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桂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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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灣事件”后中美的戰略博弈*
李 桂 華
1964年“北部灣事件”后,美國對越南戰爭的干涉逐步升級。事態的惡化使中美兩國強硬表態,不惜與對方發生戰爭。為避免與美國的正面沖突,中國于1965年初開始嘗試緩和局勢。但中國此舉卻換來了美國更為強硬的態度和更為激烈的挑釁。隨后,中國轉而通過外交及軍事等途徑向美國強硬表態,最終迫使美國止步于中國的底線,并在越南戰爭中有所保留。
北部灣事件;中美關系;危機管理
1964年“北部灣事件”發生后,中美兩國之間以越南戰爭為主題的沖突愈演愈烈。此后,雙方就越南戰爭的“界限”展開了一系列的外交及軍事互動,并最終影響了之后越南戰爭的進程及中美關系的發展。目前學界涉及這一問題的著述較多,但對于該問題的專題研究較少①國內涉及該問題的論文僅見李丹慧:《三八線與十七度線——朝戰和越戰期間中美信息溝通比較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01年第3期;陳兼、赫斯伯格:《越戰初期中美之間特殊的“信息傳遞”》,《史林》,2004年第1期;李向前:《1964年:越南戰爭升級與中國政治經濟的變動》,章百家、牛軍主編:《冷戰與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此外,幾本關于越南戰爭的著作和論文集也提到這一事件,可見Zhai Qiang,China and the Vietnam Wars, 1950—1975,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0;呂桂霞:《遏制與對抗:越南戰爭期間的中美關系 1961—1973》,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姜長斌、〔美〕羅伯特·羅斯主編:《1955—1971年的中美關系緩和之前:冷戰沖突與克制的再探討》,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而且,由于各方面條件的限制,目前學界對該事件后中美兩國危機處理的整個過程缺乏系統的梳理與研究。基于此,筆者擬以目前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為基礎,利用涉及該問題的中外檔案資料,系統梳理“北部灣事件”后中美兩國危機處理的過程,并初步探討中國在這場外交博弈中勝出的原因。
1954年7月21日,在《日內瓦協議》達成后,日內瓦會議最終結束。印度支那也結束戰爭,恢復了和平。由于破壞日內瓦會議的圖謀沒有得逞,美國對于會議的結果——《日內瓦協議》很不滿意,對印度支那的前景亦不樂觀。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以下簡稱中情局)是年8月的報告顯示,中情局認為,《日內瓦協議》的簽署等于承認了“共產主義在印度支那的軍事及政治力量存在”,并給了它“一個清晰的地理據點”。在此基礎上,“越盟會強化其在整個印度支那的共產主義活動”,并實現其“控制整個印度支那的目標”。而且,他們估計,即便越盟不在南越進行顛覆活動,南越也會“在1956年被選舉所推翻”,因為“越盟幾乎一定會贏”。*CIA, Post-Geneva Outlook in Indochina, 3 August 1954.基于對前景的上述認識,美國加緊了向印度支那及整個東南亞的滲透,以“保護”美國的全球安全及國家利益。1954年9月,就在日內瓦會議結束后不久,美國即糾合英國、法國等八國組成東南亞條約組織,以防止來自中國的“侵略”,同時保護南越、老撾和柬埔寨三國。1955年,在美國的支持下,吳庭艷在西貢操縱公民投票,廢除保大皇帝,建立越南共和國,并隨之宣布“北方根本不具備自由選舉的條件”,因此不接受全國普選。此后,越南已經無法按照《日內瓦協議》的規定進行普選,并在長時間內以北緯17度線為界被分成了南北兩部分,以北為越南民主共和國(以下簡稱“北越”),以南為越南共和國(以下簡稱“南越”)。
在此之后,面對南北分立的局面及吳庭艷在南方的暴政,北越的執政黨越南勞動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采取了溫和克制的政策。1955年8月,勞動黨二屆八中全會即提出:“在南方繼續現行路線,爭取和平統一”*轉引自時殷弘:《美國在越南的干涉和戰爭(1954—1968)》,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年,第63頁。。此后,直到1959年左右,勞動黨才開始部分地改變原有政策,開始認為應該“將政治斗爭與武裝斗爭相結合”*Race, Jeffrey, War comes to Long An; revolutionary conflict in a Vietnamese Provin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2, pp.105-106.。雖然仍沒有提出在南方進行徹底的暴力斗爭,但勞動黨態度的松動打開了南方人民革命的閘門。1959年下半年,南方許多地區爆發了起義,而且南方革命武裝對南越政府的進攻也明顯增加了*FRUS, Despatch From the Ambassador in Vietnam (Durbrow)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1958—1960, Vietnam Volume I, p.300.。1960年12月20日,由勞動黨支持與領導的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宣告成立,并開始公開在南方領導革命活動。