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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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
□張慶慶
摘要:常用詞演變研究是近年漢語史學界的一個熱點。目前,關于常用詞演變研究的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常用詞的內涵及外延,常用詞的交替性演變、衍生性演變以及常用詞演變的動因與機制。隨著常用詞演變研究的深入,研究視角、理論逐漸拓寬,研究成果也得到了廣泛運用。
關鍵詞:常用詞交替性演變衍生性演變動因
常用詞作為詞匯系統的核心部分,對其演變的研究有助于探明從上古漢語到中古漢語、近代漢語詞匯基本格局的過渡,描述現代漢語詞匯系統形成的漸變過程,從而揭示漢語詞匯系統的特點及發展規律。有關常用詞的研究,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王力便已身體力行,勾勒了若干常用詞演變更替的輪廓,訓釋、辨析了一千多個常用詞。而常用詞研究的興起,則濫觴于張永言和汪維輝《關于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點思考》(1995)一文。二位先生通過對八組常用詞在中古時期演變遞嬗情況進行分析,大力提倡詞匯史領域中長期被忽視的常用詞演變研究。近年來,常用詞研究已成為漢語史學界的一個熱點,取得了不少成果。本文擬對常用詞演變研究的成就與經驗進行歸納、整理,以期推動常用詞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常用詞作為一種詞語類集,缺乏一個明確的定義,常常與“基本詞匯”相提并論。所以,學界關于常用詞的內涵及外延的觀點多有分歧。周薦(1987)將詞匯學角度的“常用詞”界定為:從人們運用詞語的角度按詞語的使用頻率給詞匯劃分的類別。對于漢語詞匯史意義上的“常用詞”,李宗江(1999)認為,首先是作為訓詁學研究對象的疑難詞語的對立面提出來的,其次是指那些代表詞匯的核心而其發展變化可以決定詞匯發展面貌的詞。常用詞的所指與人類自身以及生產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會因時代的不同而改變,能指包括語音和文字形式,會隨著時代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常用詞的外延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數詞、量詞、嘆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語氣詞、詞綴等。汪維輝(2000)、徐時儀(2000)持有相同的觀點,指出常用詞起著保證語言的連續性和為創造新詞提供基礎的重要作用,其核心是基本詞。王云路(2010)認為,基本詞匯中的很大一部分可以是常用詞,常用詞卻并不一定都是基本詞匯,基本詞匯具有極長久的穩固性,而常用詞匯卻可以隨著時代不同發生一定變化,常用詞的特點可以概括為:義項豐富、使用頻率高、構詞能力強、字面普通、含義相對穩定、具有時代性。
在科學斷代的基礎上,“常用詞”應該指在不同語言發展階段,語義與社會生活密切相關,使用頻率較高的詞,各類實詞、虛詞以至詞綴中的常用部分都可納入其范圍。當然,正如汪維輝(2007)所論及的,常用詞從理論上界定相對容易,但制定可操作的具體標準很困難,可以先從莫里斯·斯瓦迪士(Morris Swadesh)的“核心詞”做起,撰寫“漢語基本詞簡史”,深入研究的同時再做思考。斯瓦迪士的“核心詞”是指一些與不同的生活環境、不同的物質文化條件無關、不易受另一語言影響的基本詞根語素,屬于常用詞。
借鑒李宗江的觀點,常用詞的歷時演變主要表現為兩種方式:一種是交替性演變,指同一個義位中,詞匯成員的新增舊減以及新舊詞語的歷史交替;一種是衍生性演變,也即詞義發展,指詞的形式自古及今沒有變化,意義發生了變化。常用詞的歷時演變研究一般也從這兩個方面出發。
