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故亊。
夏天的黃昏,七點半時才吧塔吧嗒地來臨。黃昏到達時,足球場上有三個裸著粗壯大腿的男學生,把只瓜皮足球踢得滿場飛;兩個著紅運動衫的女學生舞著球拍,打得羽毛球吧嗒吧嗒響;雙杠上有人倒八叉,單杠上有人吊秋千,各人有各人無限的樂趣。
我寄住在妻子任教的中學的紅色宿舍樓里,紅色就是因為墻壁上沒有粉成白的或灰的,露出紅磚的本色來,瓦頂也是紅的。紅色宿舍樓是這所學校規格最低的宿舍。我家住在二樓,我當時正站在南邊房間的窗戶邊朝外看。
窗前有棵樹,槐樹。槐樹的枝梢伸到我的窗臺了,黑黢黢的枝干奓撒著冷清與嚴峻。這是棵枯朽的槐,并沒有徹底死去,頂端上還有一抹綠色,在蒼黑的枝干中顯得暗淡。老槐南邊是道籬笆,籬笆里是綠汪汪的菜畦,附近農民種的。我望著老槐出神,老槐望著我無言。我想呀想呀,就是想不出個開頭來。
篤、篤、篤、篤……那根彎把拐棍漫不經心又有節奏地戳著,戳得水泥樓板和階踏直叫喚。詹文要從三樓下來了,下來了,那個被人稱作詹老頭的退休老教師。我趕緊離了窗戶,跑到寫字臺邊,扭亮臺燈,讓燈光照著稿紙,亮晃晃地照著。這創作真累,比我在車床旁站八個小時還累。要當作家么?要當作家就不能怕累,想想詹老頭!
他蒼老了。他的頭顱還是方的,方頭上直直地豎滿黑白相間的長發,東倒西歪地搭在額前,胡子也是黑白相雜地亂蓬著,胡須上沾著些許湯汁。一件分不清是白是灰的圓領汗衫,圓領中伸出一顆腦袋,汗衫上前后都有破洞。土黃色的褲子上有許多油垢,皮鞋龜裂,滿沾塵灰。詹老頭走出了宿舍樓的門洞。
門洞前有群孩子,把裝電池的沖鋒槍打得啪啪響,響出一條火舌;跳橡皮筋的小姑娘,小辮上的綢蝴蝶上下翻飛。
詹老頭出現了。
孩子們有禮貌地喊:“詹爺爺好!”
“呵呵,小朋友你們好!”詹老頭停下來看著可愛的孩子們。
孩子們立刻唱起了歌,童聲小合唱。
小蒸子,嘰嘰嘰,
唱著歌兒到這里,
這里的紅花開放了,
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詹老頭把彎把拐棍夾在肋下,兩腿微張,騰出雙手來打節拍,合著孩子們的歌聲。
孩子們唱了一會就去玩自己的去了,丟下了詹老頭站在門洞前,如一棵黃昏里的樹,詹老頭老淚橫流,滴在胸襟前。他那夾在肋下的彎把拐棍像樹干上橫斜出來的枝杈。
在院子邊看著孩子們玩的年輕母親們,也站成一團,手上織著紅的黃的毛線衣,像綻開的朵朵鮮花。有個孩子走到詹老頭跟前,瞪著驚訝的眼:“爺爺,你哭了?別哭別哭!”
詹老頭一驚,醒過來,對孩子說:“好孩子,爺爺沒哭,是高興。你們唱的爺爺的歌,唱得真好,那是爺爺為你們寫的!”
