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雅嬌
直到今天,年過古稀的吳老師和黃老師,還是對自己的突然走紅感到非常困惑。
在他們看來,和老伴兒一起上課,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從1994年第一次一同走上講臺開始,中科院吳乃虎教授和北大生命科學院黃美娟副教授兩個人的課堂,在全國20多所高校中流轉,已經持續了整整20年。
中科院研究生楊晗還記得第一次上《基因工程原理》課的情形:講臺上有兩位老師,哪一位是吳乃虎?她一時有點蒙。上課鈴響,男老師清清嗓子開始講課,女老師就坐在講臺的另一側。
一上課,吳乃虎就像中了一種魔法,關鍵處興起時,一回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篤篤”地寫,常常是講完一個知識點,板書也正好寫滿黑板。
趁他還在黑板前“高談闊論”時,黃美娟就默默走上前替他擦黑板。有同學想上去幫忙擦,黃老師打一個手勢制止,小聲說:“好好聽課。”
有時,吳乃虎上課講著講著就講起他的青年時代,然后突然打住了,他瞟一眼老伴兒,說:“你們看,黃老師又看我了,說我跑題。”
吳乃虎講錯了細節,黃美娟會在一旁輕聲提醒;吳乃虎有沒講明白的地方,黃美娟會直接站起來補充。這時的吳乃虎就站在一旁,笑瞇瞇地聽著。
2007年上過課的胡文清感嘆:“吳老師和黃老師的課堂成了一個景觀。”
上完一個學期的課程,楊晗在日志中寫下:“一對年過7旬的老教授夫妻同臺授課,他們舉手投足間體現出的和諧與默契,不知道羨煞了多少青年學生。”
可他們覺得這太正常了。就像在家里準備跟訪客聊聊之前,黃美娟給吳乃虎拿來橘子和脆棗,吳乃虎把盛滿熱水的保溫杯放在黃美娟的面前。
今年,吳乃虎的課堂是周三晚上6點半在中科院能容納200多人的大階梯教室中開設。如果你踩著時間去,那多半只能站著聽課了。多年來,無論大小教室,只要是吳乃虎的課,總是場場爆滿。一位有座位的學生說:“中午就來占座位了!”
在百度搜索中輸入“基因工程原理”6個字,就會出現“吳乃虎”的名字。他寫的經典教材《基因工程原理》1989年出版以來印刷17次。而他印過兩套名片,一共200張,連一半都沒用完。
1983年初,吳乃虎謝絕了美國紐約凱瑟琳腫瘤研究中心年薪2.5萬美元的邀請,前往美國康奈爾大學生化分子生物學系學習。當時已是45歲的吳乃虎,幾乎是從頭學起。無論是英語水平、實驗技能和專業知識都很差,大多數實驗在國內都沒做過。3年里,他沒有休過一個完整的節假日。1年后,康奈爾大學主動將吳乃虎的身份從訪問學者轉為博士后。
1986年回國后的第二天,吳乃虎便興沖沖地回所里報到,希望盡快開展實驗。沒想到的是,所里分子生物學方面幾乎一片空白。
別提實驗室和經費,連一個像樣的放桌子的地方都沒有,他就在別人實驗室的通風櫥邊上放了一個3屜桌。也就在那張小桌上,他寫完了《基因工程原理》。
直到現在,上手到擒來的“基因工程原理”課時,吳乃虎還是要在上課的前一天搜集最新資料,然后由黃美娟組織整個的課程順序,確定講課內容的詳略。
在吳乃虎的書柜最下層,有十幾冊統一用黑色文件夾裝訂好的筆記和資料,每一冊都有五六厘米厚,他細心地珍藏了20多年。
這是他從美國帶回不到1/10的資料。在美國時,他就開始醞釀要寫這樣一本“讓國內的學子能夠迅速地掌握基因工程的理論知識”的書。
吳乃虎說:“沒有黃老師多年的支持與關心,這本書我寫不出來。”
說罷,他翻箱倒柜從書桌柜子里捧出一大摞資料,這是新書《分子遺傳學原理》第一章修訂全過程的所有材料。一共9本,兩度更改名字和結構,幾乎每一本的每一頁,都有吳乃虎和黃美娟的筆跡。紅色、藍色、黑色,不同顏色的筆標注出不同的修訂處,工工整整,每一處修訂都使用規范的修訂符號。
每次上課,他們都會提前大約1個小時到教室,黃老師整理講義,吳老師就跟學生聊天,或者“突然襲擊”檢查筆記。
黃美娟每學期與吳乃虎一起上課,做筆記比學生都認真。手邊能拿出來的就有11本。起初,重點標得多,到后來,她更多的是把自己的意見寫在筆記正文下方。每一節課后,她都會拿著本子跟吳乃虎說:“吳老師,你看啊,這里沒講到,那里還需要加強。”
訪客想多跟黃美娟聊聊,可她總是說:“你們聊,你們聊。”然后回到自己的書房,給訪客準備相關材料。
