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見習記者 彭飛
“我參加了三次上訴庭,2005年作為不說話的第三方,2010年作為不說話的當事方,2015年才作為說話的當事方。10年才有了機會說話。”
地處瑞士西南,形似新月的日內瓦湖終年不凍,風光怡人,巴爾扎克筆下它是“愛情的同義詞”。世界貿易組織(WTO)總部臨湖而建,恰在新月的一角。
沿湖慢跑是彭俊來日內瓦開庭的最好福利,湖光山色讓他得以從箭拔弩張的法庭氣氛中稍稍舒緩下來。
與來這里休閑的游人不同,彭俊帶著一份特殊使命。作為中國商務部的律師團成員之一,他要在WTO爭端解決機構上與來自日本和歐盟的律師進行數次高規格的交手。在此之前,中國律師曾以專家證人的身份在WTO案件中出現,但進行庭辯這還是第一次。

類似于一審、二審程序,WTO爭端解決機制由“專家組階段”和“上訴階段”兩個階段組成。專家組由3名來自不同國家的專家組成,負責審查證據決定是非,專家組報告提交給爭端解決機構(DSB)。如果某一當事方向DSB正式通知上訴,則爭端解決進入上訴階段。
“日本和歐盟訴中國高性能不銹鋼無縫鋼管反傾銷措施案”——佶屈聱牙的案件全名已經被彭俊說得滾瓜爛熟。
2014年2月26日,第一次專家聽證會,也是彭俊在本案中第一次出庭。彭俊15年的律師生涯從事的都是以案頭工作為主的非訴業務,這也是他第一次出庭。從下午的三點到六點,彭俊和代表歐盟的JF律師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辯論,中間沒有休息。主席宣告結束的時候,JF律師還繼續舉牌要求發言,彭俊也意猶未盡舉牌應戰。
“我算了一下,剛才你們一共辯論了3個小時,其中有一個問題來回辯論了74分鐘,你一個點也沒漏。”庭審期間一直幫助彭俊做記錄、遞紙條的同事結束后告訴彭俊。
十天后,中國歐洲學會歐盟法研究會理事廖詩評在另一場上訴聽證會上碰到JF律師。他告訴廖詩評:“與中國在WTO上打官司已經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就在十天前,在WTO參加另一個中歐貿易爭端的專家組程序,看到代表中方出庭的中國籍律師是個生面孔,不由得放松了警惕,誰知甫一交手,才發現對方絲毫不懼,要不是我‘常在河邊走’,差點就吃了大虧。”
JF律師所說的“生面孔”就是彭俊。這段故事被收錄在《我們在WTO打官司》一書中。其中介紹稱,JF律師曾在國際律所和WTO工作過,是歐盟委員會處理WTO法律事務的頭牌律師,迄今已經代表歐盟參與了90多個WTO爭端案件的法律事務。而WTO成立至今,也一共只處理過480多個案件,其中正式開庭的,只有一半左右。
“語調平和而冷靜,在庭辯中還善于使用比喻和類比,以博人眼球。”雖然距離第一次開庭已經一年多時間,彭俊對JF律師在庭上的表現猶在昨日:“例如,在談到價格削減問題時,為了說明不是進口價格下降而低于國內價格,而是國內價格上漲過快使得進口價格‘被下降’了,JF律師直面專家組主席侃侃而談:‘主席先生,您要求我把您的提包放到椅子下面。而我卻是舉起椅子放到您的提包上面。這難道是相同的情形嗎?’”
