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華
陌生化語言的審美性特征
□孫國華
陌生化語言是一種審美性藝術語言。本文嘗試在厘清“陌生與熟悉”“反映與反應”“偏離與規(guī)范”這三組概念及其之間關系的基礎上,就陌生化語言的審美過程、審美對象及審美效果等審美性特征做一探討。
陌生化語言 審美特征 審美過程 審美對象 審美效果
“陌生化語言是一種審美性藝術語言,陌生化語言研究是以陌生化語言的審美性特征為核心內(nèi)容,研究如何通過陌生化‘程序’,使得語言上升為迥異于日常語言的審美性藝術語言。”[1](孫國華,2014)本文嘗試在厘清“陌生與熟悉”“反映與反應”“偏離與規(guī)范”這三組概念及其之間關系基礎上,就陌生化語言的審美過程、審美對象及審美效果等審美性特征做一梳理。
“一種事物或一件物品,如果對它感覺是陌生的,同時又是熟悉的,我們就會覺得它美。換句話說,一種事物或一件物品,其美感的產(chǎn)生必須具備兩個基本要素:一是陌生,二是熟悉。從美的要素這個角度出發(fā),可以給美下一個簡單的定義:美就是陌生加上熟悉。用公式表達為:陌生+熟悉=美。”(戎小捷,2001)陌生化語言中的“陌生”涉及到的是形式要素,陌生化語言中的“熟悉”則是內(nèi)容要素。陌生化語言的形式要素,是指通過陌生化“程序”,“制造”出的種種陌生化語言的表達形式。陌生化語言中“熟悉”的內(nèi)容要素是指通過陌生化語言形式要素的作用,在人們頭腦中喚醒的對那些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具體事物的某種新思想、新觀念或特殊的情感內(nèi)容。
例如,五代文益禪師(法眼宗始祖)啟發(fā)他的弟子慧超:
慧超(問):“如何是佛?”
文益(答):“汝是慧超。”
文益禪師的“答”,非慧超所“問”,違背了言語交際常式邏輯,給理解帶來阻礙,這是陌生化語言的形式要素。細細推敲文益禪師的回答,不就是要慧超明白“你慧超本身是佛,何必再問‘如何是佛’!”這個理嗎?“這個理”便是陌生化語言的內(nèi)容要素。在這個對話中,我們能看到文益禪師用他機智新穎的言辭,顯示出禪的思想宗旨。看似答非所問,實則機智巧妙,“直指人心”,這就是我們從“陌生”的形式中悟出的“熟悉”內(nèi)容。
如果拋開具體的心理過程細節(jié),陌生化語言的審美過程就是言語交際雙方在“陌生”中發(fā)現(xiàn)“熟悉”的過程。具體來說,“就是從陌生的事物,或陌生的角度、陌生的排列組合、陌生的裝飾及時間的陌生和對比的陌生中,發(fā)現(xiàn)熟悉的圖式,或熟悉的范式、熟悉的模式、熟悉的關系、熟悉的行為等定式的過程。如果用公式來表示,就是:審美=在陌生中發(fā)現(xiàn)熟悉。”[3]
“反映”是指物質(zhì)固有的特性,即一事物和其他事物發(fā)生相互作用時,以自身的變化再現(xiàn)他物某些特點。通常指客觀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而使人以觀念的形式對客體及其規(guī)律和特性進行模寫、復制和再現(xiàn)。“反應”則是指有機體受體內(nèi)或體外的刺激而引起的相應的活動。也指物質(zhì)受作用而引起變化的現(xiàn)象和過程。
“反應”固然與客觀存在的事物密不可分,客觀事物固有的本質(zhì)屬性會直接影響到認識主體“反應”的方向、性質(zhì)和效果,但“反應”與“反映”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反應”更強調(diào)認識主體對客觀事物的主觀感受、主觀理解和主觀認識,這種感受、理解和認識的結果,可能與客觀事物固有的、本質(zhì)屬性相關,但也可能關聯(lián)性不大或毫無關聯(lián)。如果說“反映”強調(diào)的是認識主體對客觀事物固有的、本質(zhì)屬性的揭示、“模寫、復制和再現(xiàn)”,“反應”則更強調(diào)“表現(xiàn)”,即重在認識主體對內(nèi)在主觀世界狀況的表達。
“反映”與“反應”是兩種認識客觀世界的不同表達方式。陌生化語言認識客觀世界的表達方式更傾向于“反應”,更強調(diào)客觀事物刺激認識主體之后所產(chǎn)生的主觀感受,更強調(diào)通過對客觀世界豐富多彩的精神活動,獲得充滿個性和智慧的主體意識。在這種語言世界里,客觀世界成了主體精神幻化的審美對象,主體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具有了強烈的體驗性色彩,其結果能使日常熟悉的、俯拾即是的事物變成一種特殊的意料之外的事物,并創(chuàng)造出一種客體從未有過的審美感受。“要實現(xiàn)陌生化,不僅要有感受的‘新’、體驗的‘新’,還要有語言的‘新’,陌生化是以感受與體驗為基礎,以語言與修辭為手段。”[4]例如:
