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暢
(鎮江高等??茖W校文法學院,江蘇 鎮江 212000)
先秦兩漢時期的平民女性除了小農家庭的女子、小手工業者、小商販外,還包括低級官吏的女眷。這類女性固然被排除在權力階層之外,處于被統治、被壓迫的狀態,但在家庭中卻是非常重要的勞動力,名副其實的“半邊天”。她們不僅在現實生活中因為“養家糊口”的巨大貢獻而獲得了較高的家庭地位,在文學作品中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形象——健婦。
先秦兩漢時期,平民女性憑借其卓越的紡織技能和吃苦耐勞的勤奮品質,成為家庭財富的重要創造者。以兩漢為例,國家層面需要大量的絲帛品。一是因為絲綢之路開通后,中亞、西亞、歐洲諸國十分青睞中原的絲織品,導致巨大的貿易需求量。二則是宮廷和官府喜用布帛進行賞賜,數額亦很可觀。結果到西漢后期官營紡織業已經不能滿足宮廷需要,所以在東漢章帝時期,還增加了對普通布帛的征收。另外,在某些情況下,紡織業會成為不亞于農業的國家經濟支柱而受到特別扶持。如周代“齊地負海舄鹵,少五谷而人民寡”,不便發展農業,齊國統治者“乃勸以女工之業,通魚鹽之利”,即把紡織業、商業作為立國之本。東漢末期的蜀地“女工之業,覆衣天下”,諸葛亮認為“決敵之資,唯仰錦耳”。因為紡織業對國家經濟如此重要,歷代帝王都非常重視它的發展。漢景帝下詔要求“欲天下務農蠶,素有蓄積,以備災害?!睎|漢明德馬皇后則“置織室,蠶于濯龍中,數往觀視?!边@種“后親?!敝e意在以君主之威表率天下,強化耕織并舉的國家經濟政策。
而在社會生活層面,隨著經濟的發展,西漢武帝以后出現了奢侈世風,全社會成員形成了“衣紈履絲”的著裝風尚,對絲織品的需求量十分驚人,從大路貨的帛、素、縑到珍貴的綾、羅、綺等,根本不愁銷售出路,而且不僅普通絲織品價格比糧食昂貴,高檔絲織品的價格更是令人咋舌。西漢宣帝時期“霍光妻遺淳于衍散花綾二十五匹……一匹直錢一萬,又與綠綾七百端,直錢百萬。”這樣豐厚的利潤吸引了平民女性們“相從夜績”,文學作品亦有反映,像《上山采蘼蕪》中故妻一日織素五丈余,《孔雀東南飛》里的劉蘭芝“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她們都為家庭創造了大量的財富,成為個體經濟的重要來源之一。
經濟上“半邊天”的貢獻使得先秦兩漢時期的平民女性形成了一種獨立、自信的精神狀態。劉蘭芝自豪地表示她不僅不依賴夫家提供經濟來源,而且可以“供養卒大恩”——贍養婆婆、養育小姑不在話下;更有《隴西行》中那樣獨持門戶的女性,她接待過路來客時聰明干練,言行舉止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的同時又進退得宜、熱情周到??傊?這些“亦勝一丈夫”的女性呈現出特有的“健婦”之美。
《詩經》與漢樂府民歌中鮮見對平民女性具體的外貌描寫,其筆墨往往集中于女子的日常勞作中,竭力表現她們的勞動美,這展示了底層人民樸素的女性審美觀。在先秦兩漢時期,小農家庭并沒有很嚴格的男耕女織的生產區分,成書于西漢中晚期的《汜勝之書》載:“區麥……大男大女治十畝”,這表明成年女子同樣要參加農業生產,并且承擔份額不遜男子。不過創作主體出于文學審美功能的需要,往往傾向選擇一些具有美感的動作、形象,而面朝黃土背朝天、揮汗如雨的重體力勞作場景顯然不利于對女性美的描摹。采摘野菜、采桑紡織是除了農耕外,女性從事的最普遍的工作,且勞作過程動作優美,富有節奏感,足以表現廣大平民女子的勞動美。因此文學作品中有許多對女性采摘、紡織工作的描寫。如《詩經·七月》: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文學作品描寫下層女性的審美視角趨向于展示勞動美的結果是必然的。格羅塞指出:“有節奏的身體活動不僅本身對人具有肯定的審美意義,它們同時還使人們去注意自己身體結構的勻稱中所顯現的男性美和女性美,注意身體動作的精確、輕捷和優美,注意面部表情的靈活和表達內心感情的能力等等”,勞動過程中那些帶有節奏性的動作“打開了人們的眼睛,使他們看到了整個自己身體的美”。