孩子說:“我知道,媽媽告訴過我的,說你是個作家,這支歌,媽媽小時候也唱的。”
孩子說完蹦蹦跳跳地跑開了,邊跑嘴里邊發出“嘰嘰嘰”的叫聲。
詹老頭高興地拄著拐棍朝大操場走去,渾身輕快。球場上踢球的學生走了,旁邊打羽毛球玩單雙杠的學生也沒再玩了。操場邊的小樹林中有男女學生的笑聲。夏天的黃昏,直到八點半鐘,校園里這時安謐美麗。
黑色的煤渣鋪成的跑道,緊箍住足球場,畫了一個很大的橢圓形。詹老頭把拐棍提在手里舞著,雙腿沿著黑跑道緩緩行進。一邊走,一邊舞動拐棍,嘴里念念有詞,活像一只推磨的毛驢。黑色跑道上留著他數不清的腳印,也留下他構思的詩句。他每想好一句,吟一遍,覺得不行,就隨口扔在跑道上了。這些句子盡是“小燕子,飛呀飛”或“小燕子,背剪刀”之類。多年來,跑道被詹老頭的“小燕子”蓋滿了,誰需要這類句子,去跑道上拾就是了,可拾一大筐。
我能體會得到詹老頭那種乘龍馭鳳馳騁四方靈魂出竅目空一切的境界,此時什么黃昏、什么球場、什么樹林、什么跑道,一切的一切都不在話下,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詹老頭已經“進入”了,進入了他的構思,他的詩句,他的“小燕子”。詹老頭曾對我說過他的創作計劃:寫一組關于“小燕子”的系列兒童歌曲,這是他一生的追求與偉大目標。
詹老頭在操場上轉磨子轉得汗水淋淋,轉得黃昏越來越深,夜幕降臨。他終于嘆了口氣,我知道他今天又一無所獲,一句詩都沒想出來。
妻子織著毛線上樓回來了,兒子背著沖鋒槍作了妻子的警衛員。妻子瞄了一眼我面前白得發亮的稿紙和我頭上被拉亂了的頭發,撇了撇嘴,一句挖苦話終于被她的理智咬住。我卻聽見了她那還沒說出來的話:哼,當詩人哪,是那塊料么?我心里反駁:咋不行,江城晚報不是發了我一首詩么?還得了十塊錢的稿費咧!你當教師又有啥了不起。當然,寫詩,也真是難。
兒子撲到我的膝上,抓起桌上的筆,在我白晃晃的稿紙上畫了一棵樹,這樹沒有葉子。
這個黃昏我和詹老頭一樣,一無所獲。
披著暮色上樓,一路篤篤的拐棍戳地聲,詹老頭回家了。詹老頭住在三樓,開門進屋,把門甩得啪的一聲鎖上了。開燈,然后朝那只舊藤椅里狠狠一坐,藤椅吱吜直哭。這是詹老頭不高興的時光。他呆呆坐著,像個幽靈樣。
身后是一排四只小書架,亂糟糟塞滿了書。書架邊是單人床,床上散亂地扔著被子襪子臟衣服,還有打開的書刊。地上也有堆起來的書刊,打成捆的手稿。寫字臺上、書架里、床鋪上到處都有詹老頭的手稿,第一句寫的都是“小燕子”。
屋里有一股霉氣潮氣和談不出味道來的許多氣。我曾懷著敬畏的心情拜見過這位作家,我虔誠地在這里坐了十分鐘,那股氣味把我熏得實在難受。那十分鐘,詹老頭的寫作間兼臥室,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我看到那剝落的墻壁上有只很舊的鏡框,鏡框里有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頒發的獎狀,是詹文同志的兒歌《小燕子》獲的獎,獎狀日期是一九五六年。我尊敬這位老同志曾經取得的榮譽。
詹老頭呆坐在藤椅里,屋里其他東西都零亂地堆放著。endprint
突然,詹老頭跳了起來,顯得輕松愉快。他按了一下寫字臺上的收錄機鍵子,裝上磁帶,收錄機里立即響起熟悉的音樂。一首有名的兒童歌曲,我和妻子以及我的兒子都熟悉的,一位少年歌星唱得人人都熟悉。那音樂那嗓子純凈甜美,有多少童年的天真美好都被唱了出來。這支歌的詞作者就是詹文,也就是如今的詹老頭。磁帶是詹老頭的一位朋友送的。詹老頭百聽不厭,常常聽得熱淚盈眶。
收錄機的音量開得很大,音樂過門完了,就是那個少年歌星甜潤的嗓子了:
小燕子,嘰嘰嘰,
唱著歌兒到這里,
這里的紅花開放了,
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歌唱完了,又是—段過門音樂,接著又是少年歌星的甜潤嗓子。這支歌在磁帶上是連環錄下的,想聽,可以連續聽下去。詹老頭聽著聽著,就從藤椅上站起來,手腳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他那雙沉重的腳步,踩得水泥樓板咚咚發響。
我的隔壁正是詹老頭的樓下,隔壁住了對青年夫妻,丈夫是學校開車的。我聽到男的在罵:“老瘋子,又開始冒瘋氣,住他樓下真難受!”