(一)交替性演變研究
交替性演變研究往往以某個或某些常用詞、核心詞為單位進行個案考察,或以語義場為單位進行集合考察。
1.個案更迭考察
個案更迭考察包括對兩個同義詞的單一線性替換進行考察,也包括對各階段主導詞更替的考察。主導詞指某一義位在各個歷史階段義域最廣、功能最全、出現頻率最高的詞。主要是分析詞語的由來、出現頻率、語義發展、語法功能、組合能力、聚合關系、更替時間等。有斷代性的研究,如: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2000)是一部常用詞個案研究匯集,探討了41組常用詞在東漢到隋時期的演變興替特征;雷冬平《近代漢語常用雙音虛詞演變研究及認知分析》(2008)對近代漢語時期一些常用雙音虛詞的形成、性質、功能、句式演變進行了個案研究。通史性研究也非常多見,如《常用詞“焚、燔、燒”歷時替換考》(史光輝,2004)、《常用詞“竊”“盜”“偷”的歷時替換》(王毅力,2008)等。
2.語義場演變考察
語義場理論的創立,使得詞匯研究朝著系統性認識的方向發展。語言中的全部詞匯構成一個完整的語義系統,詞語根據意義又聚合成若干語義場。常用詞演變研究主要是對涉及常用詞的分類義場和同義義場的考察,分析義場成員以及子義場的更迭與發展。如解海江、張志毅《漢語面部語義場歷史演變—兼論漢語詞匯史研究方法論的轉折》(1993)一文對面部分類語義場和以“額”“頰”“腮”為代表的子義場中的“能指”的歷史演變作了較為細致的考察,并從同義聚合關系、反義聚合關系以及組合關系角度對義場成員的更替以及義場結構的變化情況進行了剖析。汪維輝《說類詞的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2003)分析了漢語“言說類”同義義場,包括“語、言、云、曰、謂、說、道”等詞,探討了從上古漢語到現代漢語的歷時演變。
黃樹先在歷史語言學的研究中對不少核心詞作了探討,并提出了“語義場-詞族-詞”的研究模式,即建立一個語義場,在這個語義場之下,再系聯同族詞,同族詞里,再拿單個的字詞進行親屬語言間的比較,從而探討核心義場早期的語音面貌和形態變化等問題。在黃先生理論的指導下,他的研究生作了很多斷代核心詞的研究,多為核心分類義場的研究,如吳寶安《西漢核心詞研究》(2006)分析考察了西漢時期表示身體、生物、自然現象等核心名詞語義場和表示進食行為、知覺行為、肢體行為等核心動詞語義場的結構、成員的演變以及語義場之間的關系。
(二)衍生性演變研究
衍生性演變與交替性演變密切聯系,相輔相成。常用詞衍生性演變的研究既有對傳統訓詁學理論的繼承,也有對現代語義理論的借鑒。
1.運用訓詁學原理探求詞義演變
訓詁學的研究方法包括審辨字形、比類綜合、考索異文、因聲求義、探求語源和分析語義發展等。徐時儀在研究常用詞意義演變時對這些方法多有采納,如《“忙”和“怕”詞義演變探微》(2004)一文,認為“忙”又作“恾”,本義為“憂慮、害怕、茫然不知所措”,中古后取代吳揚方言表“急遽”詞義的記音字“茫”而變為表“急遽、匆促、沒有空閑”義的常用詞;“怕”則由“憺怕無為”義取代“怖”的俗音(普嫁反)而成為表“畏懼、害怕”義的常用詞。他指出詞義的演變不僅是詞匯、文字、音韻等因素相互影響的結果,而且往往還涉及到方言和俗音的古今演變以及語音借代等因素。其他如:徐時儀的《“嚏”“欠”和“唾”“涎”詞義考探》(2009)、《“東西”成詞及詞義演變考》(2010)。
2.運用現代語義學理論分析詞義演變
現代語義學從語言的聚合和組合關系中探討詞義演變,對歷史語義學的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義素分析理論的創立,又使得詞義分析的觸角延伸到詞義的內部。學者們運用“語義場”“義位”“義素”等新的分析單位和描寫方法研究常用詞詞義的演變,多有收獲。如呂傳峰在《“嘴”的詞義演變及其與“口”的歷時更替》(2006)中認為“嘴”的詞義演變經歷了由東漢時指“鳥嘴”,到中古譯經中用于蟲類,再到唐朝泛指人或動物進食發聲器官的過程。其詞義演變蘊含了兩個層次:首先是“嘴”通過一些特定詞語使其隱性義素特征+[尖利]、+[堅硬]、+[凸出]等顯現化,從而實現了對蟲類的指稱,擴大了指稱范圍;其次,經過與“口”的連用,受到“口”的強勢詞義的浸染,由此逐漸完成了理性義的滲透演變。
