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啼妝淚紅闌干”，只因留戀“少年事”？

◎楊彥虎

“夢啼妝淚紅闌干”，只因留戀“少年事”？

◎楊彥虎

白居易的《琵琶行》，千百年來感染了無數失意落魄的文人。也許還有不少讀者會與詩中的“我”“琵琶女”一樣酣暢淋漓的哭過，但琵琶女“夢啼妝淚紅闌干”，究竟所哭為何，頗費思量。

從語境（“夜來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看，琵琶女傷心痛哭，是因一場關于“少年事”的夢。

那么，“少年事”如何？我們多讀幾遍“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就能感受到這幾句不只是琵琶女客觀呈現自己才貌雙絕的過去，語氣中更有相當的自信和榮耀感：琵琶的攏捻抹挑，唱歌的細膩溫軟，一度被捧為教坊第一；容貌的美麗如花，妝后的艷麗絕倫，連眾美女都妒忌不已。再看“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幾句，那是一種門庭若市、眾星捧月甚至人人血脈僨張的瘋狂場景。估計《我是歌手》中的幾位表情帝也難得做出用鑲金嵌玉的云篦忘情擊打以致擊碎的舉動。表演時享受著萬千粉絲的熱捧，這應該是藝人們最享受的事情。而當這樣的風光體驗一旦進入回憶，更多了幾分無奈的自豪和甜蜜。

但是，年長色衰的琵琶女卻門前冷落，終不得已嫁于商人。在重農抑商的社會里，商人地位很低，即使是歌妓從良，都以做“商人婦”為下嫁。在士大夫如白居易眼里（詩序極其理性的陳述中），也認為琵琶女是“委身”商人。這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勢必使琵琶女在婚姻生活中始終懷有一種失落和不滿。又何況，琵琶女十三學成琵琶，才藝絕佳，情感細膩豐富，于她而言，婚后需要的不僅僅是物質的滿足，更需要琴瑟和鳴的心靈呼應。而商人卻“重利”，不懂也許還不屑琵琶女的精神需求。于是，琵琶女的婚姻生活是：一個“重利”，滿世界的追逐；一個“重情”，孤零零的枯守。如果琵琶女一直生活于井底，不知煙花綻放瞬間的絢爛，也就不會懂得逝去后的落寞。但事實恰好相反。于是，昔日的榮耀與今日的落寞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撫今追昔，能不黯然涕下？

但若由此判斷，認為琵琶女“闌干”之淚僅僅表現了對“少年事”的留戀，以及今昔對比中的凄涼落寞之感，那未免把琵琶女的情感理解得過于單薄了。

請別忽略了“血色羅裙翻酒污”一句。這句詩和“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一樣是描寫歡場畫面的，背后卻多了一絲辛酸與落寞。

“血色”，即深紅色。但此處不說“紅”而說“血”，就容易讓人聯想到白居易《長恨歌》里的“回看血淚相和流”的句子。“血”是和“淚”聯系在一起的。血之紅，代表著琵琶女紅極一時的飽滿青春；淚之澀，則代表了一位歌伎在歡場結束、對影自憐時的辛酸和落寞。這像極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一首經典歌曲《舞女淚》的內容，“一步踏錯終身錯/下海伴舞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誰說/為了生活的逼迫/顆顆淚水往肚吞落”。事隔多年，夢入歡場，琵琶女再次體驗那歡場結束時的死寂，那血淚交加的恥辱，那揮霍青春而無人訴說的無奈與辛酸，都讓人不由得淚流滿面。

再說“羅裙翻酒污”。酒污羅裙，這是極有畫面感的一幕，展示了歡樂時分酒水被打翻，潑灑在羅裙上的場面，但內涵絕不至于此。“酒”，是歡場助興之物；“羅裙”之紅，正代表了美好絢爛的年華：酒污羅裙就有風月場上的歡鬧正玷污著純潔美好的青春之意了。《詩經·衛風·氓》中也有極類似的畫面：“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淇水是女主人公出嫁和被棄時都要經過的河流。但熱戀和出嫁時渡過的淇水就是綿綿的愛河，柔緩多情；在被休返回娘家時渡過的淇水，卻猙獰兇惡，無情地濺濕、濺臟了車帷。車帷之污，其實正代表著這許多年來婚姻生活中女主人公的身心之被污。“濺濕（污）”往往就意味著“玷污”。

回到琵琶女這里。教坊是唐玄宗于開元二年新創設的音樂機構。教坊的傳授對象不限于宮妓（皇帝后宮的妓女），還有眾多擅長演藝的人，包括官妓。[1]（41-43）“唐代的長安北里是代表性的花街柳巷區，雖然花街中的各個妓院獨自運營，但原則上這些妓女們是在教坊的統一管理之下。[2]（24）琵琶女“名屬教坊”，但并未給皇帝表演，十有八九屬于官妓。京城官妓的生活當然風光，但是被貴胄們稱作“暖手”“妓圍”“肉屏風”“臺盤肉”的現實地位，注定了她們只是被人玩弄消遣的對象。所以酒污羅裙，不再是五陵年少忘情欣賞音樂而是尋歡作樂的表現；也不只是一句簡單的寫實，應該隱含了琵琶女醉生夢死的表象背后深沉的悲痛——青春被凌辱、身心被玷污的痛！

夢醒時分，沉浸于歡鬧與落寞同在、榮耀與屈辱并存的回憶中的琵琶女，特別需要陪伴、慰藉但只能獨守空船的琵琶女，獨對著深靜的夜色，凄寒的江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任由兩行清淚斑駁了容顏……

“夢啼妝淚紅闌干”，何止留戀“少年事”？

注釋：

[1]（日）齋藤茂著，申荷麗譯.妓女與文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41-43.

[2]（日）齋藤茂著，申荷麗譯.妓女與文人[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24.

（楊彥虎 重慶南開中學 40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