(1)她們的聲音都很光滑,讓瞎子想到自己捧起碗時的感覺。(余華《往事如煙》)
(2)遠處一頁風帆,正慢慢吻過來,間常聽到鴿哨,輕輕明麗的天空正抒情地滑過去。(何立偉《一夕三逝》)
用失明人捧起光滑的碗的感覺來表現(xiàn)聲音的圓潤;用情人溫柔的吻來表現(xiàn)風帆在水上慢行的感覺;用聽覺與觸覺換位來表現(xiàn)鴿哨的婉轉(zhuǎn)悠揚。這些語言雖然增加了讀者感知的難度,延長了感知時間,但也讓人在對語言反復玩味中領悟到更為豐富的審美韻味。陌生化語言以新奇、獨特的語言形式,使人們打破常規(guī)的認知模式而走向?qū)徝荔w驗,這就是陌生化語言的迷人魅力。
陌生化語言中包含的審美意象具有具象性特點,但這種具體的形象是客觀事物主體心靈幻化的產(chǎn)物,融入了言說者一種不可言傳的、非群體性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說,陌生化語言是最具個性色彩的語言。陌生化語言所表現(xiàn)的是被“扭曲”了的現(xiàn)實世界,這種語言成了現(xiàn)實世界詩意性存在的符號,它們并不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刻意模仿、客觀反映和刻板再現(xiàn)。
偏離是陌生化語言的核心。陌生化語言的偏離表現(xiàn)為對實用語的偏離、對規(guī)范化的偏離。
在表意文字語言體系中,經(jīng)由變異、夸張、譬喻、壓縮等諸多陌生化程序制造出來的陌生化語言,其語詞意義的組合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價值,這種語言用什克洛夫斯基(1989)的話說就是:“這是一種困難的、扭曲的話語。”[7]如果說實用語強調(diào)突出的是科學性、合邏輯性的理性意義,那么陌生化語言強調(diào)突出的則是非邏輯性、非確定性的審美意義。
陌生化語言的要義是解構語言能指與所指間習慣性、固定性、自動化的意指關系,擺脫由語言建立起來的習以為常的知覺經(jīng)驗,重構它的感性內(nèi)涵,形成新的意義指向。語言是否“陌生”,取決于它給讀者帶來什么樣的語言知覺。習慣性的語言模式形成習慣性的語言知覺,它能形成人穩(wěn)定的心理認知定勢,但也把人拉向理性與經(jīng)驗之中,壓抑人鮮活的感受。陌生化語言的目的“不是使其意義易于為我們理解,而是造成一種對事物的特殊感受,即創(chuàng)造對事物的‘視象’,而不是對它的‘認識’。”(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1954)
陌生化語言對規(guī)范化的偏離,集中體現(xiàn)在對已形成的語言規(guī)則的揚棄,創(chuàng)造出獨具魅力的陌生化程序。“其實,所謂作家,就是‘一群在詞語的池塘里游泳的人們’。”(李銳、毛丹青,2008)陌生化把熟悉的語詞、語句進行別具一格的奇特化處理,與固有的、不引人注意的視角對立,變習見為新知,營造出別出心裁的全新意境,造就修辭上的注意價值和記憶價值。
(3)我還記得,“國共合作”時代,通信和演說,稱贊蘇聯(lián)是極時髦的,現(xiàn)在可不用了,報章所載,則電桿上寫字和“××黨”,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勁,那么,為將自己的論敵指為“擁護蘇聯(lián)”或“××黨”,自然也就髦得合時,或者還許會得到主子的“一點恩惠”了。(魯迅《“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詞是語言運用的最小單位。一般情況下,是不能拆開使用的,拆用就違反了構詞法。然而,正如著名修辭學專家陳望道在《文法簡論》中所說,“文法貴乎守經(jīng),而修辭則側(cè)重權宜。”出于修辭需要,在一定語境中拆用,就變成了陌生化語言的藝術 。例句中“髦得合時”是“時髦”一詞的拆用,并顛倒語序,再嵌上“得合”二字,讓“髦”字轉(zhuǎn)為動詞,走狗們追逐時興之情、投機取寵之心盡顯無遺。
陌生化語言對規(guī)范的偏離,全新的審美效果隨之產(chǎn)生,這種特殊的審美效果就是“反常合道”“無理而妙”。“無理而妙”的命題是中國古典詩學對詩歌言語語義特征的經(jīng)典概括。“無理”指達意傳情所采取的手段,“妙”指經(jīng)過無理化后獲得的審美意義。這種審美意義的獲得在語言上表現(xiàn)為一反實用語的指稱性(即要求準確化真理化),運用非指稱性語言寄至味于筆端。“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之所以無理而妙,就在于商人妻愿嫁弄潮兒不合理卻合乎情、不合事理卻合情理。語言的陌生化,往往意味著對普通語言規(guī)則的故意“破壞”,往往會產(chǎn)生超邏輯的語言現(xiàn)象。但陌生化語言本身并不是無邏輯,而是對現(xiàn)成語法邏輯的超越和語言語法邏輯的自由運用,達到“反常合道”的藝術審美境界。
