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德海
如忍不了孤獨,就別碰寫作
□黃德海

寫作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你想寫,倘若不是這樣,你完全可以放棄,去做其他的事情。雖然我很懷疑,下面這個故事出于小說家的隨口編造,但讀起來仍然像真的——或許正因為是編造,所以才更像是真的。
有個年輕人,練習了很長時間的小提琴,現在,他決定拉一段給音樂大師聽,以便讓大師斷定,自己是否具備這方面的過人天賦。演奏完畢,大師搖頭:“你缺乏激情。”
幾十年后,兩人相遇,那個拉提琴的年輕人,已經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對大師說:“你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你當年的評價讓我痛苦無比,但我強迫自己接受,放棄了音樂。可是你告訴我,當年你怎么一眼就瞧出我缺乏激情呢?”
“噢,我當年沒怎么聽你演奏。”年老的大師說,“不管誰給我演奏,我都這么說。”
正是因為文中加入的這個“年老”,讓我相信這個故事是編的,因為敘事的邏輯太過嚴密:為了表達命運的殘酷,此前有一個時間提示,“幾十年后”;現在,為了不讓我們產生大師是否還在世的懷疑,特意加了“年老”,作為大師健在的鐵證。
“太過分了!”當年的年輕人叫道:“你怎么能干這種事?你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啊。我本來可以進入最高級別的小提琴家殿堂的。”
這是勞倫斯·布洛克在《布洛克的小說課堂》里講的故事,來自“不只是天賦”一章。為了避免煩瑣的解釋,我稍稍改寫了一下.但并未改變故事至此為止的訓誡意味——馬虎草率的大師,扼殺了卓有天賦的年輕人。
布洛克本人在這本寫作經驗談里,卻絕不草率馬虎,甚至讓人覺得他嚴肅得有些笨拙,跟他構思巧妙的小說里的聰明俏皮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們來看他在這本書里都講了些什么:研究市場,百折不撓,埋頭苦干;淘洗垃圾,判斷距離,文件記錄,塑造角色,選取角色,如何取名,如何修飾情緒波動……
多么無聊的話題。就不能講點靈感,講點幻覺,講點高峰體驗,哪怕是講點酒精或大麻對寫作的刺激也好,總比現在這樣把小說作為職業談論,反復強調小說的紀律、結構和技巧,來得過癮有趣。
關于教導這件事,我覺得丹納在《藝術哲學》里所講的態度最好:“第一條是勸人要有天分;這是你們父母的事,與我無關;第二條是勸人努力用功,掌握技術;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也與我無關。”
布洛克對待這兩件事,決絕得很像丹納。他不強調天賦,因為天賦無可預期,何況,“對于寫作這項工作來說,天賦也許是最不重要的”。
他也不勸人用功,因為如果寫作只是用功,那一只黑猩猩只要堅持不懈,“能長時間坐在那里,能控制大拇指按鍵盤,也能像我一樣寫出一篇篇小說”。這樣的論調,未免太傷自尊。
或許他也想跟丹納一樣強調,“我唯一的責任是羅列事實,說明這些事實如何產生”。可關于寫作的事實如何羅列,又是怎么產生的呢?
布洛克談論的寫作,起始于一個最為簡單的念頭,“寫作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你想寫,倘若不是這樣,你完全可以放棄,去做其他的事情”。
能回到這個初心,一個寫作者才不會刻意討好讀者,而是回身向己,學著“在寫作中展示出你最好的一面”,把自己身上的阿瑞忒(arete,卓越)表現出來。
小說寫作的秘訣,說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那些對寫作懷有熱望的人,將摸索出屬于自己的路,不去理會任何類型的指導。可是寫作太辛苦了,幾乎每個人都想離打字的鍵盤越遠越好。那么,即使有機會倒倒苦水,嘆嘆苦經,也是好的。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布洛克在這本書中,反復指出每天的定量寫作設置是如何重要,鼓勵寫作者不斷堅持,提示后來者多寫多練。
對每一個寫作者來說,堅持不懈的意志極為關鍵,因為:“在創作成功之前,幾乎每個人都得經歷一段非常崎嶇的道路。如果還沒動筆寫,她就開始擔心自己的努力最終會付之東流,又怎么能指望她走到那段崎嶇道路時,面對挫折和失望,還能站起來?”
套用布洛克的句型,不妨這樣造句:“倘若你受不了熱,就別進廚房。倘若你不想要桃子,就別去搖樹。倘若你不具備忍受孤獨的耐心,就別來碰寫作這件事。”
如果寫作全是艱難,那也未免太苦了些,很難構成對人的吸引。好在寫作也有回報——雖然布洛克說起這個回報有些猶豫,不大肯承認小說寫作跟詩歌和美德一樣,其本身就是回報。
可他還是在“一個作家的祈禱”里深情款款地說:“主啊,請讓我記住,作品被錄用還是遭退稿,都不重要。藝術活動,也可以說是人類所有的活動的主要回報,是作品本身。工作完成了,就是成功,結果如何,與成功無關。我寫得好,就是成功。”
當然,這些所謂的報償,也只是祈禱,寫作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于,有時候你其實什么回報也得不到,但你還是在寫,根本不去想那么多。
就像開頭的那個年輕人和大師的故事,其實并沒有完,年老的大師最后說:“你不懂。倘若當年你有激情,就根本不會在乎我的評論。”是的,就是這樣,無論如何,“有些人,會一直寫下去”。
(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