也是的,詹老頭每天晚上都要聽這支“小燕子”的歌,每天也要把樓板咚咚地踩一番。
幸好我沒有住到他的樓下。
隔壁的女主人把頭伸到窗戶外,仰起脖子朝上喊:“詹老師詹老師你又把樓板搞得響!”
詹老頭驚醒過來,馬上停止腳步,把頭伸到窗外,朝下說:“對不起對不起!”
吧嗒一聲,少年歌星安靜了,她明天晚上將再接著演唱下去,后天大后天大概也如此。
我看著兒子在我的稿紙上畫樹畫草畫狗畫房子與小汽車,耳朵在聽詹老頭屋里傳來的歌聲,心里既敬佩又悲哀。詹老頭有一支名歌流傳下來了,得到過一張獎狀,光榮掛在墻上,但他并未滿足,還在寫。他的燕子系列組歌要是出籠了,或許更有影響吧!光看他房里那些手稿,堆得一摞一摞的,說不定那里面有精品。詹文寫這首成名歌時,年正三十。我如今也剛好三十歲,只發過一首無聲無息的詩,誰也不知道我,我很悲哀,只好看兒子在我的桌子上畫畫。
詹老頭聽罷音樂,思想又沉浸到一種藝術的境界中去了。三十年了,除了這支《小燕子》外,他寫了幾萬支關于燕子的歌,手稿都有幾十上百公斤重。這么多歌詞,詹老頭一支都不滿意,統統比不上他的“小燕子,嘰嘰嘰”。三十年,他只曉得寫呀寫呀,構思呀構思呀,不寫出絕唱來就誓不罷休。作家能甘于寂寞,這是一種可貴的品質。寂寞怕什么?寂寞是偉大作品誕生的催生劑和營養素,寂寞的時間越長,即將誕生的作品就越偉大。詹文三十年不發表一個字,他的工作就是構思,寫作,然后扔掉。當然不是真的扔掉,是將這些廢稿存放起來打成捆。他的即將誕生的“燕子系列組歌”,是要從這幾萬首歌詞的廢稿中誕生的。
詹老頭伏在寫字臺前,拿起他那支老式金筆,在稿紙上嘩啦嘩啦地劃起來,劃出來許多的字。字跡排列整齊,互相守望。他心是熱的,情是急的,樣子無限虔誠!
詹老頭一口氣寫了兩張稿紙,寫了五段歌詞,終于噓了口氣,放下筆,激動得不得了。哈,說不定這就是三十年來他尋找的東西了。他從藤椅上站起,拿起剛寫完的稿子朗誦起來,開頭幾句他朗誦得抑揚頓挫,滿儲情感,但越讀聲音越沙啞,變小下去。我知道,詹老頭現在又判了他的稿子的死刑:這個夜晚他是白寫了,他尋找的那首偉大的歌詞作品沒能在今天出現,那就留給明天吧!明天詹老頭還要尋找靈感的,還要寫下去的,明天他將要寫“小燕子”怎么的呢?