蔣紹愚曾多次撰文論及漢語詞匯系統的發展變化,通過研究一些常用概念及詞語的歷時變化,提出了以概念場為參照背景的“概念要素分析法”。不同于通過義位對比分析義素,而是在一個概念的領域中,分析詞義結構和詞的構成要素,并歸納、理清詞義之間的聯系及其歷史發展過程,是一種研究詞義系統歷史演變的有效方法。
(三)常用詞演變的動因與機制
在充分描寫常用詞演變史實的基礎上,一些學者嘗試解釋常用詞演變、更替的動因與機制。
1.社會環境的影響
語言諸要素中,詞匯作為社會文化的直接反映,總是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而不斷變化的。舊詞的消亡、新詞的產生、詞義的變化,無不與一個社會的生產活動、社會活動、文化交流等方面息息相關。汪維輝(2000)指出,凡是社會動蕩、思想解放的時代,語言的變化就快,反之則相對較慢。如漢魏六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朝代更迭最快、民族戰爭最頻繁的時期,加之道教的興起、佛教的傳入,使得這一時期的語言尤其是詞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汪維輝對東漢到隋41組常用詞演變更替的考察以及王云路《中古漢語詞匯史》(2010)中關于中古詞匯的研究,印證了這個事實。
2.心理認知的動因
認知語言學把語言當作認知系統的一部分,主張研究人的認知能力與語言的相互關系。認知因素對語言詞匯演變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人們對世界萬物進行分類,進而形成概念的過程和能力,認知研究中稱為“范疇化”。語言形式的意義形成及人們對它的認識,正是人們對所處世界進行范疇化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上一些詞的產生與消失也是人類范疇化能力發展的結果。
雙音節詞的形成過程可以看成一個心理“組塊”的過程。董秀芳(2002)指出:為了減少記憶負擔,人在理解語句時,都是一邊聽一邊及時處理,把能夠組合在一起的盡量組合在一起。句位相鄰的兩個成分由于某種原因經常同現,在重新分析的作用下,有可能在舊有句法構造的基礎上形成雙音節詞。
隱喻和轉喻作為兩種重要的認知方式,在詞義發展過程中起著替代、推導和建構等維持意義機體有序性的作用。隱喻是根據相似原則在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轉喻則是在相接近或相關的不同認知域中,一個突顯事物替代另一事物。趙倩《漢語人體名詞詞義演變規律及認知動因》(2007)通過分析指出,人體名詞詞義演變形成兩大模式:一是在隱喻思維作用下,引申出與所指對象“形貌”或“位置”相似的“非人實體”范疇直接引申義與“抽象事物”范疇間接引申義;二是在轉喻思維作用下,引申出突顯所指對象“功能”的“行為活動”范疇的直接引申義與間接引申義。
3.語言內部因素的相互作用
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其內部各個要素之間處于一種對立統一的關系,相互之間呈現出一種平衡的狀態。如果某一因素發生了變化,就破壞了原有的平衡,其他因素也要有相應的變化以達到新的平衡。導致常用詞演變的語言內部因素包括詞匯系統的整體調節,也包括語音、語義、語法特征及演變的相互影響。學界對這方面的研究很少,偶見一些學者運用“拉鏈式”音變理論探討常用詞演變中語言要素的相互作用。王士元《語言的出現與傳播》(2002)一文指出語義領域中存在鏈狀演化;陳國華受王先生的啟發,其論文《古漢語兩組常用詞演變的語義場考察》(2004)通過考察古代漢語下肢義場和行走義場的歷時發展,論證了這種觀點。下肢義場“腿→腳→足”的變化是一個典型的拉鏈式替換過程:“足”的“充足、滿足”義在中古時期逐漸發展成為其所負載的主要意義,致使“腳”義上出現空位,從而引發了魏晉唐一直主要泛指下肢義的“腳”和本義為“大腿”的“腿”的詞義發展;行走義場“跑→走→行”是一種典型的推鏈式衍生模式:首先是“跑”于唐代以后侵入行走義場并取代“走”成為“奔跑”義的常用詞,這個過程加快了“走”的“行走”義的發展,并使之最終取代“行”;“行”的“行走”義被取代后,發展了新義“可以”,退出了行走義場。