正因為勞動與美的關系如此密切,于是《陌上?!访鑼懬亓_敷這樣疑為貴族女性的時候,不能僅僅鋪陳她的外貌、服飾之美,而是必須先強調她“喜蠶桑”,讓其以“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的勞動者形象“采桑城南隅”,在勞作中展示她的美麗。值得注意的是,對女性勞動美的展示往往呈現出群像的描摹。《詩經·七月》里“采蘩祁祁”一句即形容婦女眾多的樣子?!稏|門之池》講一群青年男女在護城河里浸麻、洗麻、漂麻,他們將艱苦的勞動變成溫馨的相聚,歌聲充滿歡樂之情,女子勤勞美麗的形象就在這樣一種相當艱苦的勞動中集體表現出來。《苡》也是一曲女子們勞動的群體歡歌。全詩重章疊句,僅僅只變換了“采”“有”“掇”“捋”“”“”幾 個 動詞,反復地表達勞作的過程,洋溢著下層女性們勞動的熱情與歡欣。方玉潤《詩經原始》云:“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馀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
雖然勞動美是平民女性展示給后人的最大審美感受,雖然我們無從了解這些可愛女子們的具體外貌,但文學作品依然留下了對她們一鱗半爪的形體描述,使后人得以窺視她們外在美的特點或者說是時人的審美標準——碩、頎、長?!缎l風·碩人》這樣描述齊國公主的美麗:“碩人其頎”。 碩即大之意。《 毛傳》云:“頎,長貌?!斌w態修長、豐腴不僅是對貴族女性的審美規范,同時也適合一般女子。《陳風·澤陂》謂“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唐風·椒聊》中贊美女子“碩大無朋”“碩大且篤”。不同于后世古人對弱柳扶風、小鳥依人之類女子的審美趣味,這種以身體高大健壯為美的女性審美觀的形成與人們現實生存狀況有著直接的功利聯系。人類的歷史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族的繁衍。后種生產自不必說,在生存環境惡劣、人口死亡率較高的先秦兩漢時期,繁衍人口無疑是家庭、國家從生死存亡到綿延發展的大事。而平民女性對前一種生產的參與度也是極深的,辛苦的勞作需要農家少女體格強壯,長得很結實——這也是鄉下美人的必要條件??梢?這兩種生產都需要女性擁有健壯豐滿的身體,于是便形成了“以碩為美”的人體審美觀。
先秦兩漢時期的平民女性在文學作品中呈現出的“健婦”形象展示了一種開朗、豁達的獨立之美。首先,她們不僅勇于獨自挑起家庭的經濟重擔,而且能夠承擔救父、復仇之類這些在世俗觀念中屬于男性責任范疇的重任?!讹嬹R長城窟》里的征人之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丈夫勸其改嫁、不受其累的要求——“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試圖憑借一己之力支撐住整個家庭。類似“緹縈救父”之事亦非罕見。趙簡子的夫人原為河津吏之女,其父獲罪于簡子,夫人愿以己身易父之死,簡子憐悲其意,遂釋不誅?!逗蛹じ琛芳雌錇楹喿佣珊訐介畷r所發之歌。《秦女休行》為三國魏人左延年所作,講得是女休為宗報仇、終以赦宥的故事。漢魏時期這類為父或為家族復仇、手刃仇人的事情屢見不鮮,如《東觀漢記》記載的緱氏女玉、皇甫謐《列女傳》中的酒泉烈女龐娥、《后漢書》中的呂榮等都是典型的例子。《秦女休行》當是文人根據史實創作的。
救父性命或為父、為夫報仇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遭遇,通常情況下絕對屬于男性應該承擔的責任——晉人皇甫謐指出“父母之仇,不與共天地,蓋男子之所為也。”這類寄于男子卻由女子為之的忠義果敢之舉充分表現了先秦兩漢時期平民女性有勇有謀、不輸男兒的特點。她們“以女弱之微,念父辱之酷痛,感仇黨之兇言,奮劍仇頸”,這種膽識“近古已來,未之有也”,最大程度地展現了其“健婦”形象里蘊含的大膽、強健、勇敢、獨立的精神面貌,并得到了班固這樣的史學大家的衷心贊美——“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其次,先秦兩漢時期的平民女性努力追求獨立的人格。