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鑿”義解

○曹向華

“斧鑿”義解

○曹向華

摘要：“斧”“鑿”因同為處理木材的器物而連用，形成并列式名詞。經過轉喻引申變為指稱與工具相聯系的動作，詞性變為動詞，表示用斧子和鑿子加工。因為二者均為粗加工，加工后痕跡較明顯，進而產生比喻義。因為受到語法、語義及四字格結構的影響，“斧鑿”一詞經常被理解為狀中式和主謂式。

關鍵詞：并列式轉喻引申比喻義

“斧鑿”作為歷史上傳承下來的固有詞，在現代漢語中仍具有生命力。其常見用法為表示詩文詞句過分雕琢、顯得造作不自然。如下面的例子：[1]

（1）讀著這樣的書你自會感到，它們沒有斧鑿感堆砌感臉譜化，撲面而來的是情感的流瀉、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及隨人物而來的豐富的文化、多彩的心靈，如詩如畫的風骨。

（2）精雕細鏤，刻意求工固然不壞，但往往留下斧鑿痕跡，甚至為文而造情，為“做”而矯情，實在反不如那種看似信筆寫來，如話家常，卻是麗質天成、入情入理的“不太做”的文章。

（3）藝術上，他追求詩歌語言樸素明潔，平淡自然，使人感到像是從“胸中自然流出”，沒有一點斧鑿痕跡，為古典詩歌開辟了田園詩的新境地。

（4）“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巴金語），即是說不論書畫印，還是任何文學藝術作品，只要清麗脫俗，通達曉暢，渾然天成，毫無斧鑿之痕跡，便是真的精品、珍品甚至極品了。

（5）以上兩首七絕，雖題材不同，但皆貴在自然天真，既無華詞艷藻，又不見斧鑿痕，其比喻皆引用自然物之特性，具有相當的藝術魅力。

“斧鑿”一詞的造詞理據是什么，現代漢語中常見的比喻義又是如何形成的，是本文需要解決的問題。

一、“斧鑿”的造詞理據及詞義發展

“斧鑿”在常見的現代漢語詞典中均有收錄，基本義項的收錄也比較一致，下面來看《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

《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

【斧鑿】①名 斧子和鑿子。②動 用斧子和鑿子加工，比喻雕琢詩文詞句，使顯得造作、不自然：～痕。

“斧鑿”最早出現于《三國志?魏志?鍾繇傳》：“不待遠假斧鑿于彼肉刑，然后有罪次也。”“斧鑿”為刑具。除了刑具義，“斧鑿”還可表示工具（斧子和鑿子），為并列式復合詞，詞性為名詞。在眾多的工具中，“斧鑿”能夠成為詞語，是因為“斧”“鑿”均是工具和刑具，教授兒童識字的《急就篇》器物篇中就曾記載：“鈐,,鉤铚斧鑿鉏，銅鐘鼎鋞鋗鉇銚?！敝园选案薄拌彙狈旁谝黄?，我們可以從顏師古對《急就篇》的解釋中發現端倪：“斧所以伐木也，鑿所以穿木也。”也就是說二者均為治木的基本工具，而且兩者經常配合使用。

（6）凡鑿熟鐵鍛成，嵌鋼于口，其本空圓，以受木柄（先打鐵骨為模，名曰羊頭，杓柄同用）。斧從柄催，入木透眼，其末粗者闊寸許，細者三分而止。需圓眼者則制成剜鑿為之。（宋應星《天工開物·錘鍛·鑿》）

從《天工開物》對“鑿”的記載中，我們會發現斧子和鑿子，作為工具時經常會配合使用。鑿子需要借助斧頭敲擊鑿柄，鑿子的刃就能方便插入木料而鑿成孔。也就是以斧擊鑿，以鑿擊打物體。

并列式名詞“斧鑿”的含義在后來發生轉喻引申，從指稱工具變為指與特定工具相聯系的動作行為，詞性也由名詞變為動詞，表示用斧子和鑿子加工。此類例子并不少，如“犧牲”，原為并列式名詞短語，指用于祭祀的牛羊等，后來意義上發生隱喻引申，指受損害的人或事物，同時發生轉喻引申，從指稱特定事物變為指與特定事物相關的動作行為，從名詞變為動詞。[2]