2015年7月31日,第二場上訴階段聽證會結束,彭俊作為親歷者完整參與了一個WTO爭端案件的流程。
“專家組的問題會在前一天晚上告訴你,還有一個晚上的準備時間。但上訴機構的問題不會事先告訴你。”彭俊對《法人》記者感慨,WTO上訴庭和專家組庭有很大不同,它有超越問題本身對法律和邏輯的極致追求。
“兩天的法律享受結束了,突然有悵然若失的難受。”上訴階段結束后,彭俊在自己的朋友圈寫道。
“我覺得商務部循序漸進的策略非常明智。”加上采訪,《法人》記者和彭俊一共見過三次面,他以同樣的口徑稱贊了中國商務部兩次。
不單單因為商務部是他的客戶,促成他成為首位在WTO案件中出庭辯論的中國籍律師。最主要的原因,彭俊認為商務部介入WTO案件的方式和態度,普惠了整個中國本土做WTO案件的律師。
彭俊告訴《法人》記者,2001年12月入世后,中國尚未建立起一個自己的專業法律團隊。但是作為第三方的WTO案件,中國基本上都會參加,并在規則解釋中積極發表自己的意見。
WTO規則是一個匯集了160多個成員國意愿的多邊規則。所謂第三方,就是中國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但中國作為WTO的成員國對案件所適用規則的解釋具有體系性的利益。
“利用做第三方的機會,商務部開始培養自己的技術官員團隊和律師團隊。”彭俊回憶稱,自己第一次接觸WTO的案子時,就是從2004年“美國訴墨西哥牛肉大米案”這一第三方案件開始的。
一直到2007年,彭俊才在“美國訴中國出版物案”中第一次接觸當事方的案子,但是還是沒有機會出庭辯論。
“商務部應對WTO案件的一般標準做法是,既請一個中國律師,也請一個外國律師。但國外律師是擔綱者,負責辯論的思路、辯詞的起草和出庭辯論,中國律師在其中只是起到一個輔助性的作用,諸如收集整理證據、審核辯詞之類的工作。”彭俊覺得,雖然之前的WTO案件中中國律師只是配角,但有了練手的機會。
其實彭俊一開始并不是做WTO案件出身。1999年研究生畢業后,彭俊便進了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可能也是最后一份工作”。從私募股權投資開始,先幫助外資基金在國內投,后來又幫助中國企業在境外募集美元基金,再之后幫助企業在境內外上市或者并購退出,逐漸往“募投管退”的投資產業鏈條上下游發展。
彭俊最開始涉足國際貿易領域是代表中國企業做“兩反一保”(反傾銷反補貼保障措施)的應訴,之后又代表國外企業在國內應訴。就這樣,從貿易救濟慢慢過渡到了WTO案件上。
“一般律所不容易碰到這個東西(WTO案件),我們趕上了一個好的歷史時期。我參加了三次上訴庭,2005年作為不說話的第三方,2010年作為不說話的當事方,2015年才作為說話的當事方。10年才有了機會說話。”從學生時代為生計謀的職業選擇,一路回憶到日內瓦的風云庭辯,彭俊開玩笑地告訴《法人》記者:“我不是海龜,是土鱉,沒有出國留過學,能有這樣的機遇,我一直覺得是自己運氣好。”
“勤奮!勤奮!勤奮!”彭俊在總結自己學習WTO法的經驗時告訴記者。
9月12日,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WTO法律實務、研究、教學與涉外法律人才培養研討會”上,彭俊做了主題發言。他告訴現場的同學,任何想做好涉外法律業務的人才都必須具備較高的英語水平,“這是基本功,也是一切涉外法律工作的前提和基礎”。
彭俊中學就讀于南京外國語學校,本科在外交學院學習英文,這兩所學校都有著良好的英語教育傳統,讓他有了得天獨厚的英語基礎。但就學習WTO法而言,彭俊認為英語不是最重要的。
“最好的學習材料就是案例,讀案例有助于培養對案件的‘嗅覺’。”他引用商務部官員北辭的話說道:“對具體的WTO規則,不讀超過一百個以上的案例就不能說自己懂這個規則。”
他向記者解釋說,所謂的“嗅覺”,是一種法律說理能力。這是語言之外,做好WTO案件的另外一個重要素質。而這種嗅覺的培養又必須建立在對大量WTO案例研讀積累的基礎上。
“2004年我第一次接觸WTO案件的時候,讀的是美國訴墨西哥的一個書面陳述。看了之后我就快要流眼淚了,為什么呢?因為我之前一直做貿易救濟,更多是代表企業去計算傾銷幅度,與其說是法律性的工作,毋寧說是一種會計性的。但我真正讀到它的法律陳述時,任何一句話都是有出處的,一環扣一環,法律性的邏輯分析非常緊密。”
“這就是真正的法律,這就是我喜歡的東西。”坐在《法人》記者對面的彭俊冷靜而穩重,但說到這個話題時,他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彭俊坦言,現階段在非英語母語的國家,培養能夠完全獨當一面的WTO爭端解決律師并非易事。
這次與日本、歐盟的WTO爭端中,彭俊團隊與國外律師團隊攜手合作,分擔不同的庭辯訴點。“我覺得中國不能狹隘地要求只用中國律師,但是中國律師一直是輔助角色肯定也不行。”
“做這一塊的領頭律師屈指可數。從中國入世到現在快15年了,就這么幾個,金杜的肖瑾律師,錦天城的馮雪薇律師。”當記者問起國內做WTO案件的律師規模時,彭俊能一一報出他們的名字和所在的律所,“這是一個小圈子,大家彼此都相熟。”
“我們在歷史中,我們也在創造歷史。這是中國法律人也是我個人的幸運!”提及十幾年來參與WTO案子的感受時,彭俊說道。
對話彭俊律師:出庭不是去吵架,而是去講一個中國好故事
《法人》: 我看你的工作特別忙碌,你如何分配自己的時間來勞逸結合?
