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姜綺重歸單身后,覺得一切都不太對頭。凡事都有點怪怪的感覺。搬出來的那天,一直下雨,她濕漉漉地進了Loft公寓。
這房子是從朋友手里轉接過來的。朋友結婚去了。姜綺撿了個便宜。52平方米的小房子,挑高5.2米的棚,有層次,剛好適合一個人。
她趿著拖鞋上了小二樓,倚著圍欄,俯看一地紙箱。結婚這兩年,她還真沒少囤東西。
姜綺想給任放打電話,讓他過來幫忙收拾,可再一想,婚都離了,再找他來干活,有點不太好。
其實任放這個人,還算不錯。結婚兩年,任由她欺負。如果不是出了婚外情這種狗血戲,姜綺覺得自己短暫的婚姻生活,堪稱完美。
姜綺總結出個道理。如果生活欺騙了你,請它繼續欺騙你。因為謊言不被戳破,就等于真相。姜綺躺在床上,發了條微博說:“現實是上了歲數的老女人,不擦兩斤粉黛不能看。”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窗外的雨不知不覺停下來。天色漸漸暗了。姜綺隱約聽到樓下有人在搬動盒子,封箱帶嘩啦嘩啦的撕扯聲,有腳步沿著樓梯走上來……
她迷迷糊糊說:“你來了。”
可沒人應她,只覺得有個人影,晃晃蕩蕩地坐在她床頭。
她想努力睜開眼,可全身卻乏力地動不了,突然一個悶雷滾過窗口。她一瞬驚醒了。
床頭空空的, 她走到圍欄邊,看一樓的紙箱,像散亂的棋子,停在昏暗的光線里。一切都沒改變,只是窗外的雨 ,又嘩嘩地下上了。
“你被鬼壓床了!”在聽了姜綺對搬家后靈異事件的描述后,Liz肯定地說。
Liz是姜綺的同事,公司里有名的神婆。最近公司高層大換血,她們這些遠離“權力中心”的人特別閑,沒事就湊在咖啡機旁說閑話。
Liz問:“搬進去的時候,有沒有放鞭炮?”
“沒啊。”
“選沒選日子?”
“選什么日子?”
“哎呀,你真是百無禁忌,怪不得你那么Nice的老公也會出墻。”
“這也有關系?”
“當然了。”Liz話鋒一轉,直奔八卦,“你到底怎么發現你老公有情況的啊?我以后也可以防著點。”
這件事說起來,極具借鑒性——任放的車子,剛保養回來,路表清了零。晚上去吃飯的時候,姜綺瞥了一眼小表,驚爆數,51公里!從車廠到家最多12公里,那39公里去哪兒了?
Liz激動了,這是抓現行的新利器啊。她準備回家去抄路表,算里程。姜綺卻覺得有一點悲涼。看來單身女人的最大的用處,就是提點別人的人生。
咖啡機終于咕嚕咕嚕地擠出兩小杯。姜綺拿起杯子轉過身,突然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竟有個長發垂肩的陌生女子,鬼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后。細長眼睛,掛著陰沉黑眼圈。嘴角彎出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
姜綺心情不好,小驚之后,不經大腦地說:“神經病啊,偷聽別人說話。”
那女人打量了她一下答:“我不姓神,我姓沈,你們的新總監,以后請多關照。”
姜綺嘴巴一張,心里說了聲完了。看來,繼失婚之后,她又要失業了。
姜綺擠了兩個星期的地鐵之后,決定周一開車去上班。任放那輛滬牌凱越,是她當年的陪嫁。雖然一直都是任放在開,但離婚之后,他還是還給了她。
姜綺不想承認,從某種意義上說,任放是個好人。對她無微不至,萬分禮讓。在得知她30歲之前不要孩子的想法之后,也沒什么太多怨言。除了那段談了1年零5月的地下情。他一切都好。
這個想法,在姜綺一個人的時候,特別盛大。有時候她還會冒出“也可以睜一眼,閉一眼”的念頭。畢竟天下男人一般黑,下一個未必不偷腥。可是一想到自己專注被騙一年半,她就沒辦法再接受他。
入夜,姜綺趴在小二樓的床上吃夜宵。她不想下樓去。因為樓下還是一片狼藉。幾只箱子被扒開了,但有更多封著口。裝的時候,塞滿憤怒,拆的時候,全是薄涼。特別那些零零碎碎鋪張開,姜綺才懂得謊言有多美。
姜綺下樓找水喝,才發現馬克杯不見了。
這古怪的房子,每天在吞噬她的東西,有時候是鑰匙,有時是手機。它們總在原來的位置消失,然后在離奇的地方出現。現在,終于輪到她的馬克杯了。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在雜物里翻出來的。
姜綺找得有點心煩,憤懣地爆粗口:“靠,再特么藏我東西,我就拆了你!”