此后,南方的革命活動更是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美國政府認定,“共產主義”中國對整個越南的反美斗爭提供了大量的支持并且是北越及南越革命勢力的強大后盾。1961年11月11日,美國國務卿臘斯克和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就此問題正式提出備忘錄,指出:“如果南越陷于共產主義”,“東南亞的其他部分和印度尼西亞將會同共產主義完全和解”。這一損失“不僅會毀掉東南亞條約組織,而且會損害美國在各地承擔義務時的信用”。*The Pentagon papers as published by The New York Times, New York, Quadrangle Books, 1971, p.155.為防止這種局面的發生,美國總統肯尼迪于是年11月16日決定支持南越的軍事力量,并于隨后著手在南越進行以“反游擊戰”和“反叛亂”為名的干涉,進而不斷通過增加兵力將這一干涉升級。
1963年底,肯尼迪遇刺身亡。約翰遜繼任美國第36任總統。其在上任后的第二天,即對越南的形勢發展提出了自己的擔憂。1964年3月初,他在與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富布賴特談話中進一步指出:“沒有我們的支持”,“南越政權將會崩潰,由此而來的連鎖反應將會使泰國和馬來西亞亦處于嚴重危險中。印度、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也將遭到威脅。”*Doris Kearns, Lyndon Johnson and the American Dream, Harper & Row, cop.1976, pp.196-197.基于以上認識,美國政府逐步加強對南越的支持力度。美國驅逐艦于此間開始在北部灣地區執行巡航任務,美國空軍亦積極準備對北越進行轟炸。8月2日,為收集情報而侵入北越領海的美國第七艦隊驅逐艦“馬多克斯”號與北越海軍發生沖突。美國政府迅即發表聲明,宣稱美國海軍遭到挑釁。4日,美國宣稱美軍艦只再次遭到北越魚雷艇襲擊,此即所謂“北部灣事件”。至此,美國終于找到了進攻北越的借口。8月5日,美國出動飛機轟炸北越在箏河、瀝聲、壩寨的根據地。8月7日,美國國會通過“東京灣決議”*東京灣,即中國所稱的北部灣。,并授權約翰遜總統在東南亞“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以“抵御一切對美國的武裝進攻,并防止侵略的進一步升級”*DDRS, Summary of presidential decisions regarding the Gulf of Tonkin attacks of 8/64, Nov 1, 1968, p.42.。此后,美國對越南戰爭的干涉逐步升級。
與此同時,考慮到中國對世界革命的堅定支持及美蘇緩和局面的出現,美國對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角色及中美關系進行了重新定位,并開始將中國視為其最危險的敵人。早在1960年,美國的一份國家情報即指出:“中國外交政策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在遠東建立中國霸權”,“只要能打擊美國利益而不付出太大的代價,它一定會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予以打擊”*轉引自〔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92頁。。1961年初,在探知中國正在進行核試驗時,美國總統肯尼迪即決定利用中蘇兩國矛盾,爭取與蘇聯合作,共同阻止中國掌握核武器。1963年,在發現了中國的核試驗基地后,肯尼迪更是焦慮地指出:“裝備核武器的中國會擾亂世界政治格局。對美國和西方世界而言,這是不能容忍的”。因此,“除非他們同意停止在該領域的進一步努力,否則我們將采取某些形式的行動”。*FRUS, 162.Editorial Note, 1961—1963, Volume XXII, China; Korea; Japan.此后,美國多次試探性地詢問蘇聯“愿不愿意采取行動或接受美國為摧毀中國的核力量而采取的行動”*FRUS, 1961—1963, Volume Ⅶ, Arms Control and Disarmament, U.S.GPO, 1994, p.801, 859-860.,但都遭到蘇聯的反對。約翰遜上臺后,美國國務院繼續關注中國的核設施,并對向中國的核設施進行打擊的可行性進行了詳細的可行性研究。但是,由于1964年10月中國出乎美國意料成功爆炸了原子彈而使其失去了軍事打擊的機會,此后美國對中國“全面干涉越南問題”的焦慮明顯增加。1965年4月7日,美國總統約翰遜即強調:“這場戰爭以及整個亞洲的上空都籠罩著中國的陰影。北京對河內的統治者不斷進行慫恿。對越南的爭奪戰是其更大的擴張計劃的一部分。”*轉引自〔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第199頁。
出于對中國軍事力量,特別是核武器的忌憚,加之對中國支持印度支那各國革命的外交政策的憂慮,美國一方面擔心中國會在國際社會中失去理智,向美國或其他“自由國家”發起進攻。另一方面又擔心中國會逐步地通過越南向整個東南亞地區進行滲透,并最終控制整個東南亞,從而使菲律賓、沖繩和臺灣等海島基地面臨危險。太平洋將成為“紅色的海洋”,美國亦不得不退守西海岸。*Doris Kearns, Lyndon Johnson and the American dream, pp.252-253.為防止這種局面的發生,美國逐漸轉變其外交立場,將其注意力從歐洲轉移到世界的另一端——遠東,特別是中國,將中國視為比蘇聯更為危險的敵人,并將防范和挫敗中國的進攻和滲透作為美國在東南亞地區的主要目標。因此,在“北部灣事件”后,伴隨著局勢的惡化,中美兩國關于越南戰爭的矛盾逐漸增多,中美之間發生直接軍事對抗的危機日漸顯現。
