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巖
(延安大學文學院,陜西延安716000)
《再別康橋》中的情感隱喻
——解讀《再別康橋》中“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卜巖
(延安大學文學院,陜西延安716000)
文學作品來自生活,來自寫作主體對生活的獨特感受與體驗。任何一位作家的代表作,往往蘊含著特定時期獨特的個性情感,傳達作者獨特的生活體驗和心理感受。為了生動形象的抒寫與表達細膩、抽象的內心情感,作者在創作中往往將情感隱喻化。因而,理解作品的情感隱喻,是我們認識文學作品、把握作品意蘊的主要媒介。
再別康橋;情感;隱喻
文學創作不僅與世界相關,同時,作者通過作品表達自己的感受,并試圖以此喚起讀者相應的感受。《尚書·堯典》中的“詩言志”、《毛詩序》中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荀子·樂論》中的“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這些言論都表達了文學創作與作者情志的關系。文學作品作為“物之感人”的產物,它既是對“物”的世界的再現,也是對“人”的心靈的表現。南北朝時期鐘嶸《詩品序》中起首就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在西方,模仿說認為文學是世界的反映,表現說則認定文學是作者心靈的表現。英國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1]因此,可以說,文學作品都來自于寫作主體對生活的鐘情與投入,來自于寫作主體對生活的情感體驗和對生活的獨特發現。文學作品與作者特定的生活背景、情感變化直接相關,正如馬克思所言:“沒有自然世界,沒有外部的感性世界,勞動者也就什么也不能創造。”[2]
《再別康橋》是現代著名詩人徐志摩的代表作,寫于1928年11月6日。詩人故地重游,來到劍橋找他的英國朋友,遺憾的是他曾經熟識的英國朋友一個都不在,迎接他的只有他曾經熟悉的靜靜流淌的康河。康河的山水草木勾起了詩人對舊日青春歲月的追憶,在歸國途中,詩人感慨萬千,吟成這首傳世之作。康橋的歲月在徐志摩的記憶里是深刻的,可以說。“康橋情結”貫穿在徐志摩一生的詩文創作中。
康橋成為徐志摩詩歌的情感隱喻。
隱喻,在傳統修辭學家眼里,被看作一種修辭現象。修辭學家們認為隱喻是正規語言的偏離和變異,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此類事物的心理行為、語言行為和文化行為[3]。隱喻具有一定的文化性,隱喻只有和一定的語境、文化緊密結合才能發揮其功能。在文學創作中,隱喻借助語言來實現,當然,這種語言表達離不開特定的文化和環境,例如“明月相思”“落花傷春”“夢回故里”等文化隱喻是中國文化獨有的特征,情感隱喻成為理解民族文化、理解文學作品情感志趣的鑰匙。
文學作品是作者心靈的律動,重在表達寫作者獨特的生活感悟和情感體驗,為了生動形象的抒寫與表達細膩、抽象的內心情感,作者在創作中往往將情感隱喻化,尤其在詩歌創作中這種隱喻化更加明顯,因為詩歌是情感表現的藝術,“破舊的老水車”“額上熏黑的礦燈”“干癟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淤灘上的駁船”等等,是祖國貧窮落后發展緩慢的隱喻。詩歌這一藝術形式,在創作中正是通過大量隱喻再現作者的審美理想、審美追求和審美評價,以此來體現詩歌這種文學樣式的審美價值。因而,我們認為離開了隱喻,詩便無從談起。中國古代詩歌中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融情于景、借史詠懷、借古諷今等等創作手法,正是隱喻手法的明顯體現。因此,可以說,隱喻在語言與認知之間架起了重要的橋梁,是我們認識理解文學作品、把握作品意蘊的主要媒介。當然,理解文學作品的隱喻離不開特定的創作背景、文化積淀和環境氛圍。
文學創作的源泉是情感。文學創作的基本原則是以情感人,一個作家往往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動情點,用不尋常的材料寫出尋常的情感。在傳統的文本解讀視野下,我們對文本的解讀往往停留在文本的矛盾,停留在文本與外部對象的統一性上,甚至有時候把創作的時代背景和作品主題混為一談,如認為《荷塘月色》反映了大革命失敗后知識分子的苦悶,“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惟妙惟肖地反映了美好的“景色”,《再別康橋》表現詩人內心的離愁別緒等等。從哲學上講,這是機械唯物主義反映論的結果。