空曠房子有了回應,墻角的一只箱子發出輕輕地“咔啦”。
姜綺感到有點邪門,走過去,扯開封箱帶。馬克杯不在。她只找到一只前陣子很火的檸檬榨汁杯,和Zara的鞋子詭異地擠在一起。
姜綺拿出來涮了涮,接了杯熱水,滿滿塑料味和著殘余的檸檬香騰出來,像一大杯洗潔精。
姜綺只喝了一口,就“咚”地扔進垃圾桶。
她覺得自己的婚姻就像這只198塊的杯具,花個大價錢,買了只廉價貨。
姜綺的車是手排檔的,她最怕的,就是開車出小區的地下車庫,比每天早晨擠地鐵還可怕。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變態車道,和九華山有一拼。這天清晨她開到一半就上不去了。
她簡單回想了一下駕校老師的話,轟油門,慢慢松離合,然后車子就直線溜了下去。
姜綺一瞬慌了神。可后面忽然頂上一輛沃爾沃V60,托住了她。 一個男人開窗探出手,示意她向前開,然后幫姜綺一路頂出了車庫。
男人自稱黎安,有秀拔身材和善良笑容。他教了姜綺怎樣上坡,互換了電話和住址。姜綺說晚上下班回來,和他談賠償。黎安說:“都是鄰居,就算了。”
可是,姜綺認為這是一件大事。如果當時她就這么溜下去,后果真是不敢想。
從前,任放總說她是“馬路殺手”,他錯了。姜綺還是車庫“坡霸”。想想有男人的日子,還是好的,可以讓她省去許多麻煩,安心逛淘寶。
晚上下班的時候,姜綺繞去了田子坊,里面有家心水的禮品店,掛滿毛絨手偶的墻上除了貴就是萌。她買了一只伊爾驢當個見面禮。離婚真是返春的法寶,27歲的老心就有了少女情。
黎安的家和她住得真的不遠,只隔著一幢樓。姜綺按了門鈴,沒有回應。后來又敲了敲門,鄰居出來了。
他說:“敲什么敲!402沒人住,你找鬼啊。”
不可能吧。
姜綺不甘心,撥了黎安的電話,有個標準的女聲說:“您撥的,是空號。”
姜綺在樓下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帶著她的小驢回了家。
這是有多寂寞呢。
姜綺一個人搭電梯的時候,默默地想,竟然一面之緣,就動了春愁。
姜綺從來就沒見過王先生,一直都是電郵和電話聯系——那是新總監沈小姐派給她的客戶。Liz補充,那是沈小姐送給她的小鞋。
沈小姐37歲了,單身,終日灰系小洋裝。Liz說:“單身老女人,性格沒一個正常的。”
可話一出口,就看見姜綺的黑面。她忙叫:“誤傷,誤傷,純屬誤傷。”然后飛身逃了。
姜綺不想和她計較。早幾年,她的嘴巴也這么毒。真是風水輪流轉。
現在她最頭疼的,是怎么能和客戶見一面。打電話過去約飯,對方不男不女的聲線在電話里響起:“你是沈小姐的人吧。我最近沒時間。”
E-mail的資料、報價單,全是凌晨以后發來回復,寥寥數字,語氣感特別強:“謝謝你,收到了。”
姜綺在網上特別查過他,沒有微博,沒有微信,沒有任何社交賬號。一個沒有網絡軌跡的人,她真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清明之前,王先生終于答應一見。沈小姐也要同去。地方是虹泉路上好評如潮的炸雞店。那天姜綺和沈小姐如約而至,王先生卻始終沒露面。電話不接,短信不回。
沈小姐先“點”為敬, 慢慢吃。
姜綺說:“這是什么人啊,有病的吧。”
沈小姐喝了杯啤酒,慢悠悠地說:“我前夫,他終于說一句算數的話,做鬼也不和我來往。”
姜綺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說:“你是有意整我吧?”