詹老頭讀不下去自己的作品,揪住自己的一把頭發,在藤椅里痛苦地扭動著。許多優美的意念,詞句,看似很近,落筆時又發覺很遠、很遠!
那時,他的“小燕子,嘰嘰嘰”,來得多暢快,詹文像是寫著好玩的就寫出來了,寫在一張煙盒紙上。那是搞合作化時期吧,他們一幫人下去整社。他寫在煙盒紙上的四句詩,被同行的一位省群藝館的編輯看到了,編輯同志給他改了兩個字。從鄉下回城,那編輯編了一本少兒詩選,把這首“小燕子,嘰嘰嘰”選了進去。某電影導演正拍一部兒童故事片,缺首主題歌,翻到這本少兒詩選,就選了詹文這首詩作歌詞,請一位知名作曲家譜了曲。
一切都來得突然,電影放映了,主題歌流傳開了,詹文成了詩人,得了獎狀,在一個少兒集會的主席臺上就坐,一個小姑娘為他系上紅領巾,聽孩子們唱起他作的歌:
小燕子,嘰嘰嘰,
唱著歌兒到這里,
這里的紅花開放了,
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詹文心里決定:他下半輩子的事業就是為孩子們寫歌,寫出“小燕子系列組歌”來,要當個真正的孩子們喜歡的詩人,
為了寫作,他辭去了學校教導處主任的職務,只給一個班學生教課。
三十年寒來暑往,風流倜儻的青年詹文變作了如今的詹老頭,孤單一人,老伴作了古,只有個養女叫詹燕,是在他的“嘰嘰嘰”聲中長大的。詹燕出嫁了,每個星期天來看望一次養父。詹老頭啊,你心中的那只燕子呢?怎么這樣難得尋找捕捉啊!為了這只燕子,你失去得太多了。當年和你一同參加革命的,當官的當到廳級了,做學問的出了一大撂著作,當了教授。三十年來,你連根燕子毛都沒拾著,但你還在追尋著的呵!
妻子在屋里備課,兒子睡了,我收拾起被兒子涂得一團糟的稿紙,今夜是絕不會有什么收獲的了。我又站到窗前,從宿舍樓窗口透出的燈光中看那棵老槐樹,老槐樹被燈光映照得古里古怪的,老槐樹的背后,是一團漆黑。老槐樹就這么站著,大半都枯朽了,只有頂梢還有一抹綠色。學校的人說,把它砍掉再栽一棵年輕的樹;總務科長說,它沒死呢,砍不得。于是老槐樹就留下來站在夜色里,站在我枯竭的思維里。
妻看見我發呆,就說:“要根據自身的條件來開發自己,你不是當詩人的料子,快拐彎子喲,搞點其他事情,不要像樓上詹老頭那樣!”
我說:“詹老頭么樣?了不得呢,人家有追求,還得過國家級獎!他值得!”endprint
“那也值得?不是那四句詩,三十年呢?”聽妻的話味,她是瞧不起我和我在江城晚報上發的那一首短詩的。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去上八小時的班哩,只得丟手了。
我躺下后嘆了口氣,心里叫著樓上的詹老頭,“睡吧,明天接著干吧!不要痛苦,不要悲哀!”