婦女們不僅大多能自食其力,經濟獨立,且在情感方面也甚少依賴男性。反映在文學作品中,體現在兩方面:第一,她們向往純粹的愛情、感情專一的婚姻。例如金錢作為婚姻愛情中的異質遭到排斥——“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白頭吟》)對情斷義絕的婚姻也絕不留戀、勉強——她們“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甚至毀掉精心準備的愛情信物以表示“勿復相思”之意,只因“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對薄情寡義的負心漢沒有不成偶便成仇的情況,只是懊悔自己將滿腔真情錯付他人,悲嘆自己溺于往日的愛河而不能自拔,自嘲為何不能早點掙脫出情感牢籠;最后,她們大多能夠徹底灑脫地結束這種沒有感情的“及爾偕老,老使我怨”的痛苦生活。總之,女性們在情感世界保持著一種獨立、健康、充滿生機的心態。第二,健婦們企盼獲得尊嚴以及獨立人格?!犊兹笘|南飛》里的劉蘭芝即是典型。她與丈夫焦仲卿情深意切、恩愛不疑。其悲劇的根源在于她不肯放棄對獨立人格和個人尊嚴的追求。焦母用七出之一的“不順父母”逼子休妻,宣稱“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也就是說她想要一個“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奴隸式兒媳,完全無視其作為“人”的權利和價值。劉蘭芝卻不愿一再地委曲求全,茍且度日。她對婆母的欲加之罪進行了堅決、有力的反擊:自己家教良好,素質優秀,無失德之舉,非懶惰之人,且“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這是對“不順父母”的休妻理由的直接駁斥?!按笕斯氏舆t”里的“故”字表明了她對婆母刻意刁難的強烈不滿。獨守空房,“相見常日稀”的孤單寂寞;“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的超負荷勞作,這些都不是跨不過去的坎。“妾不堪驅使”的是長輩蠻不講理的讓自己過著毫無尊嚴、忍氣吞聲的生活。劉蘭芝追求獨立人格和他人尊重的決心是異常堅定的,面對丈夫的深情厚誼也沒有妥協、退讓,自遣回家也決不接受莫須有的罪名,這番層層深入、有理有據的自辯正是女性對封建家長粗暴踐踏自己人格、尊嚴的最激烈的反抗。
文學創作往往需要根據不同類型女性的主要職能調整審美視角。例如,對貴族女性雖然也有紡織活動的描寫,但目的卻是為了展現她們的道德美。《相逢狹路間行》里描寫了一個“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的貴族家庭,三位貴婦日常生活是“大婦織羅綺,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作,挾瑟上高堂”。大婦中婦的織作顯然不是出于經濟收益的考慮,小婦彈琴乃是出于孝道的角度——“丈人且安坐,調絲未遽央?!比绻F族女性為了金錢而勞作反而會被視作極不體面的事情,如史籍載公儀休“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燔其機,云‘欲令農士工女安所讎其貨乎?’”因此,先秦兩漢文學中平民女性的健婦形象之所以呈現出明顯的兩種審美特征——勞動美和獨立美,是因為平民女性的日常生活就是由操持家務、生產勞作等活動構成的,她們的生活目標是創造財富并養育后代。文學作品往往會描寫她們采桑、養蠶、紡織之類的活動,以突出這些可愛女性在勤快勞作、增產創收的過程中形成的勞動之美,以及無論身處何境都能保持著開朗、豁達、自信的心態,言行舉止不卑不亢、柔中帶剛,充滿勃勃生機的獨立人格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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