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菊蕾
(駐馬店職業技術學院,河南 駐馬店 2869000)
中國古代律學與律學家發展歷史的簡要考察
李菊蕾
(駐馬店職業技術學院,河南 駐馬店 2869000)
自漢蕭何造律,李悝《法經》為《九章》,是后來治律家之始祖。而后治律者代不乏人,只是盛衰有之。律學興盛于漢,在魏晉獨具一格,發展至隋唐集大成,宋時始衰微,元代全面陷落,明清一度中興,但終難挽頹勢,及至沈家本改律,律學告終結。律家者也隨之跌宕起伏,如漢之張湯,武帝期間任廷尉,執掌天下刑獄,可謂權傾一時。又如清之薛允升,著述頗豐,且執法如山,卻因宮廷爭斗而賦閑在家,以至郁郁而終。如是,律學家的家國命運與律學興衰息息相關。
律學;律學家;興盛;衰微
1.律學產生的特殊背景
中國古代律學植根于封建社會土壤中,歷時近兩千年,它脫胎于中國古代封建法,自然打上了皇權和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烙印,體現的是統治者的意志和利益。統治者運用封建法律條文來治理國家,并試圖維護本階級的統治和國家長治久安,這中間的過程也許可稱作“律治”。不同于當今的法治,律治更強調的是維護君主的統治,其次才是國家的長治久安。在律治下的封建社會中,君主的意志主要體現為律法,而律法本身因歸屬于上層建筑而產生的與普通民眾之間的隔閡,使律法的推行困難重重。古代奉行“民貴君輕”,君主總是高高在上,因而律法施行也總是采取自上而下的方式,上行下效固然簡單快捷,但是會出現執法與實踐相脫節,典型案例如王安石變法。王安石在宋神宗期間任丞相,他推行的變法在當時引起了轟動,也得到了君主的許可與支持,意義非凡,只是在細節上處理粗糙,且實際執行中總不到位,民眾與官府產生了矛盾,最后因矛盾不能調和,以變法失敗而告終。為了消除這種隔閡,使律法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和功能,一個以解釋、研究、應用律文為其專門職業的群體應運而生,是為律學家。他們依附于封建君主,為律文做出解釋,并用于指導司法實踐,以期發揮律法治國安邦的功能和使命,而律學家們所作的研究在中國古代蔚然成風,不論是律法著述,律法編撰,還是令格式這樣的體例方式,律學研究之于中國古代律法的推行舉足輕重。
2.為什么在中國產生的是律學,而不是法學?
與其問中國古代為什么沒有選擇法學,而選擇了律學?不如說是律學選擇了中國古代。一般而言的律學以解釋、研究和應用律文主要內容,它側重于經驗之學,這與中國古人奉行“經世致用”“學以實用”的經世哲學相契合,體現在律學領域如律博士和律學學府的設置,其根本出發點是為了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而律學的研究成果直接為律法推行作出相應的指引和示范,這在中國古代被作為百代不易之道,直至清末西方法學觀念的涌入。古羅馬法學家曾給“法學”下過一個經典的定義:“法學是關于神和人的事物的知識,是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科學。”相比法學內涵深廣的定義,律學顯得不那么難理解,在中國古代,它是一門依據儒學原則對以律為主的成文法進行講習和注釋的學問。在中國古代自然的法學觀里,律學占據主導地位,但同西方法學相比差異甚大。
若論及二者之所以差異甚大,則必然要從它們產生的經濟條件和理論基礎上說起。首先,階級根源上,雖然中西同時處于封建社會中,但在人員構成與階級基礎上還是有差別的,中國是典型的小農經濟國家,一家一戶男耕女織的組織形態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推行了近兩千年,君主與小農雖然時常會矛盾,但總歸相安無事,直到封建社會晚期的明清,商品經濟才開始發展,資本主義才開始萌芽。法學賴以產生的經濟基礎在中國處于弱勢,不敵強大的國家專制權力。這一點上中國遠遠落后于西方,雖然中國封建社會在唐朝時一度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可是時代易勢,西方商品經濟的萌芽產生,改變了社會結構,并推動了封建社會的解體,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為西方法學的產生提供了階級基礎和經濟條件。其次,思想領域內,中國古代從漢朝開始的儒法合流,法律儒家化和儒家法律化一直貫穿至封建社會解體,使得中國古代律學一直都是以儒家思想作為指導思想,且一以貫之,不在意從內在法理層面去探討律條存在的合理性。簡言之,大一統造成了思想領域的唯儒家獨尊,沒有機會接觸新的思想和開放的學風。而西方法學則不同,地域造就的開放性格,政治氛圍相對寬松,學風也相對自由,法律用來指導實踐的同時,某些精于律學者文人便從法的內在分析問題,久而久之,便產生了法學,但中國并不具這樣的土壤。