自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就將美國視為中國最主要的敵人。而且,出于支持中國周邊國家無產階級革命或是保護國家利益的需要,中國多次與美國進行了直接或間接的軍事對抗。基于對美國威脅的擔憂,中國試圖將美國勢力阻隔在整個東南亞特別是印度支那地區之外。但是,中國的設想并沒有實現。在日內瓦會議之后,美國即通過建立東南亞條約組織、支持建立南越等方式加緊對越南的滲透。隨后,美國不斷以各種名義向南越提供各項援助并派駐軍事人員。1964年8月,“北部灣事件”爆發。此后,美國跨過“戰爭邊緣”,加快了對越南的戰爭干涉,并把戰火燒到了越南北方。
美國在東南亞特別是越南的步步緊逼,使中國再一次感受到了美國對中國國家安全的嚴重威脅。面對美國侵略中國的危險進一步加大,中國開始通過各種手段保護自身的國家利益。一方面,中國積極在全國范圍內推進“三線建設”,防御美國可能對中國發起的突然襲擊;另一方面,中國不斷通過各種途徑向美國在越南的干涉提出警告。1964年7月10日,周恩來在與緬甸聯邦革命委員會主席奈溫舉行會談時即指出:“作為日內瓦會議的簽字國,我們有義務促使執行日內瓦協議,要求美國撤退它的武裝部隊……如果美國決心要擴大這一戰爭,進攻越南民主共和國,或者它直接出兵,把戰火燒到中國的身邊,我們就不能坐視不管。就是說,如果它要打一場朝鮮式的戰爭,我們要有準備。”*《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655頁。7月19日,中國政府公開發表了關于支持越南人民反對美國侵略的聲明,指出:中國對美國加緊策劃新的軍事冒險的態度是極端克制的。但是,凡事都有一個限度。中國人民絕不會坐視美國擴大侵略越南和印度支那的戰爭。次日,周恩來接見越南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等四個代表團,并出席首都各界紀念日內瓦協議簽訂十周年大會,其間再次闡明上述立場。*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657頁。
“北部灣事件”爆發后,在美軍開始對北越空襲的當天(8月5日),周恩來即措辭強硬地指出:“美國國防部以毫無根據的所謂‘事實’為借口公開宣布要轟炸越南民主共和國的目標以進行報復,擴大戰火。這樣肆無忌憚地向一個主權國家連續的挑釁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對此我們必須回答。”*《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662—663頁。次日,中國政府發表聲明,鄭重警告:“美國對越南民主共和國的侵犯,就是對中國的侵犯,中國人民絕不會坐視不救。”*《人民日報》1964年8月6日。在中國政府聲明發表后的5天內,中國國內約有2000萬人舉行集會和游行,聲援越南的抗美救國斗爭。根據美方資料顯示,除在外交上表達支持外,中國還于“北部灣事件”后不久向北越派出了一組米格-17飛機,并于是年冬天在靠近北越邊境的地區開始了三個新空軍基地的建設。*Allen S.Whiting, “How We Almost Went to War with China”, Look, 29 April 1969, p.76.緊接著,中越兩國于1965年初舉行了聯合空軍演習。除此之外,中國還在1964年下半年至1965年初進行了一系列的軍事動員和軍事部署,在廣東、廣西等省先后派駐了幾十萬的軍隊。*77 Conversations Between Chinese and Foreign Leaders on the Wars in Indochina, 1964—1977,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 Working Paper No.22, pp.192-193.1965年3月12日,中國政府發布聲明強烈譴責美國的“侵略行動和戰爭挑釁”,聲稱中國將“堅決地、無保留地支持”北越*《人民日報》1965年3月13日。。3月25日,《人民日報》更是措辭強硬地指出:“中國人民堅決地響應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的聲明,同全世界人民一道,給浴血戰斗著的英雄南越人民以一切必要的物質支援,包括武器和一切作戰物資。同時,我們也時刻準備著,當南越人民需要的時候,派遣自己的人員,同南越人民一道,共同戰斗,消滅美國侵略者。”*《人民日報》1965年3月25日。
長期以來,喬治·凱南“遏制”理論對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有著較為深厚的影響。1946年,喬治·凱南在其著名的8000字長電報中指出:蘇聯“對于理性(reason)的邏輯無動于衷,但對力量(power)的邏輯卻高度敏感。由于這個緣故,當它在任何問題上遇到強大的阻力時,可以輕易地退卻,而且經常如此。因此,如果對手擁有足夠的力量并表明準備使用它,他幾乎用不著這樣做;如果正確地處理形勢,就不必進行有損威望的攤牌”*FRUS, 1946.Eastern Europe, the Soviet Union,Volume VI,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46, p.707.。因此,在面對中國國家綜合實力及國際影響力逐步提升時,美國政府傾向于認為,應該充分地顯示美國的力量,并通過各種手段遏制中國的崛起與“對外擴張”。因此,當持有這種思想的美國在印度支那戰場上遭遇中國的抵制時,美國政府傾向于向中國顯示美國在越南政策的強硬與不可改變(力量的邏輯),以期逼迫中國退卻,從而遏制中國的“威脅”。否則,中國將因為美國的“軟弱”而加速其在越南的“力量擴張”。