“斧鑿”的動詞義普遍認為最早出現于唐代韓愈的《調張籍》一詩，“徒觀斧鑿痕，不囑治水航”。具有動詞義的“斧鑿”表示用斧子和鑿子加工，在實際運用中并不一定強調用斧子和鑿子加工，更多強調的是加工后的結果，突出經過斧鑿加工后，被加工之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7）鑿池為溪澗，疊石為堤捍，任其石之性，不加斧鑿。（《東都事略》）

（8）誰斧鑿此云根兮，遺予以罍洗。（《雙溪類稿》）

（9）伊誰斧鑿，此玲瓏巖岫。至巧先天化工手。（《牧庵集》）

（10）不信神工斧鑿成，人間之險無如此。（《眉庵集》）

從例句中，我們可以看出，“斧鑿”之后都突出加工的變化。經過“斧鑿”的加工，被加工物為什么會發生巨大變化呢？

從斧子和鑿子的發出動作來看，二者均為粗加工，《說文解字》中對“斧”的解釋為：“斫也。從斤父聲。方矩切?！倍斡癫玫慕忉尀椤八皂揭病薄！绊健痹凇镀！分械慕忉尀椋骸翱喔星?，音坎?？稠揭?。”由此看出斫、砍同義。斧子是砍斫物體的用具，斧頭砍過的物體，砍斫的痕跡非常明顯，物體的外形變化都很大?！拌彙痹凇墩f文解字》中解釋為：“穿木也。從金，鑿省聲。在各切?！薄稘h語大字典》解釋“鑿”這種工具為：“挖槽和穿孔用的工具，桿狀，下端為楔形或錐形，端末有刃口。用棰敲擊上段，使下端刃部楔入工件以切去材料?！睆耐诓叟c穿孔兩動作來看，經“鑿”的加工，物體的基本形狀會發生較大的改變。

“斧鑿”作為處理木材和石料的基本工具，對物體的外形改變比較大，而且加工的痕跡比較明顯，由此引申出比喻義，比喻雕琢詩文詞句，使顯得造作、不自然。因此“斧鑿”動詞義和比喻義之間的關系在于痕跡較重。通過查閱古文獻，“斧鑿”的比喻義始于宋，宋代的詩話、集注中對前人的詩文評價中開始出現“斧鑿”。

（11）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李令伯《陳情表》，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冷齋夜話·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

（12）謝元暉曰：“好詩圓美流暢如彈丸?！贝怂^詩中有文也……觀子美到夔州以后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捫虱新話·文中有詩詩中有文》）

（13）觀子美到夔州以后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杜工部草堂詩話》卷一）

（14）天然不費斧鑿處，大似高三十五輩。晚唐諸子，當讓一頭?！督〖罚?/p>

（15）渾然天成無斧鑿，二百年來無此作。（《兩宋名賢小集》）

“斧鑿”最初只是用于對詩文的評價中。在現代漢語中，“斧鑿”不只是用來評價詩文，還可以用來形容其他藝術如繪畫、電影等，甚至可以用來形容人的做作。例如：

（16）張藝謀不要把自己變成一個藝匠，哪怕是一個杰出的藝匠，他的影片斧鑿的痕跡特別濃，做得很工整，他用心在很小的地方，例如把樹葉分成幾等，每一等怎么灑，在不該著力的地方用力過猛，一部影片有沒有生命力，恐怕還不在光打得多么漂亮、運動鏡頭怎么復雜，如果它根本就沒有表達出現實生活的質感，沒有穿透現實表象的能力，缺乏對生命獨到的體驗，再光滑鮮亮也只能是“貧瘠的精美”。（《中國當代電影史》）

