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論壇】
大傳統與小傳統的互動交融
——主持人語
黃柏權(1962-),男,土家族,湖北咸豐人。三峽大學民族學院院長,二級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南方民族歷史文化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
人類很早就在思索關于文化的產生、分類、類型等問題。2500年前,教育家思想家孔子曾用“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來劃分社會中的人群,他的這種分類其實也是對文化的分類。“上智”可以理解為代表統治階層的知識分子;“下愚”可以理解為被統治的平民百姓。孔子認為這種二元社會文化結構是“不移”的,是永恒不變的。對文化的劃分在中國古代一直為思想家和當政者所關注,如“華夏”與“蠻夷”、“雅”與“俗”、“廟堂”與“江湖”等都具有相同的性質。1956年,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提出“大傳統和小傳統”的概念。大傳統指代國家權力,由知識階層所掌控的書寫文化的傳統;小傳統則指代鄉村,由村民通過口傳等方式傳承的大眾文化傳統。這種二元劃分很快被學術界接受,在運用中逐步以“精英文化與通俗文化”取代。
如果我們仔細考察就會發現,“雅”與“俗”、“大傳統”與“小傳統”本身不能絕然分開,也不存在永恒的對立,他們之間是可以相互借鑒、吸收和轉化的。中國人很早就注意到大、小傳統之間的相互吸收、互為影響、共生共存的關系。我們可以列舉許多例子來說明,大傳統是從小傳統升華提煉而來的,小傳統是大傳統的源頭活水。例如,代表大傳統的《詩經·國風》中不少詩歌來源于各地小傳統的“民歌”;又如,漢武帝設立樂府之官,在各地搜集民間歌謠為宮廷所用;再如,一些上層禮儀、歌舞等都來自民間小傳統。不僅大傳統源自民間小傳統,而且后來的“大傳統”又回到民間成為“小傳統”,并在民間豐富發展和長久保存,孑遺成為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例如,先秦時期中原上層社會流行的“唐祭”在中原地區早已絕跡,但在武陵地區得以保存;又如,土家族地區的南曲、揚琴等也是宮廷音樂流入民間,與民間藝術結合的產物;再如,納西古樂源于漢族的洞經音樂和皇經音樂,傳到納西族民間后,在流傳中逐步融合了納西族的格調。當然,大傳統同樣給小傳統注入豐富和發展的營養。例如,少數民族地區流行的故事、戲劇、曲藝,乃至雕刻藝術,許多源自中原大傳統。由此看來,大、小傳統不是截然對立的,是相互交流互動、共生共榮的。
由此回到本期的幾篇文稿,這三篇文稿涉及民族融合、書院教育、傳統生態知識,初看起來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細細品讀就會發現其中的奧妙和關聯。如果說書院教育代表大傳統,傳統生態知識代表小傳統的話,民族融合則是連接大、小傳統的紐帶和橋梁。三篇文稿圍繞大、小傳統及其互動交融展開,由此寫出許多新意,讀者也可以從中讀出許多哲理。
大、小傳統互動交融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其實也蘊含大小傳統的交流與互動。從人類發展的歷程看,沒有一個民族是純而又純的,都是在交往交流和交融中,有機組合、不斷融合、逐步演變成今天的各個民族。在此過程中,不同人群的交往,不同的基因組合,不同的文化融合,使人類社會不斷發展,延綿不絕。劉新華的《民族融合芻議——以銅仁市為例》是一篇很有新意的文章,作者以銅仁市為個案,通過梳理歷史以來銅仁市范圍內民族融合,從語言、服飾、習俗、婚姻等幾個方面,揭示了銅仁市民族融合的進程和方式。這種融合,也離不開大小傳統的互動和交流,大小傳統的互動交融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必然趨勢。中華民族的形成,中華文化共同體的形成,都是在長期歷史進程中大小傳統互動交融中完成的。中華各民族在長期交往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完成了不同民族語言、服飾和習俗乃至血統的融合,這種水乳交融的民族融合是時代的進步,也是各民族增強對偉大祖國的認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的基石。
書院是漢族民間教育機構,是一個集教育、學術、著書、藏書為一體教育場所。最早出現在唐朝,正式的教育制度則是朱熹創立。書院盛于宋元,普及于明清,廢改于清末,歷時千余年。從舉辦者來看,往往是地方文人;從辦學目的看,主要是傳播文化知識與學術思想。作為代表官方意志和正統學術思想的書院,明清時期在邊遠的黔東北地區建立起來,并得到較快的發展。李浩、蒙錫正《略論貴州思南書院教育》一文,通過對文獻的梳理,考察了黔東北文化之鄉思南書院發展脈絡,分析了興盛的原因及其歷史作用。從思南書院發展的情況看,其興盛與大、小傳統有關,思南書院的興起,不僅與行省的設置、官府的支持與社會賢達重視有關,也與下層民眾對知識的期待有關,當地老百姓認識到讀書的至關重要性,當地民間一直秉承“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而來”、“窮不丟書,富不丟豬”等理念。很明顯,思南書院的產生發展,與大小傳統的助推有密切的關聯。反過來,書院的舉辦,教育的發展,達到了“移風易俗”的目的,改變了小傳統社會環境,達到了“教化倡行,文風丕變”,“漸被華風,飲食言語,素所服習,椎髻之俗,悍勁之性,靡然變易矣”的目的。大傳統的變化促進了小傳統的改變。
傳統生態知識屬于典型的小傳統。車越川、羅鈺坊的《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多樣性表達及現代價值》一文,通過田野調查和文獻梳理,對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進行了分類,他們將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分為宗教信仰型、生產生活型、規約型,在分類的基礎上對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的特征進行了歸納,指出: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具有人與自然融為一體、人與自然互惠互利、自然資源的適度消費等特征。作者不只是停留在對小傳統知識的分類和特點的提煉上,進一步從小傳統對大傳統的啟示意義進行探討,并認為:土家族傳統生態知識作為一種與當地自然地理環境相協調的地方性生態智慧和生存技能,蘊含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理念,為維護當地的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應對生態危機與生態災害,對當下的生態文明建設具有重要價值。這揭示了小傳統知識對大傳統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