基于對中國的上述認識,美國政府開始加緊部署,介入越南戰爭,并積極應對中國在越南戰爭中可能的“干涉”。1965年1月27日,美國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喬治·邦迪即指出:“我們應該通過在遠東的軍事力量迫使共產黨方面的政策產生變化。”*FRUS, 1964—1968, Volume II, Vietnam January-June 1965,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96, pp.95-97.2月,在美國日益加大對越南的滲透與干涉后,中國在政治、經濟、軍事和外交等方面進行了全方位的防御與準備。中國的這一切努力使美國更加堅定地認為,北越對南越的“侵略危險”來自于中國。北越只不過是中國的“侵略工具”。而且,考慮到中國正在為同美國進行大規模的“全面戰爭進行準備”,麥克納馬拉2月18日在眾議院作證時指出:“中國是今日美國的主要敵人”。美國打算“堅定不移地反對共產主義中國”。*李長久、施魯佳:《中美關系二百年》,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204—205頁。在這種意見的指導下,美國逐步擴大侵越戰爭,公然宣布把中國當作主要敵人,并聲稱“存在著同中國發生戰爭的危險”。與此相配合,美國軍用飛機不斷侵入中國海南島地區和云南、廣西上空,投擲炸彈和發射導彈,打死打傷中國船員和解放軍戰士*韓念龍:《當代中國外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160頁。。美國的部分報紙亦大肆宣傳說:在越南戰爭中將不再有朝鮮戰爭中那樣的“庇護所”,美國軍隊將實行“窮追”,說穿了,就是要對中國進行轟炸*《人民日報》1965年3月13日。。
隨著形勢的不斷發展,中美雙方宣傳中的攻擊性語言日漸增多,政策上的對抗性更為明顯,雙方的軍事對抗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但是,此時的中國領導人更希望將越南戰爭限定在“特種戰爭”的范圍內,不希望其擴大至“局部戰爭”,更不希望出現中美兩國兵戎相見的危局。
在“北部灣事件”發生后,雖然中國對于美國擴大戰爭的舉動有所準備,但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對越南形勢的估計較為樂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認為美國會冒險涉入越南戰爭,更不認為其會將戰爭擴大至中國。1964年8月13日,在與北越勞動黨第一書記黎筍的會談中,毛澤東就明確指出:“看來,美國人不想打,你們不想打,我們也不想打。幾家都不想打,所以打不起來。”*《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85頁。是年10月5日,當來訪的北越總理范文同告訴毛澤東,北越將盡一切努力使戰爭保持在“特種戰爭”的范圍內,并盡可能地不去刺激美國時,毛澤東則一方面鼓勵北越同志全力打垮西貢政權,另一方面又同意范文同的主張,認為北越方面應努力避免同美國軍隊發生面對面的沖突*77 Conversations, pp.72-73.。1965年1月22日,周恩來在與北越軍事代表團進行會談時亦樂觀地指出:至1965年底之前,越南方面應爭取“集中主力”對敵人在南方的“戰略村”發起總攻。而且,周恩來估計,這種攻擊同南越政權的政治崩潰結合在一起,可能會使勝利的來臨比我們原來的預想更早。*“Discussion between Mao Zedong and Pham Van Dong, Hoang Van Hoan”, p.73.根據中國領導人的考慮,北越認為,美國雖然逐步加大了對越南戰爭的干涉,但實際上并不想將戰爭擴大到北方。同時中國領導人也傾向于認為,北越有實力使南越迅速垮臺,從而使美國失去干預越南事務的借口與時機。
但是,形勢的發展顯然超出了中越兩國領導人的預期。如上所述,1965年2月至3月間,美國開始持續轟炸越南北方,同時向南方派出地面部隊直接參與作戰。而且美國還派飛機侵入中國海南島地區和云南、廣西上空。形勢的發展明顯超出了中國領導人的意料,同時也引起了他們對中美對抗前景的擔憂。1965年4月12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鄧小平即提出了:“(美國)轟炸要繼續。美帝第一步搞特種戰爭。越南同志估計,特種戰爭現在是發展到新階段。我們的看法,是特種戰爭破產,是擴大戰爭。美帝空軍已經深入到河內以南12公里的領空,繼續下去勢必炸河內、海防、太原等地。再辦不到,可能用追擊越南空軍的形式,這樣就到我領空里來了……發展下去,就到云南,到廣西。再發展下去,可能是中國一部分地區,再到全部地區。”*鄧小平1965年4月12日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講話,原件藏福建省檔案館。轉引自陳兼、赫斯伯格:《越戰初期中美之間特殊的“信息傳遞”》,《史林》2004年第1期。
基于對中美之間發生戰爭的擔憂,中國明顯加快了對戰爭的準備工作。1965年4月12日,劉少奇、周恩來和鄧小平等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強調說,為對付可能出現的最壞局面,中國全國都必須充分動員起來*鄧小平1965年4月12日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講話,原件藏福建省檔案館。轉引自陳兼、赫斯伯格:《越戰初期中美之間特殊的“信息傳遞”》,《史林》2004年第1期。。會后,中共中央即發出了關于加強備戰工作的指示,指出:“美帝國主義正在越南采取擴大侵略的步驟,直接侵犯越南民主共和國,嚴重地威脅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中共中央認為,“在目前形勢下,應當加強備戰工作”*《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141頁。。是年9月,國家計委重新草擬了《關于第三個五年計劃安排情況的匯報提綱》。該提綱明確提出:“第三個五年計劃必須立足于戰爭,從準備大打、早打出發,積極備戰,把國防建設放在第一位,加快三線建設,逐步改變工業布局。”*《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0冊,第360頁。
