可能脫離生活現(xiàn)實憑空形成，它需要物質(zhì)的保證。導致影片中里奇陷入窘迫和崩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實實在在的貧窮。貧窮是一座大山，壓在窮人的肩膀上。貧窮制約并決定了法律意識。特別是像里奇這樣的底層人物，不得不為生存耗盡一生，并不斷被命運牽制。影片揭露了這樣一個社會悖論:逃離貧窮卻被現(xiàn)實拖入更深的貧窮。

二、電影與法律的分歧

電影與法律的分歧，主要體現(xiàn)為情與理的沖突。為了生存而生存，影片真實的展現(xiàn)了背負生存重擔的小人物生活中的“無可奈何”。電影的天平是倒在對底層人物的情感關懷這邊，傾向的是不合法行為中的合情合理的情感選擇。作為觀眾的我們，在心里上也是接受并同情里奇的。可以設想，在本片中偷盜自行車只是違法，即使因為劇情需要假設里奇犯罪，或許我們還是可以同情他的，因為“即使罪不可赦，也情有可原”。正如阿圖爾·考夫曼所言“寬容特別是要給予那些生存受威脅的人:窮人，饑餓者，游民，被蔑視者，簡單的說:即那些貧苦度日的人，身體上的貧困或心靈上的貧困…對于這些生活在陰影底下的人們，我們必須做更多的事。只要他們?nèi)匀回毨Ф热眨祟愖饑溃杂桑幕瑢捜輰λ麄兪呛翢o人性上的機會，而且對于饑餓及口渴的人而言，上帝只能顯示出面包和水的形式。”

電影與法律涉及多方面的博弈，諸如主觀與客觀，情感與理性，說理與強制，實質(zhì)公正與形式公正等。電影是非理性的，法律是理性的。電影是對理性的背離，處于理性的彼岸，不贊同理性。法律則是由理性發(fā)展起來的經(jīng)驗和由經(jīng)驗檢測的理性。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大而明顯:法律規(guī)范的是行為，是對互異甚至對立的各種利益做出優(yōu)先安排或是平衡，電影涉及的是觀念，而且很有可能是對既定秩序中的利益格局表達出觀念性的反叛;法律依賴于權力，電影訴諸美感和影響力。法律基于理性而補救理性，電影則是非理性的感覺與想象。法律以事實為依據(jù)，追求中立，而電影常常是偏頗甚至激越的。

本片中，里奇如果最后被送到警察局，受到“公正”的法律制裁，作為觀眾，我們的內(nèi)心是不安的，甚至心生凄涼，因為我們知道里奇并不是一個壞人。雖然，法律試圖扮演“大寫的真理，”主張在“理性化”的法律條文面前，依靠其理性和強制性，總得到一種“公正的”“唯一合理的”判決。然而問題隨之而來，既然法律是通過穿梭于法律規(guī)則和具體事件之間的互動過程漸進發(fā)展起來的，就難免會遭遇形形色色個案中的特殊正義問題。如果說普遍正義是基于制度的語境，目的在于形成讓人信服的一般性規(guī)則，那么，特殊正義則是基于現(xiàn)實的語境，就事論事的具體情景具體分析。電影偏重的就是特殊正義，而依據(jù)法律的直接后果是，法律判決經(jīng)常演繹一種“正”高于“善”的局面，所謂的內(nèi)容明確邏輯一致的法律法規(guī)，因為缺乏應有的靈活，僵化甚至停滯，令人難以接受。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很多電影中，法律常是作為反面形象出現(xiàn)的。因此，用標榜理性的法律坐標去評價電影人物是沒有意義的，電影和法律之間甚至存在尖銳的對峙和沖突。

三、電影與法律的內(nèi)在通聯(lián)