沈小姐微微笑了,她說:“也不算吧。聽Liz說你的事了。我也是想讓你感受一下,如果當初不是他離開我,我的事業怎么會這么好。”
至此,姜綺和沈小姐盡棄前嫌,成了朋友。而那個隱匿在電話與郵件里的王先生,就此提點了姜綺的人生。 男人嘛,命里有時多多用,命里無時莫依靠。兩個人有兩個人的快樂,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好。
清明假期,姜綺把一樓所有箱子都拆了封,空氣里彌散著久悶的霉味。這鬼時間,無知無覺,竟已暗渡陳倉一個月。
姜綺花了一天時間,把家里收拾停當,一個人躺在光溜溜的板上,累得不想動。有風從窗外清朗地吹進來,帶著夜晚草木的清香。她心血來潮,不怕胖地出去吃夜宵。
她開著車,去了太倉路上的“趙小姐不等位” ,點一盤大愛的靈魂豬油菜飯。半夜三更,人氣正旺。有人坐過來,與她拼桌。
姜綺抬頭看了一眼,竟是黎安。她說:“Hey,又見面了。”
黎安驚訝地說:“真巧啊。”
“不準備解釋點什么?”
“啊……”黎安小有恍然。他說:“那點小事,不想你真來賠償。所以……”
姜綺伸手要來菜單說:“車子不賠……總可以請頓飯吧。”
黎安聳了聳肩膀,坦然接受了。
那天,從“趙小姐”出來,兩個人一前一后,開車回小區。姜綺打開窗,任強勁的車風吹散她的頭發。她忽然覺得,許多陰暗的靈異事件,只關乎于心情的低潮。其實那些找不到的物件,平時也總是亂放的吧。那些若虛若實的影像,也不過是場模糊的夢境。只是一個人灰霾久了,才會生出歧解人生的異念。
黎安發來了語音微信,低沉的聲音在昏暗的車廂里有種古怪的親切感。他說:“不常開車吧。有時間我教教你。”
姜綺默默地想,也許,她是該學些新技能了。
公司的新團隊很快進了正軌。沈小姐在拿下第一個項目之后,發了福利。她給全組報了高爾夫課程。
姜綺不喜歡高爾夫,但她喜歡郊外大片的陽光和草坪。只是命運總喜歡灑點狗血的劇情,她沒想過會在這里看見任放。任放是來陪客戶的,背著TITLEIST的球桿。那是他離婚前一直想買的東西。
任放對她招了招手,走過來。
其實,姜綺不想遇到他。因為任放會讓她想起婚姻最后的時光,那是她最不想記起的絕望與掙扎,好像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
不過,當任放走到她面前,姜綺倏然發現,就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她竟不知不覺地進化了。 那些曾經以為放不下的感情與糾結,都隨著另一個自己死在了過去,只余一點緬懷,存放在記憶里。
任放的口氣透出些許黯然,他說:“時間真快。”
姜綺點頭說:“是啊。”
他又問:“一個人還好吧?”
姜綺揮起球桿,用剛學到的技法,把小球打出了個漂亮的弧線,然后對任放挑了挑眉梢說:“其實……離開你,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