1.律學家階層
在文以載道的古代中國,士人奉行“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的讀書為官之道,而能稱之為“律學家”的群體,不一定為官做宰,但必定讀書。一般知識分子在治學道路上首先要讀經、史、子、集,其次政務,再次兵法,而后天文地理,最后才是律令。相比經學這樣的顯學,律學顯然處于末流,“讀書不成,棄而學律”一度成為古代文人的窮途末路[1]。雖然律學在封建社會屬末科,但也可由此看出,律學家源出文人階層。
不同的朝代,取士制度不同,使得文人階層的產生方式和家國命運也隨之變動。在劉邦所建立的中國第一個平民政權——西漢的開國元勛中,布衣卿相比比皆是,其中佼佼者如蕭何,被稱為封建社會成熟以后“律學家”的鼻祖。西漢所推行的察舉制,即自下而上推選人才為官的制度,在東漢得到完善。隋朝始采用的科舉取士,在唐代逐步豐富完善,并以制度形式被確定下來,歷代沿襲直至清朝末年。無論取士制度如何不同,文人階層的最終走向都是朝堂,而作為其中一元的律學家們,更是渴望以畢生所學為國盡忠,即參與國家的立法和司法事務。中國古代文人的政治理想與封建統治者治理國家的用人策略不謀而合,于是,文人階層與官僚階層便出現了大范圍的重合。因是,源出文人階層的律學家們很多都是官僚。律學家源出文人階層,與官僚階級在很大范圍內重合,而且,受古代宗法制的影響,律家者并非獨身一人,經常是以律學世家的面目出現,且有世代傳律的傳統。
2.與統治者的關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2]在先秦時期,“王”即天下,“王道”即天道。足見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國家權力集中在君主一人手中,行王道的同時,兼之以霸道,又稱外儒內法。所謂霸道,源出法家,不同于王道的“以德服人”,它強調“以力服人”,典型的朝代如秦朝。封建社會伊始的秦王朝雖然設置了三公九卿的國家官僚機構來處理天下事,可內里依舊采取“天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的主張。這也就意味著統治者的態度直接決定了律學的發展狀況,進而影響律學家的生死存亡。在傳統的中國,一門學問能否得到發展,以及朝哪個方向發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統治者的信任和支持。最為顯明的例子是,西漢時期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主張得到了漢武帝的認可,隨后便是儒法兩家不可逆的合流,足見其威勢。中國古代律學能夠產生進而得到發展,乃至輝煌一時,而真正意義上的法學卻不能產生甚至萌芽,這與統治者的態度不無關系。
中國古代律學濫觴于秦國商鞅變法,興起于漢,經過魏晉的豐富與積淀,在隋唐集大成,宋時始衰微,及至元朝全面衰落,后明清時期復興,清末沈家本引進西方法學,中國古代律學告終。律學家是研究律學這一學問的專門群體,自然與律學的盛衰同呼吸共命運。
1.律學與律學家的黃金時代
兩漢:嚴格意義上的律學形成于漢代,在總結秦朝二世亡滅的經驗教訓基礎上,西漢采“與民休息”的黃老之道,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可是在律法上,卻繼承和發揚了秦朝法制的長處,重視以法治國,史稱“漢承秦制”[3]。但漢朝又有所發展,即在推行律法的過程中同時強調“禮”的作用,“律”和“禮”并行不悖。一代名儒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主張,儒家思想在舉國形成大一統。波及到律學領域,表現為引經注律,以禮入刑,儒家思想成了律學一以貫之的指導思想,注釋成了律家研究律學的基本形態,由此開啟了中國法律儒家化的漫長進程。從西漢到東漢,律學研究蔚然成風,律學家隊伍日漸龐大,累世公卿遠非一二,律學著作也以千萬計。