除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戰爭準備,防備美國的襲擊外,中國還不斷通過各種方式向外界傳遞信息,表明中國的態度,同時對美國擴大戰爭的圖謀進行警告。1965年1月9日,毛澤東在會見斯諾時指出:“我們不會打出去,只有美國打進來,我們才打。這點有歷史作證。我國忙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打出去是犯罪的,為什么要打出去?南越根本不需要我們去,他們自己可以對付。”*《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09頁。談話結束后,毛澤東告訴斯諾,談話內容可以發表。這使斯諾感到非常驚訝,但同時也使其相信:毛澤東所談對越南戰爭的意見,主要目的是要讓美國知到,其次是讓全世界都知道。因此,在會談后不久,斯諾即將此次談話內容發表在世界各國的主要報刊上,其中包括英國、澳大利亞、法國、意大利、荷蘭、加拿大、墨西哥及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各國和非洲,但美國和蘇聯的報刊并沒有原文刊登。*參見〔美〕漢密爾頓著、沈蓁等譯:《埃德加·斯諾傳》,學苑出版社,1990年,第240—241頁。美國中情局從1965年4月出版的日本《東京世界》雜志上獲得了此次談話的內容。中情局在分析了斯諾的文章后,無法判斷毛澤東的真實意圖,只是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斯諾至少像是在說,中國不會將(美國對)北越的空襲視作人民解放軍進行干涉的必然條件。”*CIA, “The Sino-Vietnamese Effort to Limit American Action in the Vietnam War”, p.24.但是,在中情局獲得毛澤東與斯諾談話內容時,美國與中國的宣傳與軍事對抗已然加劇;而且由于斯諾過去與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的交往,美國政府更傾向于將斯諾視為“北京的宣傳干將”,并不相信他的言論。因此,美國政府并沒有對此次談話做出回應,或者如基辛格所說,“沒有證據證明約翰遜政府在高級別政策討論中提到過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這次談話好像最終沒有傳到美國政府高層,更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華盛頓仍然認為中國的威脅大于蘇聯”。*〔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第198—199頁。
為表達中國政府謀求和平的誠意,在毛澤東與斯諾談話后的第三天(1月11日),中共中央軍委即頒布了《南海地區對美艦、美機斗爭的六項規定》,要求“堅持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策略,采取克制態度,對入侵美機可起飛監視,但一般不予攻擊,盡可能避免中美之間直接的軍事沖突”*李可、郝生章:《“文化大革命”中的人民解放軍》,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9年,第341頁。。根據美國中情局的文件顯示,2月7日至11日美國對北越的轟炸后不久,一位法新社駐中國的記者參加了由中國外交部組織的對中越邊境地區的訪問。在訪問中,一位云南的地方官員告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證實中國并沒有準備直接介入(越南戰爭)”*CIA, “The Sino-Vietnamese Effort to Limit American Action in the Vietnam War”, p.22.。3月29日,正在阿爾巴尼亞訪問的周恩來,公開重申了對北越的支持。但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周恩來強調了“物質支持(包括武器和一切作戰物資)”,但省去了四天前《人民日報》中提到的“派遣自己的人員”的提法*《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21—722頁。。4月12日,周恩來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中提出,中國應該對美國“后發制人,留有余地”。因此,不應該過早地提“援越抗美”的口號。而且現在中國“是支持越南反美斗爭”,還是應“以越南為主”。*《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24頁。以周恩來的講話為基調,中國此后明顯降低了“援越抗美”的宣傳,并開始向外界說明,“南越問題只能由南越人民自己解決,越南的統一只能由越南人民自己解決”*《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26頁。。
非常遺憾的是,美方并沒有因中方緩和局勢的努力而放慢介入越南戰爭的步伐。1965年2月7日、8日,美軍對北越廣平省洞海市和永靈特區進行持續轟炸和掃射;是月11日,美軍對北越南部沿海的供應庫進行猛烈的襲擊;3月2日,美軍實施“滾雷行動”,開始對北越的目標進行持續的空襲;3月8日,3500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從越南峴港登陸。越南戰爭開始從“特種戰爭”階段進入“局部戰爭”階段,并有無限擴大的趨勢。面對美軍在越南北方的步步緊逼,中國政府于3月12日發表聲明:“強烈譴責”美國的“侵略行動和戰爭挑釁”,并聲稱中國將“堅決地、無保留地支持”越南*《人民日報》1965年3月13日。。美國中情局在分析了中方緩和局勢的努力后認為,中國參與越南戰爭的意愿非常強,他們“愿意冒險”,“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情愿摧毀他們在華南的基地以維持戰爭”。但是,面對美國強大的軍事威懾,中國“沒有能力”也“不愿”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因此,雖然中國在3月12日發表了“強硬的聲明”,但卻“沒有能力阻止(美國)把對北越的轟炸擴大至越南民主共和國甚至是中國南部”。*CIA, “The Sino-Vietnamese Effort to Limit American Action in the Vietnam War”, pp.ii, 22.