孫紹振教授在其《文本解讀的七個層次》當中強調,文本解讀第一是藝術感覺得“還原”,“把具體分析落實到文本分析的系統工程上”,“對作品的分析還得有一個歷史的、動態的分析,就是還原”。[4]從理論上講,對一切對象的研究最起碼的要求是把它放到歷史環境里去。不管什么樣的作品,要作出深刻的分析,只是用今天的眼光去觀察是不行的,必須放到產生這些作品的時代(歷史)背景中去,還原到產生它的那種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藝術的氣候中去。歷史的還原目的是抓住不同歷史階段中藝術傾向和追求的差異,關鍵是內在的藝術本身的景物、人物、內心情感的進展。筆者認為,《再別康橋》的這首詩表現的矛盾正是詩人自己再次回到康橋內心的情緒激蕩和激動——“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為什么詩人此時情緒如此激蕩?因為康橋曾經是作者追夢、尋夢之地,康橋是作者一生的情感隱喻,這里沉淀著徐志摩的愛情夢想、文學癡情、詩人性靈。
1918年秋天,與張幼儀結婚三年剛剛生子的徐志摩登上郵輪,橫渡大西洋,來到美國克拉拉大學,主修銀行及社會學。1919年6月,成績優異的徐志摩從克拉拉大學畢業,轉到美國哥倫畢業大學攻讀政治學,一年之后他獲取碩士學位。這時的他有著極高的政治熱情,“要為國家服務。徐志摩在給親友的信中所顯露的使命感、他在克拉拉大學嚴謹的工作時間表,還有他所吸收的西方社會主義作品,全都指向這種實際的方向。”[5]
1920年秋,放棄在哥倫畢業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徐志摩橫渡大西洋來到英國。據徐志摩自己說,這項重大的決定是因為他想“從羅素念書”。在他心里,這行動不但不是違背原來的目標,反而是進一步去追尋這一目標。可是,當他來到英國時,羅素被劍橋大學的圣三一書院開除了。羅素的離開,構成了徐志摩一生中的主要心理危機——一種魯迅和郁達夫在日本體驗過的心理危機。幸而,一個人闖入了他的生命,把他轉移到文學的新路上去。
這個人是高斯華綏·狄更生。狄更生在1921年遇到徐志摩時,剛完成了他的作為精神朝圣的中國之行。他到訪過中國的一些主要城市,也到過泰山,謁過孔子的陵墓。回到英國后,他成為中國的擁護者,“他也吸引了大批到英國來的東方人,特別是留學生,劍橋成立了中英學會……中國人讓他感到很愉悅。”[6]狄更生當時便以英皇書院院士的身份,推薦徐志摩到他母校作特別生,二人的友誼在劍橋成為一時佳話。
徐志摩這位特別生,很快便成為劍橋里頗受歡迎的人物,其他跟徐志摩交往的著名學者還包括理查斯等。徐志摩給父母親寫信時說:“兒尤喜與英國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謂學不完的聰明。”他后來回憶其劍橋來,曾這樣說:
我在美國有整兩年,我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啃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行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肉烤餅、看閑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草包,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的時候不曾通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瞞睅。這分別不能算小。[7]
可以說,劍橋代表了徐志摩思想上的轉折。那么,為什么徐志摩的心靈會有文學的激蕩,這還得從他的個人生活尋求答案。
1921年初到劍橋時,徐志摩跟自己的太太張幼儀過著很閑適的生活,“每天一早我坐街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教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8]但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很快就被一場感情風暴所摧毀,這便是徐志摩與林徽因的關系。
徐志摩在倫敦結識了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遇上徐志摩后,二人由于志趣相投,便成為很要好的朋友,林長民還給徐志摩講述他在日本念書時愛上一個日本女子的故事,徐志摩又把這故事寫成一個小說。此外,徐志摩與狄更生認識也是通過林長民的介紹。很顯然,徐志摩就是在認識林長民這樣感情豐富的人后才正真了解到自己感情豐富的性格。
1921年,林徽因跟隨父親林長民到倫敦時僅僅十七歲,年輕貌美且有文學才華。如果我們說是林長民把徐志摩性格中感性的一面發掘出來,那么我們也可以說,是林徽因把這種感性成分推向了巔峰。1921年,徐志摩跟妻子張幼儀住在沙世頓,林徽因跟父親住在倫敦,但他們每天通信。1922年徐志摩跟妻子提出離婚,他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無法忍受的,他給張幼儀的信中說:真生命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愛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此絕苦痛,始兆幸福。[9]
這封信不單顯示出徐志摩那單純的理想主義,而且也是他第一封公開的愛的宣言,然后,徐志摩便開始以自己的生命和個性來闡明他的理想,以離婚及林徽因為目標,在康橋,徐志摩以他天真浪漫的個性,踏出了追求愛情的感性之旅。