教書27年,吳乃虎說自己從沒遲到早退過一次,趕不上吃晚飯也要先去上課,趁著課間躲到黑板后面吃一點東西。
他對學生要求嚴格:不準上課時接聽手機,不讓交頭接耳,也不許遲到早退。有學生私下里叫他“吳老虎”,他一聽“哈哈哈”地笑了。講課3小時后,吳乃虎也不覺得累,還一一解答學生提問。
1994年的一天,吳乃虎上完課已經晚上9點半,可直到11點,學生打來電話說,問問題的同學太多了,吳老師還在講解。黃美娟知道不妙,果然,吳乃虎很快因為心臟漏跳躺在了醫院。從此,黃美娟就每次課必同吳乃虎一起去。
“吳老師的板書手勁極大。”黃美娟說,“給他擦黑板,我都當鍛煉身體了。”1996年退休后,為了讓吳乃虎潛心寫書上課,黃美娟還自學了電腦技術,全心協助吳乃虎。
當黃美娟受邀講學時,吳乃虎也會坐在講臺的一側,給老伴兒擦黑板,提醒老伴兒時間。吳乃虎常常感嘆:“你說黃老師這個人也奇怪,工資不在乎,書上的署名也不要。”后來,再出版《基因工程術語》和《分子遺傳學原理》時,吳乃虎執意要把黃美娟的名字寫上去。
中科院的研究生王青回憶,講臺上的兩位老師都白發蒼蒼,吳老先生在眾多學生面前回憶起他們的第一次相遇,說:“我那時候就知道你們師母是個好姑娘,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的。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談戀愛朝三暮四,是找不到對象的!”
問起跟老伴兒的相識,吳乃虎“嘿嘿”笑了沒有說話,看了看窗外,又“嘿嘿”笑了,說:“我相信一見鐘情。”他回憶給心上人寫信,第一次寫“黃美娟同志”,第二次寫“美娟同志”,到第三次就直接寫上了“美娟”。不過一輩子也從來沒有叫過“親愛的美娟”,他說:“親愛不親愛,心里自然明白的嘛。”
課間,總有學生請老師給教科書簽名,吳乃虎常常在上冊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前頭,下冊就必定是先寫個逗號再寫自己的名字,把前面的位置留給黃老師。
吳乃虎想起“文革”時疾風暴雨,一夜之間滿樓都寫滿批判自己的大字報,黃美娟直接說:“我原來還想等兩年再結婚,現在看來,結!”新郎官的衣服都是黃美娟買的。吳乃虎說:“是黃美娟娶了吳乃虎。”
現在上課,兩人分工明確。吳乃虎負責收集資料,跟進科學前沿,改進課程內容。黃美娟負責布局授課內容,查漏補缺,組織復習課,出所有的考題和標準答案,最后批改考卷。
吳乃虎小聲說:“她跟我商量考題啊,我也不能直接說:‘咦,這個不要!聽了這么多年課,改了這么多次考卷,她現在也是基因工程的專家哩!”
2004年從中科院退休之后,吳乃虎把主要的精力都傾注在教學中,講臺成了他生命的主要舞臺,用他的話說:“這是最后的用武之地。”
1964年從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后,吳乃虎被分配到中科院遺傳與發育生物學研究所。“文革”中他被打倒,被批斗,但他有自己的原則:不低頭、不瞎說、不害人、不參加任何運動,有機會就讀書。住在北郊亞運村附近,他一有機會就背著一本英語字典,騎車兩小時去北京圖書館看書。數十本的筆記,到現在還都整整齊齊地碼在家里的儲物室中。
吳乃虎上課,常常是學生越鼓掌,他越起勁。黃美娟補充:“他第二天還激動呢。”學生楊晗說:“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就是他的授課情景,那份激情,那份投入,那分陶醉,他對所講知識的那種信手拈來,足以激起我們對科學的崇拜。”
吳乃虎也曾在課堂上聲音爽朗地開玩笑:“再蹦 幾年,我就搬到八寶山去啦。”
而在自己的書房里,他挪著細碎的步子,帶著記者翻看一屋子書和筆記,搖搖頭,自言自語:“我一輩子看了這么多書,學了這么多東西,都想講。課太少,身體也不行了,想講,講不完。”
吳乃虎第一次講授“基因工程原理”,是在1989年。如今,記者采訪到的一些不同年級的吳乃虎和黃美娟的學生,都會回憶起學期末最后一次課的情形:
“下課鈴響,幾百人的階梯教室,沒有一個人動。老夫婦擦了黑板,收拾好講義,挎上背包,揮手走出教室。全體同學自覺起立,掌聲可以持續好幾分鐘。”
(摘自《中國青年報》)(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