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國體討論中的學理問題探析

李云波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1915年國體討論中的學理問題探析

李云波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1915年關(guān)于君主制和共和制何者更適于中國的國體討論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討論中各界學人為論證自己所提出的君主抑或共和主張的合理性，著重就國體政體的概念、國體討論的合法性等基礎(chǔ)學理性問題展開探討，雖當時其政治智識還不成熟且意見不一，但討論中多數(shù)論者基本都意識到西方先進政治理論和法理常識在該問題上的運用，為國人進一步明晰國體問題的本質(zhì)和法理屬性，并為進一步開展有針對性和邏輯性的思辨奠定了基礎(chǔ)，其在討論中對中國現(xiàn)實政治的思考和未來前途命運的關(guān)懷對民初國人具有重要啟蒙作用。

國體討論；政體；君主制；共和制

1912年2月12日中華民國建立后，中國并沒有完全從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陰影中走出來，部分醉心于舊王朝舊體制的前清官僚、立憲黨人甚至多數(shù)習慣于歷代以來君尊民卑觀念的底層民眾都懷有走回王權(quán)社會的情結(jié)。本來這種觀念在共和建立后的一段時間理應(yīng)通過必要的政治新舉措和國民自身的共和實踐來逐步消除，但由于在制憲過程中制憲議員的操作不當以及黨派之間的相互傾軋導致這一矛盾加劇。1913年10月袁世凱開始擺脫《臨時約法》和《天壇憲草》對總統(tǒng)行政權(quán)力過分束縛的窘境轉(zhuǎn)而尋求在體制外非法擴張其個人權(quán)力，1915年新的《大總統(tǒng)選舉法》頒布后其取得終身大總統(tǒng)的資格，在地位上已與專制皇帝相差無幾。與此同時，一直以來對共和缺乏信心的民眾也在白朗起義和二次革命血的教訓以及社會輿論對共和體制的聲討聲中紛紛倡言復辟言論。

1913年初湖北商民裘平治上書袁世凱稱：“總統(tǒng)尊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于弁髦。國會成立在邇，正式選舉，關(guān)系匪輕，萬一不慎，全國糜爛。共和幸福，不如亡國奴，曷如暫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1］（P170）。同年，前清立憲黨人康有為在其所辦《不忍》雜志中接連發(fā)表《中華救國論》、《救亡論》等舊作攻擊共和體制鼓吹君主制。［2］（P670-678，699-731）而前清遺老勞乃宣則于1914年將其所著《正續(xù)共和解》呈送袁世凱直言恢復清朝統(tǒng)治。至1914年底，北京的復辟舊朝之說已甚囂塵上。

1915年4月，楊度將長達兩萬多字的《君憲救國論》呈送袁世凱，稱“今欲救亡，先去共和。何以故？蓋欲求富強，先求立憲，欲求立憲，先求君主故也”［3］（P569），此文事后被日本媒體披露導致袁世凱意圖稱帝的傳言傳遍南方，而7月袁世凱的憲法顧問古德諾《共和與君主論》一文和有賀長雄《共和憲法持久策》一文的發(fā)表，導致這種猜疑進一步擴大。在《共和與君主論》一文中古德諾認為國體本身無優(yōu)劣之分，其采用君主還是共和取決于一國歷史習慣及社會經(jīng)濟條件，而中國人民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且缺乏自治的長期實踐，因此中國“如用君主制（指君主立憲制，筆者注），較共和制為宜，此殆無可疑者也”，8月3日北京《亞細亞日報》披露該文，之后國內(nèi)輿論開始廣泛就袁世凱是否要稱帝、現(xiàn)行的共和國體是適合中國以及中國應(yīng)進行怎樣的政治變革等展開議論。8月23日楊度等人在征引古德諾主張的基礎(chǔ)上發(fā)起成立籌安會，宣稱專就君主、民主國體何者更適于中國進行學理和事實的探討［4］（P130-131），國體討論運動至此浮出水面。此后不久，全國各大城市、各政、學、商、新聞界人士都公開參與其中，一時間“舉國言論，支離駁雜，異異同同，同同異異，紛紛擾擾，擾擾紛紛，如飲狂泉，如迷醇酒，奔走張皇，爭相告語，咸莫不以國體為空前絕后之問題”［5］（P1）。從討論的具體情況來看，討論大致可以分為兩派，前者以袁世凱、籌安會六君子以及其操控下的部分政界要人、各省公民團體為主，而后者以徐佛蘇、梁啟超、賀振雄、李誨、孫中山等對共和體制始終抱有堅定信心的人為主，而“外國列強對袁的帝制運動始則各懷目的，后來出于其利益需要，決計采取倒袁的方針”［6］（P324）。