魏晉:三國兩晉南北朝是中國古代除春秋戰國時期以外,另外一個大分裂的時代,前后長達三百多年。此間,佛教的傳入以及本土道教的發展使得思想領域出現了儒、釋、道三家并存的局面,儒家的權威遭受挑戰,而經學權威的削弱一定程度上給律學的發展提供了寬松的氛圍,為律學掙脫經學的枷鎖,增強自身的獨立性提供了外部條件。律學發展至此,已經從傳統的政治學和倫理學中分離出來。更加顯明的是律學本身的特點,如偏重實用與經驗,張斐、杜預在繼承漢代律家諸子之長的基礎上,著意于從立法技術、法律適用以及量刑原則等技術性比較強的因素上去解釋法律,并取得了統治者的首肯,使得其解釋具有法律效力,史稱“張杜律”。這一時期,律學與經學并重,成為顯學,體現在政治領域,即西晉始設置“律學博士”,專門用來傳授律學,開創了學律有專門學府的先河,此后歷代沿襲,均設律博士,只是建制不同而已,它不僅為各代律學研究輸送了人才,同時也是律學不絕于世的一個重要原因。
隋唐:隋唐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治世和盛世兼而有之,明君和名相的相處之道也為后世所稱道。經歷了魏晉幾百年混亂的分裂政局,歷史發展到這里,政治清明,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就連思想自由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唐朝當時在世界上熠熠生輝,它的首都長安,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城市,對外經濟文化交流異常頻繁,形成了一個大中華文化輻射圈。這一時期的律學也處于鼎盛時期。首先,在律學人才選拔方式上比前朝更加固定而科學,西漢察舉制中作為考察項目之一的明法一項,在隋唐科舉取士中以考試形式被確定下來,稱做明法新科,專門考律令;其次,統治者重視律學教育,隋唐沿襲魏晉“設置律博士”的先例,教授法律,培養司法官員,且政治氛圍寬松,有利于律學家思想言論自由,對律學研究產生深遠影響;再次,一部《唐律疏議》讓后世嘆為觀止,它繼承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立法成就,創造性地在律文之后附上注疏,使得“疏在律后,律以疏存”,它是舉世罕見的杰作,代表了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治律的最高水平,是中國現存最早最完整也是最嚴謹的律學著作;第三,這一時期的律學世家雖然沒能再續漢晉律學世家的盛勢,但卻有其自身的特點,此間法律儒家化已基本完成,律學世家在擅長律的同時精于禮,他們據禮斷案,引禮入法,在推動法律儒家化的進程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2.律學與律學家的衰微
宋承唐律,律學始衰微,并逐漸淪為小道。北宋初年,明法一科在科舉取士中逐漸被廢除,至南宋初年完全退出科舉考試。而理學興起,宋代學風由務實轉向務虛,律學受冷落。大文豪蘇軾曾言:讀書萬卷不讀律(1),雖然如此說法難免有失偏頗,可大概也能從中了解到當時士人對律學已經漸漸冷淡,律學衰落的趨勢不可避免,律學家的生存狀態堪憂。這一時期的律學世家實力衰微,氣勢大不如前,律學典籍數量也不多,比較有代表性的著述是傅霖著的《刑統賦》,它采取詩詞歌賦的形式把《宋刑統》的條文串記起來,有助于人們識別記憶。
律學在元代呈現出全面衰落的狀態,一是它的前朝律學衰微的局勢已定,歷史不能重演,漢唐律學的盛勢已成為過去;二是由其自身特點決定。元朝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雖然在元代已經出現民族大融合的趨勢,但是掌權的少數民族內部依然壁壘森嚴,維護著本民族的獨特性與完整性。漢唐文化遭到冷遇,律學也不例外。此間,律博士的建制被取消,通過科舉選拔通熟律令的人才途徑也被廢除,總之,律學在元代全面淪陷,律學家舉步維艱。
明帝朱元璋是布衣出身,登極之初,推行了一個特別的刑事法規《大誥》,其對某些犯罪的處刑比《大明律》都要重,而《大明律》又向來以“重其重律,輕其輕律”為特點,足見明朝重刑的統治思想。統治者對律法的重視,導致這一時期的律學較之前代有所復興,相應也產生了一批有影響的著作,如王樵的《讀律私箋》、陸柬的《讀律管窺》等,但終難見其盛勢。