美國中情局傾向于認為,中美的博弈過程非常明確地驗證了“遏制理論”的正確性。即美國在越南“力量的邏輯”已經產生了效果。中國已經開始示弱并退卻。因此,美國必須繼續向中國顯示其軍事力量的強大威懾力。基于上述認識,此后美國無視中國的警告,不但沒有放慢其擴大越南戰爭的步伐,而且變本加厲地對中國進行挑釁。美國不但公開宣揚與中國發生戰爭的可能性,還不斷侵入中國領空,打死打傷中國船員和解放軍戰士。
事實證明,中國領導人試圖緩和局勢的嘗試最終以失敗而告終。美國不斷擴大戰爭的宣傳與實踐,使中美兩國正面對抗的危機進一步加深。為使美國更為清晰地明確中國在越南戰場上的底線,并堅定表明中國堅持這一底線的決心,中國開始放棄緩和,轉而向美國示強。
1965年4月2日,周恩來在卡拉奇會見了巴基斯坦總統阿尤布·汗。在會談中,周恩來向阿尤布闡述了中方的態度,并希望他在當月訪問美國時,能夠當面向約翰遜總統轉達。周恩來指出:“(1)中國不會主動挑起對美國的戰爭。(2)中國人說話是算數的。(3)中國已經做了準備。”*《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23頁。對于第一句話——“中國不會主動挑起對美國的戰爭”,周恩來解釋道:“臺灣就是證明。我們完全有權收復臺灣,但是我們從未使用武力。盡管美國第七艦隊在臺灣海峽,我們一直在華沙同美國談判”*《周恩來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440頁。。美國華人學者陳兼在分析后指出:“通過將這個問題放在第一點,周恩來以及中國領導層所希望強調的是,盡管中國的對外政策行為和言論有著極為明顯的革命色彩,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策行為仍有著自己的理性與邏輯,不會不擇手段地采取極端性的行為。”*陳兼、赫斯伯格:《越戰初期中美之間特殊的“信息傳遞”》,《史林》2004年第1期。對于第二句話——“中國人說話是算數的”,周恩來將1950年朝鮮戰爭時中國的警告、美國的反應及最后的結局作為事例,進行了說明。很明顯,周恩來在這里試圖通過1950年朝鮮戰爭時中國的警告與此次中國的警告進行縱向對比,以告誡美國,不要再犯類似于朝鮮戰爭一樣的錯誤。作為對第三句話——“中國已經做了準備”的說明,周恩來強調指出:中國在軍事上“有所準備”。因此,如果“美國企圖以朝鮮式的戰爭……來嚇唬中國,孤立越南,這完全是妄想”。在此次會談中,周恩來還提出了后來被廣泛提及的第四句話——“如果美國對中國進行全面轟炸,那就是戰爭,而戰爭是沒有界限的”*《周恩來外交文選》,第440—443頁。。在這里,周恩來實際上劃定了中美交戰的兩條界限:一條模糊界限,即美國不能再犯朝鮮戰爭式的錯誤,地面部隊不能越過北緯17度線進入北越境內。但周恩來并未明確說明美國此舉會導致中美交戰。另外一條清晰界限,即美國不能對中國進行全面轟炸。周恩來明確指出,如果美國不越過上述界限,中美之間就不會發生戰爭。但是,周恩來特別指出:這并不代表說,只要美國“不把對越南的侵略擴大到中國,中國就不援助越南。”“只要越南民主共和國提出要求,只要南越民族解放陣線提出要求”,“中國也一樣援助越南人民”。*《周恩來外交文選》,第440—443頁。
在此次與阿尤布總統的會談中,周恩來向美國提出了中國政府的態度和底線,并希望通過阿尤布總統向美國進行傳達。但是,出乎中國領導人意料的是,美國總統約翰遜突然推遲了阿尤布總統的訪問。中國方面試圖對美國高層進行信息傳遞的嘗試沒有成功。此后,為了及時向美國傳遞中國的態度,周恩來又嘗試通過其他途徑向美國傳遞信息。4月20日,周恩來在不結盟國家領導人會議上發表講話時,正式公開提出了上述四句話的警告*77 Conversations, p.86, n.131.。而且,為了能增加美國獲知這一消息的可能,周恩來在此后的一個多月里反復向“許多外國友人”提及這四句話*77 Conversations, p.86.。5月31日,外交部長陳毅約見英國駐中國臨時代辦霍普森,請其向美方傳遞中方的四句話*Behind the Bamboo Curtain: China, Vietnam, and the World beyond Asia, 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 Stanford, California, 2006, p.227.。6月8日,在得知阿尤布總統訪美之行推遲,無法向美國傳遞信息后,周恩來又委托坦桑尼亞總統尼雷爾向美方轉達這四句話*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36頁。。
在向美方傳遞信息的同時,為了表明中國上述四點意見的可信性,中國軍方還適時地“亮劍”,以強硬的方式警告美國。1965年4月9日,美軍飛機侵入中國海南島領空并向中國飛機發射導彈。面對美方挑釁,中央軍委當天即撤銷1965年1月11日制定的只監視不還擊的“六項規定”,命令對美國入侵飛機進行還擊。當日下午,毛澤東即指示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楊成武:“美機入侵海南島,應該打,堅持打……海軍航空兵和空軍應該統一指揮,海軍和空軍應該很好配合起來打。”*李可、郝生章:《“文化大革命”中的人民解放軍》,第341—342頁。4月12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加強備戰工作的指示。5月11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發了國防部副部長、解放軍總參謀長羅瑞卿的文章,向世界宣告:“中國人民堅決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斗爭”。“我們不但在政治上、道義上完全支持這些斗爭,在物質上盡我們的能力支持這些斗爭,而且準備在越南人民需要的時候,派出自己的人員,同他們一起戰斗。中國人民的這種態度,是堅定不移的”。“我們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誰敢進攻我們,我們就消滅誰!美國打到什么水平,我們就回敬到什么水平!我們說了話是算數的。我們對戰爭是有充分準備的。中國人民是作了充分準備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也是作了充分準備的。”*羅瑞卿:《紀念戰勝德國法西斯——把反對美帝國主義的斗爭進行到底》,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6—27頁。5月14日,中國進行第二次核試驗,成功實現了核航空炸彈空投爆炸,使中國的原子彈從“裝置”變為“武器”,從而徹底打破了西方大國的核壟斷和核威懾。