國體討論持續(xù)前后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期間君主論者和共和論者圍繞立憲、政權(quán)轉(zhuǎn)移問題對君主制、共和制的優(yōu)劣展開激烈爭論，但在討論后期其逐漸脫離此前所標榜的學術(shù)討論范圍于9月后一再電告各省文武官員及各團體指派代表進京請愿，同時制造所謂民意勸說袁世凱實行帝制，國體討論運動實際演變?yōu)橐粓稣蝿襁M運動。12月，通過極具戲劇化的全國性“投票”和“選舉”袁世凱最終接受帝制。而在這一過程中，實際“所謂請愿者，皆袁氏自請愿；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決；所謂擁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7］（P23-24）。雖然此次討論最終沒能避免袁世凱走上帝制的道路且在一定程度上為其帝制陰謀起了客觀的推波助瀾作用，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否認討論本身的價值，“尤其是很多具有西方學術(shù)背景的學人參與論爭，使反對帝制的回應(yīng)文字具有相當?shù)膶W理性和理論思辨色彩”［8］（P434）。在具體的討論過程中，部分學人紛紛就國體、政體的區(qū)別及國體討論的合法性等基礎(chǔ)學理問題展開深入探討，成為這次國體討論的前提和基礎(chǔ)。

一、國體與政體：概念界定

“國體”一詞最早來源于中國古代典籍，當時指國家狀態(tài)（以綱常禮制為主的封建典章體制）、朝廷體面（天朝觀、夷夏觀）等。國體作為真正法政意義上的概念出現(xiàn)則始于日本明治時期，當時巖倉具視、伊藤博文等具有國家主義傾向的國體主義者突破之前國體概念僅限于倫理、文化概念的束縛，將“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tǒng)治之”明定于明治憲法中，伊藤博文謂之為日本“固有之國體”［9］（P1），意指日本的國家形態(tài)和建國原理。在此之后，穗積八束（1860-1912）對國體的內(nèi)涵進行了憲法學的嚴謹詮釋，其在充分吸收西方有關(guān)政體的學說的基礎(chǔ)上初創(chuàng)性地將國體、政體兩個概念進行了二元區(qū)分，認為國家具有主權(quán)，但因國家組織中的“主權(quán)存在之體制”不同，故國體可分為君主國體和民主國體，而“政體由統(tǒng)治權(quán)行使之形式而分”，可分為專制政體和立憲政體。其認為國體不能輕易變動否則將意味著革命與反叛，而政體則可因時勢而變遷［10］（P70）。此后，雖然穗積八束的國體論隨著立憲主義的發(fā)展受到“國體為歷史文化概念而非法學概念，君主共和均為政體”的批評［10］（P72），但其在晚清時期的中國卻得到了延續(xù)和發(fā)展。

20世紀初國體一詞隨著日本公法著作如伊藤博文《日本帝國憲法義解》、高田早苗《憲法要義》等中譯本的刊行逐漸進入中國人的視野。1907年10月到1908年7月第二批赴日學習憲政的達壽（時任學部右侍郎）在日本得到穗積八束、有賀長雄等學界名宿有關(guān)日本憲法和國體理論的指導，回國后其對國體學說進行了較為完整的闡述，“所謂國體者，指國家統(tǒng)治之權(quán)，或在君主之手，或在人民之手。統(tǒng)治權(quán)在君主之手中者，謂之君主國體，統(tǒng)治權(quán)在人民之手者，謂之民主國體。而所謂政體者，不過立憲與專制之分耳。國體根于歷史以為斷，不因政體之變革而相妨。政體視乎時勢以轉(zhuǎn)移，非如國體之固定而難改”［11］（P56）。顯然這種觀點與穗積八束的國體論別無二致。之后不久，清政府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即模仿明治憲法第一條的國體條款，規(guī)定：“大清皇帝統(tǒng)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12］（P357）?；谝陨系恼J識習慣，民國建立后的第一部憲法草案《天壇憲草》中亦專設(shè)《國體》一章規(guī)定“中華民國永遠為統(tǒng)一民主國”［12］（P389）。