熄燈睡了,夢里我仍在尋找詩人的桂冠。
那個夜晚,詹老頭呢,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和胡子,撕扯著睡去。他感到身體很不適應了,透不過氣來。掙扎是無用的,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墻上的那面鏡框,看著他未完成的那些數不清的手稿。逐漸,這些都離他遠了,小燕子離他遠了,黑煤渣跑道離他遠了,他抓不住彎把拐棍了,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再也聽不到“小燕子,嘰嘰嘰”了。
一個惡魔,叫做心肌梗塞,詹老頭碰到它了。
第二天是周末。夏天的黃昏在七點半時又吧嗒地來臨,球場上仍然有裸著粗壯大腿的男學生在玩瓜皮足球,打羽毛球的學生沒有了。這所學校是所寄宿中學,離家近的學生回了家。單雙杠那兒仍然有人在倒八叉吊秋千,各人在尋找各人的樂趣。
我在紅色宿舍樓二樓靠南的窗戶前站著,我拒絕了妻子要我陪她散步的要求,我太忙了。妻子只好帶著兒子散步去了,她有兒子陪著,我有窗外的老槐樹陪著。
我的老槐樹呀,黑黢黢的枝干奓撒著指向黃昏,夏日的一個周末的黃昏,一邊是悠閑的散步,充滿著溫馨和愛,一邊是孤獨的屹立,充滿了嚴峻和冷清。黃昏中的老槐樹喲,你那一抹綠色遲遲不肯褪去,你在這綠色的菜圃中爭一分暖意,你在艱難與死亡中掙扎著不枯朽,你要活你要發綠,不僅是那一抹綠,你要全身披綠。抗爭吧,向嚴峻與冷清抗爭,向腐朽與枯萎抗爭。或者你終究要枯朽下去,但你只要是抗爭過了,你就不愧為一棵真正的槐樹。
我沖到寫字臺前把我胸中關于老槐樹的聯想傾瀉到稿紙上,我要寫一篇散文,歌頌這黃昏中的槐樹,這棵老槐樹,我的朋友。
什么干擾都沒有,周圍那么安靜,家家戶戶都到外面去領受黃昏去了。只有我伏在桌上寫呀寫個不停。我對我自己充滿了信心,我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能寫了,簡直是文思如涌。多好呀,我的靈感之門從此開啟,門里已透出了燦爛的希望之光。我的天哪,我已經進入了境界,我就是槐樹,槐樹就是我,我的抒發是槐樹的抒發,我的追求是槐樹的追求,我是槐樹的嘴,代它唱代它講代它呼喊。
只聽得我的心在強勁地跳,只見我的手在不停地揮動,只聽得我的筆在刷刷地寫,只見我的思想魚貫而來,最后鋪滿了三張五百字的大稿紙。我不知身在何處,我不知夜之已至,到我打了最后一個句號,我的兒子已用沖鋒槍抵住我的腰眼喊著:
“舉起手來!”我就乖乖地舉起手來。
不,我立即放下手,把我的“杰作”藏進抽屜里,否則這篇《黃昏槐》的散文就成了兒子的犧牲品,那我這輩子寫的唯一的一篇散文就留傳不下來了。
妻子見我的神態,仍然撇撇嘴。我想,你別做那樣子給我看,我還終于寫成了篇散文呢。當然我不說出來,我要在報上發表出來,讓她嚇一跳,當然我知道她不會嚇一跳的。
我當時還真嚇了一跳呢。今天晚上一定有什么事忘了,或是丟了什么東西,或是出了什么問題。但到底是什么呢?我說不出來,我憑第六感官知道,這是一定的,一定有什么事情。仔細想想,我就想呀想呀使勁地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來。兒子從我的腿上跳下去纏他媽媽了。我打開抽屜翻著,在書架上找著,又把頭仲到窗戶外尋,還是一無所獲。怪哉,今天晚上是怎么的了,咋這么不正常呢,像丟掉了魂魄似的!妻子見我那樣子,關心地說;“怎么啦?”
我說:“我也不知怎么啦?好像要出事。我想是的。要出什么事,我又不知道。”
妻子把手貼在我額上說:“你不發燒哇,我怕你在說胡話呢。”
這個美妙的周末之夜簡直就要浪費掉了。直到躺到床上,我還在想,翻來覆去睡不著。
妻子說:“你到底怎么了?”
我說:“我也不知怎么了!”
妻把背對著我,罵句:“神經病!像詹老頭!”