然而，電影與法律還是有著一些內(nèi)在的通聯(lián)性。無論是電影還是法律，都需要從日常空間中剝離出一個獨特的表達空間。法官的法律判定與事實判定是相異的，存在著法律事實和客觀事實的權衡;同樣的，藝術家是在一個暫時脫離日常生活的空間進行的藝術表達，因此，電影世界中的善惡是非也不能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并且，法律正是通過規(guī)則的約束以構建人類的共同生活，從而在不完美的凡俗世界保證最基本的善——一種將惡最小化的善。電影雖然強調(diào)個體的差異和審美，但是電影也有著自己的社會化功能。正如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中提到的，“藝術不是無謂的游戲，而是有一種不可缺少的社會職能，人們致力于藝術活動最初只是自己直接的審美價值，而它們所以在歷史上被保存下來并發(fā)展下去，卻主要因為具有間接的社會價值…藝術不但是一種愉快的消遣品，而且是人生的最高尚和最真實的目的之完成”。對應于人的理性和非理性兩重需要，電影和法律分別以兩種方式呈現(xiàn)，但是它們?nèi)缬半S形，聯(lián)手反應了人的復合性需要。

電影主要是在視覺方面進行文化傳播，塑造可觸可感的人物的影像。正因為具有強烈的形象性和可感性，使得電影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成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然而，電影也是文學，哲學，美學，法律等多種內(nèi)容的承載體。電影不僅因為有趣，因為它的娛樂功能，而且因為對于情感，人生，人性，社會等方面的探討，因為對于各種困境和矛盾充滿哲學意味的沉思與拷問，從而使我們有所感，有所悟，感受到一些深微的東西，從而體現(xiàn)思想情操和表現(xiàn)思想內(nèi)涵。從而給予我們啟發(fā)，引發(fā)我們無限的思緒。作為一種大眾藝術，電影的成功離不開高科技的視覺體驗，然而電影的本質(zhì)在于敘事，在吸引眼球的同時，震撼我們的心靈，傳達理想主義和人文主義情懷，傳達對于真善美的守望。比如，電影大師西恩·潘，他的諸多影片，不僅對人物性格塑造得當，還有對于罪與罰這一命題的關照，對惡善的終極回答。

法律主要是在世俗生活的行為方面發(fā)揮作用。講究理性，規(guī)范性和強制性。然而，把現(xiàn)實層面中的價值問題轉(zhuǎn)化為法律層面中的技術問題，既是法治的妙筆也是法治的敗筆，就像硬幣的正反兩面一樣。完美的法律，肯定是善法;完美的法治，是善法之治，即既符合客觀真實的要求，又符合合法性的要求;既不允許為照顧事實真相而犧牲合法性，也不允許為現(xiàn)實合法性而犧牲事實真相。法律作為一項社會規(guī)范，雖然早就與道德規(guī)范分離，有著自身的邏輯和價值判斷，甚至在很多情況下，強調(diào)法律評價獨立于道德評價，強調(diào)法律真實優(yōu)先于事實真實。但是，法律至少包含著最低的社會道德要求，看護著文明和正義的大門，正如霍姆斯提到的，“法律最大的正當性，就在于它與人類的根本天性是相互貼合的”。

電影和法律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坐標框架和評價模式，但是兩者內(nèi)在的價值追求是一致的。兩者都是對于真善美的追求。電影在滿足我們審美的同時，貫穿了對于人生價值的尋求和靠近，通過一幕幕感人至深的人間悲喜劇，展現(xiàn)對于美好的追尋。法所追求的首要和最直接的價值——公平正義，也是由人們比較普遍和持久的是非善惡觀念衍生出來的。正因為如此，法律在古羅馬被視為藝術對待，法被認為是一種關聯(lián)著善與公平的藝術。也正因為如此，柏拉圖認為，立法的最大目的是和平和善意，立法者制定每項法律的目的是獲得最大的善。近現(xiàn)代法學家也一直關注法的形成與適用的最好方式，如德沃金主張的，“好法官要基于良心的違法，在某些特定案件中拒絕將先定規(guī)則適用當前案件，棄置之，如此，方能有真正的善。”

［1］［德］考夫曼著，劉幸義等譯．法律哲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

［2］楊力．法律思維與法學經(jīng)典閱讀:以哈特法律的概念為樣本［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

［3］［古希臘］柏拉圖著，張智仁，何勤華譯．法律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