(4)太陽升到斷崖的上空了。太陽的光芒照得葛利高里的沒戴帽子的頭上的密密的白發(fā)閃著銀光,從蒼白色的因為一動也不動而顯得很可怕的臉上滑過。他好像是從一場惡夢中醒了過來,抬起腦袋,看見自己頭頂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
太陽已經(jīng)升起,天空豈能是黑色?更令人費解的是,又有誰見過“黑色的太陽”?色彩詞語的乖謬組合給讀者帶來理解上的難度。但只要聯(lián)系具體的上下文,又覺得這種反常搭配十分貼切。作者用“黑色”扭曲“天空”和“太陽”的顏色,從而表現(xiàn)了主人公葛利高里埋葬了情人阿克西妮亞后陷入哀傷絕望之中時剎那間的主觀幻覺,烘托了主人公痛不欲生的真情實感。這是對“天空”和“太陽”全新獨到的審美體驗,賦予了全新的審美感知、審美發(fā)現(xiàn)。在這里,語言的理性邏輯失去了意義,情感邏輯得到強化和張揚。正如柯勒律治所言:“給日常事物一新奇的魅力,通過喚起人們對習慣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導人們“去觀察眼前美麗而驚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種類似于超自然的感覺。”[10]
從信息論的角度看,語符的排列組合越超常,其信息量越大,則解釋的不確定性程度越高,其吸引力也就越強。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聽讀者的期待視野是由定向期待與創(chuàng)新期待共同構成的,二者相輔相成、對立統(tǒng)一。為了求新求異,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聽讀者自然渴望打破定向期待,產(chǎn)生一種“陌生”的審美心理。同時,由于陌生化語言的審美意象是言語者心靈幻化的產(chǎn)物,具象實體隱逸被虛化,審美的心理意象呈現(xiàn)被強化,其審美結果必將導致審美主體心靈空間的擴大化,拉大具體物象與審美感知之間的距離,到達“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最高藝術境界。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陌生化語言審美效果產(chǎn)生的原因所在。
[1]孫國華.陌生化語言與陌生化語言研究[J].現(xiàn)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14,(10):4-7.
[2]戎小捷.陌生+熟悉=美——一個美學和藝術哲學的新思路[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9.
[3]戎小捷.陌生+熟悉=美——一個美學和藝術哲學的新思路[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38-39.
[4]王安憶.漂泊的語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214.
[5][6][俄]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等. 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C].方珊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219.
[7][法]茨維坦·托多羅夫.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71.
[8][俄]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論[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16.
[9]李銳,毛丹青.文字就是被海水推到沙灘上的貝殼[J].讀書,2008,(3).
[10]劉苦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63.
(孫國華 江蘇無錫 無錫高等師范學校 214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