（17）各行各業的叫賣聲，曾經是那么真切自然，誰也沒有劃定范圍，誰也沒有刻意斧鑿，只將感情自然而然融入其中，卻成為各式行當的“專利”廣告。（《藝術人生》）

（18）（《好聲音3》汪峰被指太裝：各種動作斧鑿痕跡重。（《羊城晚報》2014年7月21日）例（18）中的“斧鑿”用來指人的動作矯揉造作，不自然。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斧鑿”因為同為處理木材的器物而連用，形成并列式名詞。經過轉喻引申變為指稱與工具相聯系的動作，詞性變為動詞，在此基礎上引申出比喻義。這是“斧鑿”一詞語義發展的脈絡。

二、對“斧鑿”一詞結構的誤讀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認為，作為名詞、動詞的“斧鑿”均為并列式，但是在人們的語感中，“斧鑿”很容易被理解為狀中式，或者主謂式。

理解為狀中式主要是受到語法和語義的影響。從語法角度來看，“斧”只是名詞，“鑿”除了名詞“鑿子”的含義，更普遍的用法是作動詞，《漢語大字典》中收錄了“鑿”的7個動詞義項，如果把“斧”理解為名詞，“鑿”理解為動詞，“名+動”的組合很容易被理解為狀中結構，用“斧”表示“鑿”的工具，名詞作狀語的情況在古代漢語中非常普遍。從語義角度來看，前文提到，“斧鑿”經常搭配使用，以斧擊鑿，以鑿擊石，按照這種語義搭配，人們也容易將“斧鑿”理解為狀中式。

人們將“斧鑿”理解為主謂結構，除了因為“名+動”組合結構的自然聯想，還受到下面四字格用法的影響。例如：

（19）青天一線——據傳是格薩爾王為了行軍，刀劈石峰，神駒猛蹬所致。遺留至今的坐騎蹄印等痕跡依然清晰可辨。整個石門全長150m，高約百米有余，兩壁陡峭，如刀削斧鑿，仰望峽谷僅有一線蒼天，故而得名。（《旅游開發與規劃策劃案例研究》）

（20）但是那個洞穴專家沿著刀削斧鑿般的峭壁一步一步地下到821米深度的時候，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于是，這一次的探險活動也結束了。（《世界歷史懸案》）

（21）相傳華夏民族的祖先伏羲、女媧、黃帝，都在這一帶留下了刀劈斧鑿的歷史痕跡。（《唐詩鑒賞一本通》）

（22）以版畫刀刻斧鑿的藝術語言，去講述“春天的故事”，應該說恰如其分。（《重慶日報》2014年10月29日）

（23）其書意雄偉強勁，筆力千鈞，氣勢宏闊，意境博大深遠，筆致參差，如刀砍斧鑿，方筆圓筆兼用，剛猛柔韌相濟，實為碑體極致。

（《法書二爨足珍奇 樸茂蕭疏世幾何》人民日報海外版2009年5月21日文藝版）

“刀刻斧鑿、刀砍斧鑿、刀削斧鑿”此類四字格用法不在少數。四字格結構是漢語中非常有特色的一類結構，馬國凡在《四字格論》中寫道：“四字格不僅在字數、結構、韻律等方面有獨特的優勢，它還有深厚的文化土壤。”四字格結構的能產生性和派生性極強，其強勢結構為并列式，如“花紅柳綠”“暴風驟雨”等。當然四字格也有非并列式結構，但是一般四字格的前后之間都會發生一定的關系。我們分析“刀砍斧鑿”之類的四字格可知，其基本結構為并列式?！暗犊常ㄅ⑾鳎?、斧鑿”前后兩者是同義并列，均為主謂結構，意義相近。此四字結構的基本用法較為一致，或者用作修飾成分，在句中作定語、狀語，或者用在“如”后面作賓語。也正是此類用法的大量存在，影響了人們對“斧鑿”的理解。但是我們認為狀中結構和主謂結構的“斧鑿”仍舊為短語形式，只是和“斧鑿”一詞同形罷了。

注釋：

[1]以下例子均來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網絡版）。

[2]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52頁。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2]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3]馬國凡.四字格論[J].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1987，（S2）.

（曹向華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050091；軍械工程學院基礎部05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