在通過外交及軍事手段向美國示警的同時,中國政府并沒有放棄之前對越南民主共和國的承諾——援助。1965年4月,中越兩國政府簽訂向北越派出支援部隊的有關協定。自6月19日起,應越南勞動黨和政府的請求,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向北越派出以地空導彈、高炮、工程、鐵道、掃雷、后勤和船運等部隊組成的志愿軍,在北越擔負防空作戰,修建和維護鐵路、機場、公路、通訊設施、國防工程和沿海掃雷等任務,開始進行“抗美援越”。至1968年3月,中國先后派出援越的部隊共32萬余人,最高年份達17萬余人。與此同時,中國人民解放軍還無償地向越南人民軍提供了大量的軍事裝備和作戰物資。其中有飛機170余架,艦船140余艘,坦克500余輛,汽車1.6萬余輛,火炮3.7萬余門,槍216萬余支(挺),子彈、炮彈12.8億余發,等等。此外,還為越軍培訓了軍事、政治、技術人員6000余人。*http://news.xinhuanet.com/ziliao/2006-09/25/content_5134461.htm
中國的上述舉措很快引起了美方的關注。與之前認為中國會鼓勵北越但卻“不愿也無力阻止美國擴大戰爭至北越甚至是中國”*CIA, “The Sino-Vietnamese Effort to Limit American Action in the Vietnam War”, pp.ii, 22.不同,美方開始重新評估中國援助北越、堅持戰爭底線的決心,并開始重新考量其軍事及外交的策略。對于中國方面向美國傳遞的四點意見,美國中情局認為:“通過強調中國只有在美國直接攻擊中國的情況下進行軍事回應,中國可能試圖(為中美關系)確立一項基本原則。如果美國遵循這一原則,就可以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避免中美之間的戰爭。”與此同時,他們注意到,中國一方面通過外交途徑向美國確定中方的戰爭“界限”,以圖避免戰爭;另一方面卻又在軍事及宣傳上向美國展示力量,宣稱與美國的戰爭“不可避免”。美國中情局在分析了這一矛盾現象后指出:中國的“行動與聲明并不相符”。他們宣稱“更希望美國對中國的攻擊早日發生”,而且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中國在支持越南戰爭的問題上并沒有任何政策改變。他們既沒有(采取)更為謹慎的舉措,也沒有(制定)更為冒險的方針”。中國“仍然堅持為北越提供軍事援助和政治支持,以保證共產主義力量可以在南越戰場上堅定地反對美國”。因此,文件推斷:中國并不真的希望美國對中國的攻擊早日發生。*CIA, “Peking’s attitude toward the threat of us attack”, p.1.
在收到中情局的分析后,約翰遜總統仍然無法確定中國的真實態度。雖然分析的結論稱中國并沒有變得更為“狂熱”,但畢竟中國一直在宣稱“美國對中國的侵略可能在未來五六個月內發生”,“中美兩國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CIA, “Peking’s attitude toward the threat of us attack”, p.7.。因此,盡管中情局認為中國的政策沒有改變,國務卿臘斯克也注意到了中國行動上的克制,但約翰遜卻堅持認為言辭比行動更重要。美國政策的制定應以中國的言辭而不是行動為準。他指出:“有人說我們不應該理會中共領導人的言辭,而是看他們的行動。確實,他們的行動比言辭更謹慎——他們自己的行動比他們要求蘇聯采取的行動還謹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忽視他們宣布的站起來的意圖和計劃。”*〔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第153—154頁。基于這一認識,約翰遜改變了其早先聲稱的“可能將中國卷入戰爭”*至遲在1965年6月,約翰遜還曾聲稱與中國戰爭的危險。詳見:FRUS, Memorandum of Senator Mike Mansfield, 1964—1968, vol.2, p.709.的說法,轉而認為:“對于美國人而言,唯一可做的一種比較安全的假設是,中國人將按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去做。只有這樣理解中國,我們才能制定出關于亞洲的理智政策。”*Nancy Smith Simon, From the Chinese Civil War to the Shanghai Communique: Change Us Perceptions of China as Security (PH.D.), Baltimore, Maryland; 1982, p.251.
基于這一理念,雖然美國方面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然宣稱中國是美國的“大敵”,是美國外交政策面臨的“最嚴重和最麻煩的問題”,但由于知道了中國對越南戰爭態度的堅定性,美國對中國的態度明顯地軟化下來。1966年3月13日,美國副總統漢弗萊在電視演說中說,美國對“共產黨中國”的政策可以說是“遏制”的政策,但未必把北京孤立于國際大家庭的其余成員之外,“遏制,但不一定使之孤立”*李長久、施魯佳:《中美關系二百年》,第206頁。。3月16日,在華沙第129次中美會談中,美方突出強調美國對中國沒有敵意。美國代表指出:最近中國報刊和領導人關于美國把中國作為主要敵人,打算進攻中國大陸的說法,是不正確的。約翰遜早已講過,戰爭不會由美國引起。如果中國還有理智,戰爭也不會爆發。隨后,美國代表請與會的中國駐波蘭大使王國權把美國“真誠的保證”轉達給北京政府領導人,并表示希望改善中美關系,增加雙邊接觸等等。美國大使還主動與王國權握手寒暄,邀請他吃飯。*轉引自沈志華、李丹慧:《戰后中蘇關系若干問題研究:來自中俄雙方的檔案文獻》,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0頁。而且在此后干涉越南戰爭的過程中,雖然明知北越仍在源源不斷地向南越派出部隊,中國政府一直在義無反顧地支援越南,中國的軍隊也在北越參戰,美國政府卻沒有將陸地戰爭擴大至北越或中國,而是堅守了之前中國所設定的“界限”——北緯17度線,沒有打一場“朝鮮式”的戰爭,因此避免了與中國的戰爭。不僅如此,為了從根本上避免惹怒中國,美國政府對北越的空襲也進行了諸多限制,以避免誤炸到中國的志愿部隊、船只或裝備。