1922年3月,徐志摩正式和妻子張幼儀離婚,但林徽因這時已跟隨父親回國。于是,從1921年秋天起,徐志摩才有機會親近真正的康橋,他才真正發現了康橋的美。
在那如肖邦的音樂般美麗的康橋,在康橋碧綠柔軟的嫩草上,他度過無數個浪漫的早晨和夜晚。“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柔”。[10]在他的眼里,康河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河,他時常泛舟康河,更多時候是躺坐在康河岸邊,“在康河上過一個夜晚是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欄上向西天凝望。”[11]寧靜優雅的康河美景,激起徐志摩對大自然狂熱的崇拜。從此,劍橋為他的詩作提供了背景。1921年11月23日他寫成了一首詩,他狂熱地頌贊詩人:詩人呦!
你是時代精神的先覺著呦!
你是思想藝術的集成著呦!
你是人天之際的創造著呦!
當徐志摩與康橋融合成一體,當他真正發現康橋的美的時候,他也發現了自己。可以說,是康橋激發了徐志摩詩人的性靈,是康橋讓徐志摩獲得了精神的重生,讓他的情感得到噴涌。從此,他也有了一種新的身份——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詩人、學者和儒雅名士。1924年4月,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訪華期間,徐志摩作為一位傳譯陪同,他得到泰戈爾賞識,他與泰戈爾在西湖的船上談詩作詩到天亮。在泰戈爾訪華期間,徐志摩做的大量工作,讓他贏得了“詩哲”的稱號。
在《猛虎集?序文》中,徐志摩曾經自陳道:在24歲以前,他對于詩的興味遠不如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正是康河的水,開啟了詩人的性靈,喚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詩人的天命。因此他后來曾滿懷深情地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
當徐志摩終于發現康橋的美的時候,一個詩人也誕生了。
所以,1928年,詩人再次回到曾經的康橋,往日情懷不禁涌上心頭,康橋的草木輕舟處處沉淀著他青春的記憶,沉淀著彩虹似的夢。流連康河邊,詩人不禁要去“尋夢”,“撐一只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文學寫作是創作性的勞動,文學作品不僅要傳達言語信息,而且更要表達作者的審美體驗和生活感受。為了意蘊深長地描述人類的豐富的精神情感,文學作品常常要將作者的情感隱喻化。正如馬克思所說:“沒有自然界,沒有外部的感性世界,勞動者也就什么也不能創造。”[12]在文學創作中,離不開情景兩端,而任何的“景”,正是情的隱喻,也就是說,人要生存,離不開自然世界和社會生活,這自然世界、社會生活也就變成了人的精神的對象,成為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人在客觀外物中找到了自己精神或者情感的另一半,自然被情感化、隱喻化,同時人也被自然化,人與自然生活便合二為一,從隱喻學的角度來看,自然的對象實際上就成為人的精神或情感的相似物、替代物或類比物。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貫穿于徐志摩一生情感和創作中的康橋情結了。
[1]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2][1 2](德)馬克思,劉丕坤,譯.1 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人民出版社,1979.
[3]文旭.隱喻·語境·文化,兼論情感隱喻·人比黃花瘦[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4,1.
[4]孫紹振.文本分析的七個層次[J].語文建設,2008,3.
[5]李歐梵.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新星出版社,2005,9.
[6]福爾斯特.狄更生傳[M].紐約,1934.
[7]徐志摩.吸煙與文化[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5.
[8][10][11]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5.
[9]徐志摩.徐志摩全集卷1[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5.
I207.25
A
1674-6198(2015)05-0098-03
2015-10-11
卜巖(1964-),女,陜西綏德人,延安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