梁啟超在晚清民國政治思想領(lǐng)域是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人物，其對國體問題的一些認識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們的普遍看法，1902年其在《論政府與人民之權(quán)限》中認為“主權(quán)或在君、或在民，或君民皆同有，以其國體之所屬而生差別”［13］（P3）。后來其又將國體闡述為“國體之區(qū)別以最高機關(guān)所在為標準”分為君主、民主兩種，而“政體之區(qū)別以直接機關(guān)之單復為標準，其僅有一直接機關(guān)，而行使國權(quán)絕無制限者，謂之專制政體；其有兩直接機關(guān)，而行使國權(quán)互相制限者，謂之立憲政體”。［14］（P37、38）顯然這也是受到了當時日本國體理論的影響，并與清末立憲中國體、政體的相關(guān)論說基本相似。

1915年的這次國體討論承繼了以往學界關(guān)于國體的論說，稍有不同的是其將國體表述為君主制與共和制，而非君主制和民主制，如楊度、古德諾、梁啟超等多數(shù)人的文章中都采用這種表述。而實際這種區(qū)分法在之前也出現(xiàn)過，1907年10月梁啟超在《政聞社宣言書》中即數(shù)次使用“共和國體”概念［15］（P20）（當時正值立憲派和革命派論戰(zhàn)時期）。1912年8月發(fā)布的《國民黨宣言》中也指出：“不必論其國體之為君主共和，政體之為專制立憲……”云云［16］（P396）。筆者以為1915年的這次國體討論同時受晚清以來關(guān)于國體主流學說和民國肇始以后“共和”概念日深這一現(xiàn)狀的雙重影響，其實質(zhì)則與以往國體概念的本質(zhì)相差無幾，這一點從梁啟超在此次討論中認同君主和共和的分法也可以看出。不過在辯論中仍有一部分人對國體的概念提出不同意見，有論者堅持以往君主、民主的分法，如上海《時事新報》、廣州《國華報》等都曾刊文表達此種觀點。［17］民初著名政論家章士釗（曾用筆名“秋桐”創(chuàng)辦《甲寅》雜志）則引入形式和精神的概念，認為國體為形式，政體為精神，“共和之形式，民主之謂也。精神，立憲之謂也?！保?8］而精神重于形式。與上皆不同的是，歷史學家李劍農(nóng)（當時是《新中華》雜志的主要撰稿人）根據(jù)國體政體概念從西方到日本再到中國的流變過程認為國體是有歧義的，“一則別國體政體為兩，國體專指主權(quán)體，政體則指政府之形體；一則合國體政體為一，國體即指政府之形體”［19］。而張東蓀（曾用筆名“圣心”，創(chuàng)辦《新中華》雜志）則更直接地指出，世界各國沒有國體之分，只有政體之分。國體、政體之爭者，一半是因為不知道國家和政府的區(qū)別，一半則是因為不知道法律與政治的區(qū)別。其認為“政府有差別，而國家無差別，易言之，即有政體而無國體”。此外政體分類是法律上的產(chǎn)物，離開法律無政體，因此現(xiàn)代社會只有兩種政體即君主立憲與民主共和，而專制不過是國家發(fā)展的畸形，不能被稱為政體。［20］民初學人郭守七亦同樣認為君主、共和實際為政體概念，但他對國體的看法與章士釗、李劍農(nóng)、張東蓀等人都不同，其認為國體與一國之人民、土地被統(tǒng)屬的狀態(tài)相關(guān)，可分為聯(lián)邦制、混一制兩種，“故必以合眾國而采用英法日俄之制，方為國體之變更，必有人主張以中國為瑞士之聯(lián)邦，方可謂為變更國體”［21］（P20）。而君主和共和則屬于政體的范圍。