此一回合之后,由于中國國內不斷沿著“文化大革命”的軌道發展,中國對美方所傳達過來的“善意”多置之不理或直接批評其為“美帝國主義欺騙中國人民的手段之一”。就在美方向中方釋放“善意”后不久,王國權大使即在華沙第131次大使級會談中對美國此舉的動機提出了質疑。他指出:最近,美國官員紛紛表示要同中國“和解”,要同中國“搭橋”,要同中國實行“和平合作”。美國政府以為它們講了這么幾句漂亮話,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就會被迷惑住了,這完全是癡心妄想。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7億中國人民,既不害怕美國的威脅,也不相信美國的謊話。17年以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的鐵的事實,證明美國政府要“和緩”中美關系的說法是一文錢也不值的。*參見《人民日報》1966年9月8日。
此后,中國方面一直堅持對美國的批評。直至中共九大召開時,中國仍然堅定地宣稱:“美帝國主義”是“全世界人民最兇惡的敵人”。在這種形勢下,美國始終忌憚于中國外交中的“豪言壯語”,未敢越雷池一步。此后的情景,正如毛澤東在會見越南民主共和國總理范文同時總結的那樣:“總而言之,這么多年來,美國的陸軍是沒有進攻北越的,它也沒有封鎖海防,也沒有轟炸河內市區。它是留了一手的。它有個時候說是要‘窮追’,可是你們的飛機從我們國內飛來飛去,它也不‘窮追’。所以它那是說的空話。你們的飛機在我們的機場來往,它根本不提。又例如,中國有那么多人在你們那里工作,它是知道的,但它一個字也不提,好像沒有這么回事似的。”*《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582頁。
通過上述史實可以發現,在“北部灣事件”發生后,中美之間經歷了三個回合的較量:如圖一所示,在第一回合(“過程1”)中,中國態度強硬地抗議美國的舉動,并聲稱將給予北越應有的援助甚至是派出志愿人員。基于“遏制理論”,美國繼續介入越南戰爭,并對中國發出了戰爭威脅,以期待中國的退讓。在第二回合(“過程2”)中,中國一度試圖緩和局勢,防止中美交戰局面的出現。但是,中國此舉卻被美國視為“遏制理論”的勝利,并因此開始進一步加快戰爭步伐。最后(“過程3),面對局勢的突變,中國方面態度再趨強硬,并最終迫使美國默認了中國援助越南的現實,并止步于中國事先設定的戰爭底線。
通過對該過程的回溯,可以看出:美國長期以來一直堅持的“遏制理論”并沒有在與中國的沖突中生效。在“北部灣事件”之后中美交鋒的危機來臨時,面對美國不斷的戰爭威脅,中國一度力圖緩和局勢,向美國示好。但之后卻并沒有按照“遏制理論”設定的結果,在美國繼續展示其“力量的邏輯”時“輕易地退卻”,反而繼續堅持自己之前設定的原則,更為

圖一:“北部灣事件”后中美態度變化表
強硬地面對挑戰,并最終取得了這次外交博弈的勝利。在總結這段歷史時,學者一般傾向于將之歸因于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迫近而使中國政府外交及軍事政策出現的“左轉”,以及由此而呈現出的非理性狀態使美國望而卻步。誠然,1965年之后的中國,已經在方方面面都開始出現激進的“革命化”跡象。外交領域抑不例外。在此一背景下,美國政府傾向于相信,中國政府已經失去理智,接近瘋狂。因此,美方認為必須避免惹惱中國。但是,必須指出的是,無論是在“文化大革命”發生之前抑或“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政府一直堅守著自己之前制定的原則:在軍事上援助越南,在政治上支持越南;如果美國地面部隊不越過北緯17度線或不對中國進行全面轟炸,則避免與美國的正面沖突。即使在“狂熱”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對此原則亦不曾改變。因此,更為合乎情理的解釋是:當時的中國,國內已經處于“文化大革命”的前夜,外部又有蘇聯、美國、印度、臺灣(國民黨)等“敵對勢力”的包圍,在這種形勢下,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不愿放棄自己對越南民族解放運動進行支
持的國際主義義務,同時又不愿使中國因與上述敵人特別是美國的正面交鋒而失去和平穩定的局面。為實現此一目的,唯一可行的是在外交中將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結合,故意“說空話,放空炮”*《毛澤東文集》第8卷,第410頁。,嚇住對手,并在實際行動中保持相對的克制。此即基辛格所說的“把籌碼加到對手不會跟進的高度,但又避免和對手正面交鋒”*〔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第149頁。。只有這樣解釋,才能理解,為什么中國公開宣稱與美國的戰爭不可避免,卻又沒有采取更為激進的方針。只有這樣解釋,才能理解,為什么中國一直強硬宣稱“美帝國主義”是“全世界人民最兇惡的敵人”,但卻在“珍寶島事件”后中國國家安全遭遇重大威脅時迅速轉向,轉而謀求與美國關系的和解。
(本文作者 中國農業大學思政學院副教授 北京 100083)
(責任編輯 薛 承)
The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after “Gulf of Tonkin Incident”
Li Guihua
After “Gulf of Tonkin Incident” in 1964, American intervention into Vietnam War escalated. The exacerbation of situation brought China and America to take a hard line. In order to avoid the direct conflict with America, China started to relax tensions in the beginning of 1965, but this led to American much tougher attitude and more fierce aggression. Afterwards, China started to declare its tough position to America in diplomatic and military methods, which finally forced America to yield to Chinese bottom line and have some reservations in Vietnam War.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處理中越關系的歷史梳理及經驗研究”(13CDJ006)的階段性成果。
D232;K27
A
1003-3815(2015)-06-0095-11