“哈,找到了!就是詹老頭!”妻的提醒使我恍然大悟,我今晚感覺不正常的就是詹老頭。今天晚上沒有聽見篤篤篤的拐棍拄地的聲響,沒有聽見“小燕子,嘰嘰嘰”的歌聲,沒有聽見隔壁男子的罵聲。這詹老頭哪里去了呢?自從我住到這個學校以來,還從沒遇到詹老頭不聽他的歌的。他不下樓散步那是有的,因為是雨天或雪天。我把我的擔心給妻說了。
“睡覺吧!說不定是詹燕把他接去了呢!”妻子說。
那我就睡覺啰!
星期天的早晨,詹燕來得很早。這個養父,詹燕是有感情的,但感情并不太深。詹老頭自從得了個獎狀,有人稱他詩人后,就一心做起他的事業來了,忘了吃忘了穿忘了玩,當然也就忘了妻子和養女了。養母死后,詹燕就失去了母愛,反倒過來要照料養父。詹燕那天拎了一網袋方便面,這是詹老頭一周的伙食。推門,門不開。大概在睡覺吧!詹燕用鑰匙打開了北邊房的門,把廚房清理了一番,燒了壺熱水。她今天要給養父把被單洗一洗。
詹老頭住的南邊房門還未開,詹燕要趁早拆洗被子,她有鑰匙,就用鑰匙打開了南邊屋。她的養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經死了。
詹燕沒有哭,沒有像女人們死了親人那樣哭得凄凄慘慘戚戚的。我們去看死了的詹老頭時,發現這個女人把牙咬得格格的,臉色鐵青著。我看見她把詹老頭的尸體在床上擺端正,用很大的力氣推開窗戶,讓清新的氣流涌進來。然后,她安然地收拾著她養父雜亂的屋子。學校的許多老師來看望她安慰她,她都是木然的,沒有表情。到底是養女,連滴眼淚都不流,我心里說。
詹燕把詹老頭堆在桌上未完成的手稿一卷,卷起的手稿和許多捆手稿放在一起。詹燕找了只大麻袋,把它們都裝了,鼓鼓囊囊的好大一堆。
我說:“這是詹老師一輩子的心血,這些手稿需要整理,里面說不準有許多好作品的!”
對于詹老頭的死,我是感到痛惜和哀傷的,多么潛心的一位老人,獻身文學事業一輩子,嘔心瀝血為創作,這樣的老人是我的楷模。當早飯后我聽說詹老頭死了時,搶先跑上樓看望。我上樓時聽到我隔壁的那個男的說,“終于死了,再遲點死,我也要瘋了!”我沒理會這個家伙,他哪里能理解一個作家呢。endprint
就在我說詹老頭的手稿之類的話時,我發現屋子里圍著的人群都沒有附和我,沒有說“是呀他一生寫了一麻袋作品,這麻袋里肯定有好作品”之類的話,連我的妻子也沒作聲。倒是詹燕狠狠望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的眼睛黑的少、白的多。她望過我之后,把那只麻袋用腳推到一邊去了,免得妨礙她繼續清理房間。
我心里感到許多的不舒服。
殯儀館的運尸車來了,詹老頭的尸首要送到殯儀館去。可憐巴巴的,還是那件不知是灰是白的圓領汗衫,土黃色又有些發白的斜紋布褲子,皮鞋龜裂著。老頭的頭發及胡子都沒來得及剃。
臨開車時,詹燕找了把梳子梳了梳她養父的頭發和胡子。運尸車走了。我朝遠去的運尸車招招手,像和一個熟人告別。
追悼會是要開的,詹文同志是這所中學的退休教師,曾經執教好多年。據我妻子說:學校給市作家協會寄了一分訃告,希望作協送個花圈什么的,當然能有個領導進治喪小組最好。誰知作協回電話說,他們不知道有個詹文,會員花名冊中沒有這個人,因此作協不派人參加追悼會。這使學校的教師和領導大為不滿。詹老頭這樣一個為寫歌詞發奮了幾十年的人,也曾得過全國獎,他們都不知道,不讓入會,那作的什么協呢?但人家不承認,你氣也無益。
這消息倒使我垂頭喪氣了半天,詹老頭這樣的人市作協都不知道,何況我這類角色!作家頭銜真難弄到手呵。