除了對國體概念的不同認識，相關(guān)論者還就國體、政體的矛盾關(guān)系進行了分析，楊度認為可以通過改行君主制來實現(xiàn)憲政。而梁啟超則認為，“國體與政體本截然不相蒙，謂欲變更政體而必須以變更國體為手段，天下寧有此理論？”［22］（P240）況且“變更政體，則進化的現(xiàn)象也，而變更國體，則革命的現(xiàn)象也。進化之軌道恒繼之以進化，而革命之軌道恒繼之以革命”［22］（P249），所以梁啟超認為為不致引起流血革命堅決不能通過改行君主制來實現(xiàn)立憲政體，同時指出“立憲黨之政論家，只問政體，不問國體”［22］（P236）。

盡管以上論者對于國體、政體的基本概念、關(guān)系等未達成一致意見，但總體來說其討論的主題仍圍繞君主、共和展開。由于討論中各論者基本都使用西方政治學術(shù)語并征引西方學者的觀點來證明自己的觀點［8］（P436），因此他們的諸多分析都具有現(xiàn)代政治學的較強學理性，不僅有利于人們從根本上認識國體問題的本質(zhì)，且為人們提出君主抑或共和的主張?zhí)峁┝嘶A(chǔ)學理支撐。在討論中，總體來說君主論者在國體、政體的劃分問題上較為一致，且多強調(diào)國體在國家發(fā)展中的主導性作用，而共和論者在國體、政體問題上有很多分歧，且更多強調(diào)政體選擇的主動性。

二、影響國體的因素

國體的決定因素問題也是此次國體討論的一個重要學理問題，對該問題進行界定有利于分析評斷國體討論的必要性。在討論中有人主張國體是自然生成的，有的則主張國體是人為選擇的結(jié)果。古德諾在《共和與君主論》一文中指出，一國國體“無論其為君主，或為共和，往往非由于人力，其于本國之歷史習慣與夫社會經(jīng)濟之情狀，必有相宜者，而國體乃定。假其不宜，則雖定于一時，而不久必復以其他之相宜之國體代之，此必然之理也”，而在決定國體的因素中，其認為“威力”是最重要的。［23］（P148）梁啟超也認為，國體“惟以已成之事實，為其成立存在之根源”，即由時勢作用的結(jié)果，而非學理和人為意志所能決定。雖然古德諾與梁啟超的觀點相似，但二者的立論點卻截然不同，古德諾認為君主制才是適合中國歷史和當前實際的國體形式，而共和制則是辛亥革命后人為操縱的結(jié)果，是不能長久的。而梁啟超則認為，中國當前共和制的形成是時勢作用的結(jié)果，是順應(yīng)歷史潮流的，現(xiàn)在試圖通過簡單的學理討論就加以人為的改變勢必會帶來禍亂。

對于古德諾的觀點有論者提出了不同意見，張東蓀在1915年8月27的《古博士國體論之質(zhì)疑》一文中指出，歷史習慣是存于人民心中的，社會組織、經(jīng)濟狀態(tài)也無一不是人民意志的表現(xiàn)，所以“謂國民對于國體無能有所選擇，真謬論也”［24］（P133）。汪馥炎則進一步指出，適合一國國情的國體“無異國民意志之已選擇其相宜者也”［25］，因此必然是符合歷史習慣和社會經(jīng)濟條件的。在二者看來，主觀意志與客觀條件不應(yīng)強作割裂，國體由眾意聚合而成，而非“威力”等簡單作用的結(jié)果。日本法學博士副島義一也指出“佛蘭西之革命、美利堅之獨立，以及文明諸國采用立憲政體，悉出于先覺者之唱導，或其國民之自覺的選擇，殆無疑義；故一國國體之確立，絕不能純視為歷史上發(fā)達之物也”［26］。

在國體的決定因素這一問題上，無論共和論者還是君主論者，都較多地強調(diào)歷史習慣、國情時勢等客觀因素對國體的影響，不同的是二者對中國當今國體的看法不一，梁啟超等共和論者認為共和制是適合中國的，是國情時勢的體現(xiàn)；而古德諾、楊度等君主論者則認為共和制是人為選擇的結(jié)果并不與中國國情相符，所以需要改制。二者在該問題上的分歧必然會引起在國體變更問題上的更大爭議。