彭俊:格拉德威爾在《異類》一書中講過一個“一萬小時定律”:“人們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資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續不斷的努力。1萬小時的錘煉是任何人從平凡變成超凡的必要條件。就是說你要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需要有一萬小時的積累,正常人一周工作40個小時,一年50周,需要5年時間。
我在學校里給大家做講座也建議,我們一天的有效工作時間應該不能低于十二個小時,一周工作六天,一年就是3000個小時,這樣3年時間就行了。有些東西不靠時間積累、不靠勤奮的話,你確實沒辦法。
一定要運動,我說的有效時間也是把鍛煉時間計算進去的。現在也要考慮分配給家庭的時間。以前我工作特別忙,完全沒時間度假,后來就和家人研究出了一個“微旅游”。就是選擇在周五出差,到周末的時候,租一輛車在當地選擇有代表性的餐廳、景點玩一天,效果也不錯。
《法人》: 你經常和國內外WTO研究者和實務者打交道,你覺得中外同行存在著什么差距?
彭俊:就單個的問題研究和法律說理而言,中國律師不一定比外國同行差。因為這些分析都落定在具體的WTO條文里了,你可以從案例庫中去查,有跡可循。
但把整個案子交給你了,整體戰略的制定、辯論思路的設計上,如何設計進攻思路,如何建立防守體系,我們是有欠缺的,至少我有欠缺。
《法人》: 第一次去WTO開庭前肯定誠惶誠恐,你們都做了哪些準備,現場效果如何?
彭俊:有豐富訴訟經驗的符欣律師與我組成了中方“辯手團”,而與我們并肩作戰的JD律所的R律師擔任了指導老師。我們達成了一個對庭辯效果有著重要影響的共識:出庭不是去吵架,而是去講一個中國好故事。庭辯的目的不是為了說服對手,而是為了說服裁判。客觀描述一個正面的故事可能更會得到裁判的信任。
其實,歐盟的書面陳述也在講故事。它的策略在于描繪一個惡意的中國調查機關——抓住應訴企業首次答卷中提交的某些不完美的數據不放,不顧應訴企業的反復解釋和說明,做出對應訴企業的不利裁決。
基于相同的事實證據,我們需要運用WTO的規則和邏輯說一個相反的故事。我們希望在故事中給專家組留下的印象是一個客觀的講述者,從而向專家組呈現一個善意且講理的調查機關。因此,在承認裁決所依據的數據并不完美的同時,我們主張,專家組應該審查調查機關在面對這些不完美數據時的做法是否合法合理,而不是根據完美的數據重新裁決案件。
我們向專家組呈現的事實是,中國調查機關面對不完美數據時,沒有簡單地決定接受或拒絕,而是盡到了勤謹的條約義務,給予應訴企業解釋和說明的機會。然而,應訴企業只是喋喋不休地顧左右而言他,并沒有利用這些機會給予明確的回復。
這個“中國好故事”在庭辯現場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甚至作為歐盟戰友的日本代表團中的有些成員在我們陳述時也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