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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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漂泊懷天下,孤舟常伴老杜心——《登岳陽樓》“孤舟”意象初探
◎王玉柱
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登岳陽樓》為杜甫五律名篇,前人譽之為“盛唐五律第一”,古今“登樓第一詩”。詩作抒寫登岳陽樓、望洞庭水的感慨,既感嘆時事,又自傷身世,意境雄闊,意蘊深沉。
頷聯最為古今稱頌,被王士禛贊為“雄跨今古”,但這里不談此聯的妙處,只就頸聯的“孤舟”做一點探討,希望可以借此探得此詩的一點根底。
先從舟開始說。《系辭》有“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說法,指人們了解事物、思考問題總要從知悉的事物出發,文章、文學也不例外。北方車,南方舟;旱地車,水上舟。舟、車是人們出行最常用的工具,如同各走水、旱,在詩歌中它們也走著不同的道路。“車水馬龍”意為熱鬧代表著人們在詩歌中對“車”的基本感受,而“不系之舟”的漂泊卻代表了人們在詩歌中對“舟”的基本認知。本都是“舟車勞頓”,卻終于“南轅北轍”。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畢竟,車只是代表出行,或有勞頓,至多再有羈旅之苦;舟卻有些特別,除上述車的出行、勞頓、羈旅之外,更有漂泊與孤寂之感。
雖然“舟”也有如李白“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快,只是這種心情多用“船”而不用“舟”。如“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蘇軾),如“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辣鳴”(杜甫),都是節奏明快而心情輕松的句子。在中國詩人眼里,“孤”仍然是“舟”的常態,舟、船本是一物,在詩中卻別是一家。
蒼天之下,茫茫水上,人們最易體驗到自身的渺小和孤獨,而“孤舟”總是伴隨孤獨的詩人天涯漂泊。“孤”的何止是木舟,還有人心。柳宗元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句,白茫茫一片天地間,只有“孤舟”“獨釣”,如何不嘆息人的渺小與孤獨?韋應物有“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閑適,雖沒有“孤”字,但連個人影都沒有的“野渡”只有小舟“自橫”,其清幽、孤寂之感卻入骨入髓。靈魂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漂泊與孤獨嗎?“孤舟”二字為詩人們所鐘愛,便為例證。
《登岳陽樓》詩中“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夾在“雄跨今古”的頷聯與感傷深切的尾聯之間,似乎無足輕重,但老杜的漂泊“孤舟”,卻在這一聯的留白中漲鼓了風帆。詩人早就耳聞洞庭湖水的浩淼雄闊,直到此時才有機會登上岳陽樓,遙望洞庭湖水把大地分成吳、楚兩地,眼見天地在洞庭湖水的浩瀚波濤中日夜浮動,而自己卻和親友音信斷絕,只有孤舟相伴,想起北方戰事又起,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豪氣已經隨著自己既老且病的身軀變得枯如秋葉、輕若鴻毛,感時傷事,怎不涕淚橫流?這漂泊的“孤舟”,正是杜甫漂泊一生的寫照。
據舊唐書載,杜甫曾向玄宗自薦說:“臣之述作,雖不足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沉郁頓挫,隨時敏給,揚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棄之!”自比揚雄、枚皋,可不是一般人敢說的話,而且還對玄宗說,我這么不得了的人,你如何忍心丟棄不用?不必奇怪,這種自我期許和初時詩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是一脈相承的。但中國的文人,越是以天下為己任,就越發不肯犯上作亂,于是,被當朝者器重就成了華山一條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結果自然是政治抱負和仕途前程就一而二、二而一了:要想抱負施展,就必須是近臣高官;只有做了近臣高官,才能施展抱負。杜甫最接近這一點的時候,是安史之亂時從叛軍那里逃出來投奔肅宗,被授“左拾遺”,最后因不懂官場規則而遭罷免。后雖做過其他小官,也因為無法養家糊口,最終棄官入蜀。在成都,杜甫受到好友嚴武的關照,過上了安定的生活。“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這是杜甫對自己的在成都生活的記錄,雖有調侃,但戰亂中的悠閑是看得見的。但好景不長,不久嚴武病故,失去依靠的杜甫重新開始了漂泊的生活。
《登岳陽樓》就是杜甫這個時期的感時傷世之作。詩人攜一家老小順江而下,到達洞庭湖,在岳陽樓上,詩人望洞庭,思國事,自傷身世,只一聲嘆息,便成千古名作。“吳楚東南坼”,浩淼無邊的洞庭湖水,把大地分割。詩人眼中所見洞庭湖水必是浩淼廣闊,但是一個“坼”字,卻寫出詩人已經超越眼前所見,心中想的應是天地之廣,洞庭便成了一條斷裂之帶、一把裁剪之刀,大地一分為二!此意與首聯“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相貫通,古人說老杜此詩胸懷極大,真是中肯之言。“乾坤日夜浮”一句,意境更加雄闊——天地日日夜夜浮動在洞庭湖水的波濤中。
當“致君堯舜上”的雄心被擠壓成既老且病的弱軀,當詩人輾轉流離、備嘗人間辛酸,連親朋故舊的一紙書信都難以得到的時候,必是衰弱而無助的。
生于唐盛,卻存于唐衰;志于救世,卻無以自存;忠于君王,卻無從見用。面對歷史的腳步,詩人自然感到自己的渺小,正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王玉柱 貴州貴陽市第十二中學 5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