追悼會還是開了,學校領導出席了,老師們參加了。我找工廠請了半天假,早早趕到會場。詹老頭已經變成了骨灰。骨灰盒里據說還放了盤少年歌星唱的“小燕子,嘰嘰嘰”的磁帶;還有詹老頭從不告訴別人來歷的那支寫了三十年的老式鋼筆,筆尖含金量不低;還有那張獎狀,從嵌著的鏡框里弄出來,還弄破了一個角。
“詹文同志隨著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榮譽離開我們去了。詹文同志安息吧!”校長致悼詞說。
詹燕代表家屬,沒有講話只是朝參加追悼會的人鞠了三個躬。這天詹燕臉上布滿了悲戚之色,但仍然沒有哭也沒有流淚。這真是個堅強的女人。
“安息吧,詹老師!你的歌聲在千千萬萬兒童心里響著,你的精神激勵著許許多多在創作道路上一往無前的青年,我就是其中一個。我將沿著你的路走下去!”回家后,我在日記本上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隔了兩天,我收到江城晚報編輯的一封信,通知我寄給他們的那篇《黃昏槐》的散文即將發表,當然文章還要由他們潤色一番。我當然非常高興,繼發了一首詩后,又將發表一篇散文,我的創作有長足的進步,看來當作家也不是太難。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也就有第三步!我將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到底。我心情暢快,我信心百倍,精神氣十足。我下班后就往家趕,我要讓妻子知道我的又一次成功。
我神氣十足地走到紅色宿舍樓下,發現樓洞門口有輛三輪車停著,三輪車上已裝了不少廢報紙書刊之類的東西。收破爛的來了,我想。不!我發現樓洞里有一男一女正往外吃力地抬一只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好沉。我注意看去,那不是詹燕嗎?呀,麻袋,這是詹老頭三十年心血寫出的手稿呀!
我站住了,問詹燕:“你們這是干啥?搬家?”
詹燕幫那個男的把麻袋掀到三輪車上,擦擦汗水回答:“有什么搬的,我們到廢品站賣廢紙去。”她說得很輕松,指揮那個男的踩三輪,她一抬身坐到麻袋上。那男的是她的丈夫吧。
我吃了一驚,忙攔住三輪車。“詹燕,怎么能這樣呢?這麻袋里是你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啊!你要不愿整理,我來幫你整理出來,這里有好東西的。”
詹燕的眼睛又變得白多黑少了。“這里有什么好東西?我還不清楚!我父親就會‘小燕子,嘰嘰嘰的,沒那個才氣,當什么作家?他寫不出什么好東西,從我懂事起就明白這個道理。他已經被這玩意害死了,我不愿這玩意再害你了。對不起,我們還要拖兩趟?”
三輪車踩走了。我呆呆地站在樓洞門口半天沒出聲。
夏天的黃昏在七點半時悄悄來臨了。
我突然想起有好多天沒看窗外的老槐樹了。老槐樹黑黢黢的枝干奓撒著,仍是那般冷清與嚴峻。我尋找樹梢的那抹綠色,怎么尋也尋不見。我奇怪起來,前些天還有,怎么今天就沒有了!那么這棵老槐樹是死了啰!
我很悲哀。回到寫字臺邊,我收起白晃晃的稿紙與鋼筆。我想起詹燕的話:我不愿這玩意再害你了。
我想我該要做點什么了,比如上電大職大等等,或者學木工手藝,將來做一滿房新式家具。
我從二樓下來,準備找兒子,陪兒子玩玩。幾個小姑娘在跳橡皮筋,一邊跳一邊唱:
小燕子,嘰嘰嘰,
唱著歌兒到這里,
這里的紅花開放了,
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這是詹文詹老頭寫的歌,他一生就只寫了這四句,人們還知道他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