明末清初,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子等為代表的學者掀起了一股新的社會思潮,反對理學奢談心性命理的務虛之學,提倡經世致用,講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務實之學大興。在律學領域,大量考訂、整理、編修古籍古律的活動使律學研究得到了復興,更使清代成為繼魏晉、漢唐之后律學發展史中的又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高峰。但本朝的律學研究卻不同于漢唐、魏晉時期的“以官學為主,私學為輔”了,后者律學與經學并重,且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官府創制國家法典成為其律學研究的動力,而在本朝律學與經學相分離,律學研究更多是學者士人在推動,缺乏研究的動力與權力維護。
近代以降,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局勢至此,如果不改弦更張,國家情勢會越來越糟糕。于是,變法圖強的意愿使得有心有力的仁人志士把目光轉移到了中國古代律學上,律學大家沈家本奉命于危難之際,此后十余年間,親力親為,開啟了大規模修訂律法的活動。他“參考古今,博稽中外”,博采古今中外律之所長,認為“彼法之善者,當取之,當取而不取,是之為愚”,同時他也不贊成全盤摒棄中國傳統律學,為了貫徹“會通中外”的方針,他奏請申辦法律學堂,培育專門司法人才,果斷引進西方法治理念,為中國古代律法注入了新的源泉。一盛必有一衰,在中國古代盛行了近兩千年的律學在遭遇了西方法學更為先進的制度和理念時,終因不能力敵,而為法學所取代。律學貫穿于中國封建社會始終,律家者始于蕭何,終于沈家本,此間經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近二千年的時間,律學研究生生不息,律家們不絕于世,律治有盛有衰。對律學律家律治的研究,在封建社會此起彼伏、跌宕有致,在當代社會也是風生水起,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無論如何進行研究其目的終究還是要為現實生活所用。博古通今,且重在通今,探討中國古代有無律治與法治,之于當今現實的意義并非全無,只是沒有實質性的幫助,學界可以把目光放在研究律條上面,在古律中找尋幫助當代中國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法與途徑,這樣才是先師教給我們經世致用的真諦所在。
注釋:
(1)出自《后漢書·郭陳列傳》,引自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歷史教材必修二。
[1][春秋]管子譯著[O](西漢)劉向,編校.耿振東,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4.
[2]論語譯注[O]楊伯峻,譯注.中華書局,2006.
[3]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0].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4.
[4][漢]司馬遷.史記[O]//中華經典普及文庫.中華書局出版社,2014.
[5]陸心國.晉書刑法志注釋[M]群眾出版社,1986:132.
[6]程樹德.九朝律考[M].上海:商務印書館,2010.
[7]劉富起.論中國古代律學家[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4(06):87-97。
[8]文琦.從古代君臣關系立法看中國法律文化的特點[J].廣西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2,17(03):19-21。
編輯 朱榮華
D92
A
2095-8528(2015)05-071-04
2015-04-27
李菊蕾(1981-),女,駐馬店職業技術學院教育系講師,研究方向為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