三、理、法之間：關(guān)于國體的討論

國體討論的合法性問題是有關(guān)基礎(chǔ)學理問題討論中意見分歧最大的議題，在1913年復辟論初起時政府曾對討論國體予以堅決抵制，輿論也同樣認為討論該議題是觸犯法律的行為。但到1915年籌安會發(fā)起國體討論后楊度等人竟以學術(shù)研究自任予以公然討論，政府方面亦一反常態(tài)予以承認并積極參與其中，前后的巨大反差使政、學兩界及輿論界對該問題的法理屬性展開爭論。

袁世凱曾被問及對國體討論問題的態(tài)度，其認為“共和原理，本當集大眾之心思才力，以謀大眾之安樂幸福，此等開會討論之舉，于共和原理初不相背，何從橫加干涉乎”，另外“此種研究之舉，只可視為學人之事，如不擾及秩序，自無干涉之必要也。”［27］（P6）檢察廳、肅政廳等法律監(jiān)察機關(guān)為迎合袁世凱的意圖亦對此事漠然視之。

君主論者對該問題的態(tài)度概括起來可分為以下幾個層面：其一，如單純從學理上來講國體討論是一種學理的研究，與實際政治無關(guān)，因此“研究學理與變更政體，二者不能并為一談。若謂政體之良否，無研究之余地，則世界各種學說，又將從何發(fā)明”［28］（P14）。其二，國體討論既然為學術(shù)研究，則“按之約法，人民言論自由，與法律尚不為抵觸”［29］（P9），況且我國現(xiàn)存法律本身即是有問題的，如“《臨時約法》既非出于全國人民之本心，不過少數(shù)黨人之私意，且任意改易，狡詐欺罔，久失大信，故無所謂破壞也”［30］（P11）。那么在舊憲法（指約法或憲法草案）和國體不合理而新憲法（指正式憲法）未擬定之時，“討論國體以發(fā)表民意，自為正當，并無與約法抵觸不抵觸之可言”［21］（P18）。其三，討論國體是各國之通例，在西方民主國中其稱道君主者不知凡幾。［31］（P99）所以“以各國久經(jīng)確定之政體，固容人比較優(yōu)劣，何以我國政體，獨無討論之余地耶，理想之優(yōu)劣，即有理想之取舍，何能止人之多言耶？”［32］（P134）其四，國體討論是我國當今時勢的必然要求，當前共和制度已顯露諸多弊端，而作為國民，其對于國家“既負納稅當兵之義務(wù)，即應(yīng)享受國家保護之權(quán)利”，倘各界學人能“參預其間，互相印證，無論國體如何，能顧念國情，引伸民權(quán)，就過去成績檢點比較，適者留之，否者更之”，［33］（P81-82）將有利于國民。

多數(shù)共和論者與君主論者持不同意見，他們首先認為國體討論是不合法的。雖然君主論者一再強調(diào)討論國體是學術(shù)行為，但此前《中華民國約法》第五條第四款曾明確規(guī)定“人民于法律范圍內(nèi)，有言論、著作、刊行、及集會結(jié)社之自由”［12］（P381），然其“法律范圍內(nèi)”概指“凡所集之會，所結(jié)之社，皆必在法律范圍以內(nèi)”，因此籌安會公然討論國體顯然已逸出法律范圍并與憲政正義相違背。［34］（P143-144）又《報紙條例》第十條、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淆亂政體者報紙不得登載”，否則“禁止其發(fā)行，沒收其報紙及營業(yè)器具，處發(fā)行人、編輯人、印刷人以四等或五等有期徒刑”［35］（P729-731），更加說明國體是不容任何人和媒體置喙的。除此之外，有人指出1914年11月24日袁世凱曾申令，“民主共和，載在《約法》，邪詞惑眾，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讕言或著書立說及開會集議，以紊亂國憲者，即照內(nèi)亂罪從嚴懲辦，以固國本而遏亂萌”［36］，基于此，有人認為檢察廳等司法機關(guān)應(yīng)對籌安會的行為加以制止，否則“法之不存，國何以立”［37］（P7）。更為甚者，“言論為事實之母，鼓吹即實行之媒，涓涓不絕，將成江河”［38］（P15），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除了從法律條文上給予有力反駁，共和論者還就國體的事實利害等進行分析，指出議更國體可能引發(fā)國內(nèi)革命并給列強以可乘之機。章士釗即認為籌安會談?wù)搰w“正與革命為媒”［39］；梁啟超則認為立憲黨之政論家，“只問政體，不問國體”，一則國體非政論家所能左右，二則擅議國體會破壞原來已有的政治基礎(chǔ)而建立與國情不符的政治體制遺患無窮。徐佛蘇也同樣認為，對于政體人民可以自由討論，而國體只有在國家經(jīng)歷革命而新國體未建或全國民意機關(guān)應(yīng)時勢要求而不得不為國家謀生存時，方可議更，除此之外“無經(jīng)討論改變國體之余地”，中國“今日既無大革命大變亂之事實，又未聞以特種法令組織代表全國民意機關(guān)”［40］（P19），因此籌安會以少數(shù)人之集會公然倡議變更國體與民意相違背，與倡導革命無異。