汪維輝(2007)將現階段常用詞演變研究的特點概括為:研究范圍不斷拓展,由斷代到通史、由實詞到虛詞、由單音詞到復音詞;研究逐步向縱深推進,由注重事實描寫到描寫與解釋相結合、由單純的歷史演變研究到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相結合、由單個詞研究到語義場研究;相關理論探討也有所加強。常用詞演變研究的發展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研究方法的創新
首先,是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研究相結合。歷史語言學認為共時分布的差異是歷時演變在一個歷史平面上的映射,把漢語方言的活材料和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文字、文獻等死材料緊密地結合起來,是漢語史研究的一條有效途徑。對方言研究來說,歷史的考察有助于方言詞的溯源和對共時分布的解釋,分清一組同義詞的歷史層次;而對詞匯史研究來說,方言的現實分布有助于理清詞匯演變的脈絡和新舊詞更替的線索。如汪維輝(2003,2009)考察了漢語“言說義”“站立義”常用詞的歷時演變與共時分布的關系,指出這些常用詞的歷時演變和共時分布,總體而言呈對應的局面,可以相互解釋。其次,隨著20世紀70年代以來大量簡帛文獻的出土,“二重證據法”也得到提倡,即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結合起來相互印證,互為補充。出土文獻未經后人傳抄、刊刻、校改,如實地保留著原貌,其中很多是失傳己久的佚書,真實性很強,所以這種方法無疑值得推廣。
(二)研究理論的拓展
在漢語史漫長的歷程中,常用詞的演變紛繁復雜,要詳細描述這個過程,必須借鑒語言學的諸多理論。目前,常用雙音節詞的演變研究亟待深入,因為雙音節詞的產生和發展關系到漢語詞匯系統面貌的根本性變化。雙音節詞的演變往往須有認知學、韻律學、詞匯化、語法化等理論的指導。學者們在研究時也逐漸開始注重對這些理論的運用,如丁喜霞在《中古常用并列雙音詞的成詞和演變研究》一文(2004)中指出并列雙音詞的成詞機制有:認知機制、聯想機制、文化制約機制、韻律制約機制、語言內部的自我調節機制。
(三)研究成果的運用
常用詞演變研究的成果,現階段多運用于古籍整理、語料價值判斷以及大型語文辭書的編纂等方面。常用詞使用頻率高,經常出現在人們的口頭和筆下,很難作偽,是從語言角度判定作品時代的一個可靠依據,也為衡量語料反映口語程度的高低提供了一條客觀有效的標準,如汪維輝《試論<齊民要術>的語料價值》(2004)、舒韶雄《從常用詞演變看<搜神記>的語料價值》(2008)都利用了不同歷史階段一些常用詞的特點來判斷語料的時代、真偽。在辭書編纂方面,常用詞的演變研究成果往往可以起到補充詞條、增補義項、提供書證等作用,這也散見于不少研究中。利用常用詞演變研究構建科學的漢語詞匯史,目前來說還是漢語研究者努力的方向。
(本文為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3YBB218]、湖南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劃課題[項目編號:XJK012QGD006]、中南大學本科課程考試改革試點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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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慶慶湖南長沙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41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