在關(guān)于國體討論的合法性問題上還有論者提出與君主、共和論者均不相同的觀點，指出國體討論并沒有合法不合法之分，只是該問題“無討論之價值也”［41］（P108），當前中國的急務(wù)應(yīng)是發(fā)展國力，增強國民文明程度等關(guān)乎國家存立的事宜，若“惟就國體形式討論，無論變更若何，終不能脫貧弱之苦境也”［41］（P108）。李佳白則認為，國體討論中萬不能摻雜些許個人私利和政治壓迫及暴力鉗制等手段。換言之，君主論者要細察反對者之詞意及全國人民之趨向；共和論者則要允許各方之提議不能行革命之舉動。否則“此事發(fā)現(xiàn)之日，即為日本又得進步之時。其下焉者，必以扶助同志重立共和為名，直演辛亥革命之舉；其上焉者，且必以保護政府代平內(nèi)亂為任，償其實行干預之私”［42］（P25），所以，國體能否討論的關(guān)鍵在于是否對中國當前和未來政局發(fā)展有益。

可見，在國體討論的合法性問題上，各位論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從不同角度對該問題進行論證，目的是借此來支持自己對于國體變更的態(tài)度。盡管如此，多數(shù)論者在討論中利用西方最新的政治理論和法理常識對中國的現(xiàn)實利害問題進行分析，充分說明這一時期中國學人雖政治智識還不成熟，但已認識到憲政的重要性，其對中國當前局勢的思考和關(guān)懷值得后人肯定。

民國初年的中國社會處在由君主專制向民主憲政過渡的轉(zhuǎn)型期，在中外思想激烈交鋒和共和體制不穩(wěn)的大環(huán)境下，各界學人圍繞國體政體的概念、國體討論的合法性等基礎(chǔ)學理性問題展開討論，為國人進一步明晰國體問題的本質(zhì)及其法理屬性起到了啟蒙作用，同時為各位論者進一步展開有針對性和邏輯性的關(guān)于君主還是共和更適于中國的思想辯論奠定了基礎(chǔ)。國體討論雖最終演變?yōu)橐粓鲈绖P偽造民意的稱帝運動，然而討論本身所包含的學理性及其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guān)懷使其在民國政治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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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中國之無誠意說［N］.日文新支那報，1915-8-26.南華居士.國體問題（第二冊）［M］.天津：華新印刷局，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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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煥鈞）

An Initial Research on the Theoretic-Logical Basis of Discussion of State System in 1915

LIYunbo
（College of Communication and Humanities，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

Discussion of suitability of Chin＇s state system between constitutionalmonarchy and democratic republic in 1915 was a great event in Chinese history.To bolster up their case，scholars of all areas focused on the theoretic-logical basis to explore such as the concepts of state and government system and legitimacy of the discussions.Although the politicalwisdom of commentators＇knowledgewas notmature and they even disagreed on the issue，they were all aware of the use of advanced political theory in theWest and the knowledge of jurisprudence.Consequently，their discussions laid the deep foundation for people to further clarify the nature and legal property of the state system，so that，the others could also carry out targeted and logical debates.Commentators＇reflections on the Chinese political reality and concern for China＇s future and destiny enlightened people of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Discussion of State System；Government system；Monarchy；Republic

K06

A

1672-2590（2015）05-0100-06

2015-08-09

李云波（1986-），男，山東泰安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2013級專門史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